铁血残明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柯山梦
唐为民指指东南方的天,“有一片黑云过来,看样子马上有雨,吕亭过去要三里地才有避雨处,我等便在此处暂歇,等雨过了再走。”
庞雨眯眼看看东边,果然有一片黑压压的,七月间的桐城常有暴雨,庞雨虽然对明末历史不太清楚,但学习经济史的时候,知道在十七世纪前期处于第五个小冰河期,此后还有太阳黑子的蒙德极小期,气温下降减小水汽蒸发,就会造成降雨减少形成干旱。但桐城的这个七月完全感觉不到这一点,暴雨随时说来就来。
庞雨赶紧答应,夸张的扶着唐为民下马,其实他们用的马都是肩高不到一米一,稍微伸脚就够了,但庞雨抬着唐为民的手臂,仿佛唐为民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
食铺中还坐了七八人,占了三四张桌子,看着大多是行商,所剩座位不多,唐为民随行的帮闲上去对着其中两人乱蹬几脚,那两人顿时被蹬翻在地,起来看着是衙门的人,连忙逃出食铺而去。
其余几桌的人纷纷站起来让开座位,只有角落的一桌有个中年男子依然稳坐如常,不过他似乎也有些担忧,不断打量庞雨一行人。幸好唐为民一行已经有足够座位,也未去难为那男子。
庞雨观察了食铺的屋顶,都是瓦面的,有些地方的缝隙透着光亮,中间铺得更密实,便找了个靠中间的好位置,仔细的把凳子拂拭干净,才请唐为民坐了。
此时乌云已经接近,暴雨是从南方一路下过来的,看那乌云的大小,降雨的时间不会太短,庞雨估摸着吃一顿饭都足够了。
那店主见多识广,看几人打扮知道是衙门的人,接待得十分小心,庞雨叫过他来,点了几样凉菜,这几个小点都是唐为民比较喜欢的,庞雨每次都留意着唐为民喜欢什么菜,然后默记在心中,下次便特意点其中几样。
唐为民虽是口中从来不说,但庞雨知道唐为民是一定会留意到这些细节的,只要相处时间足够,就能给唐为民留下良好印象。
在等菜的当口,唐为民叫过还在忙着指挥帮闲照料马匹的庞雨,“庞小弟你也别忙活了,这一路上也够辛苦的,坐下我们说会话。”
“属下哪当得辛苦二字,只是做些力气活,不比的唐大人的殚精竭虑。”
唐为民哈哈笑两声,这一路上庞雨态度殷勤,丝毫不以县丞心腹自居,大小事务唯唐为民马首是瞻,说话做事都很得体,完全看不出原来是个二傻子人物。
“今日就要到桐城,唐某一路上自觉与庞小弟颇为相得,若是庞小弟有意,唐某想请庞小弟来户房屈就,不知庞小弟意下如何。”
“能随在唐大人身边聆听教诲,小人三生有幸。”庞雨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他现在最急迫的,就是要脱离王大壮的管辖。皂班本来就是分散于各官各房之下,王大壮能直接管辖的皂班,只是很少一部分,一旦庞雨去了户房,王大壮就对他无可奈何。
他此次对待唐为民这么殷勤,就是想挣个好表现,好混进县丞衙署,成为县丞属下的皂隶,现在唐为民主动伸出橄榄枝,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唐为民自然也有讨好县丞的考量,但庞雨的角度来说,去哪里都比王大壮那里要好。
饭菜很快便摆上桌面,唐为民对每盘菜都稍稍下箸便住口不食,似乎对口味不太满意。
“这吕亭驿也是败落了。”唐为民指着对面的一处院落对庞雨道,“驿站以前就在对过,咱们走这条道,陆路由湖广、江西至南直隶必经之处,吕亭、大关、三十里铺皆在此道之上,前人称七省通衢,吕亭亦是盛极一时。崇祯二年的时候,皇上下旨减去六成驿站,吕亭驿离县治太近,最先便被裁掉了,如今便只剩官道边这几家店,住店打尖的人少了,这些食铺的味道也大不如以往。”
“原来如此,难怪方才过来时,看到有些房舍都空落落的,驿站如此一关,那以前靠驿站求营生的可吃苦了。”
“谁说不是,少许驿卒转到了三班,有些便自己做些营生,赚点头口钱,有些便回乡去了,但其实,做久了衙门营生,便难安下心来摆弄田土活,有些早已入城安家的,更无他技傍身,养活一家老小难上加难,心里自然是有些怨气,因此各地驿卒常有勾连闹事的。就那肆虐山陕的流贼之中,驿卒铺夫都不在少数。这些人精于骑行,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熟于道路又不惧远行,一入那流贼之中,便是朝廷大患。”
“流贼”庞雨连忙仔细回忆自己可怜的历史知识,官方说的流贼就是起义造反的那些人,崇祯年间的造反队伍里面,他能想起来的只有李自成和张献忠,不知道算不算流贼。
乌云的方向传来一道沉闷的雷声,庞雨抬头看看天,暴雨已在不远之地。
“唐大人,小人自小便在桐城,见识少了些,不知这些流贼都有些啥名号”
唐为民嗤笑道,“就什么曹操、闯王、闯将、满天星、扫地王、射塌天、八大王什么的,好几十伙数不过来,估摸着一起上那水泊梁山,快能凑得齐一百零八将。”
庞雨听到闯王两个字松一口气,闯王可不就是李自成,闯将没听过,大概是闯王的儿子或弟弟,他居然对这名字还感到一丝亲切,好歹是听到个熟悉的人物了,记忆中是纪律严明秋毫无犯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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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后门
来人带着一蓬水雾现出身形,竟是一名赤膊的健壮大汉,他大半个脸上都是络腮胡子,没有携带任何雨具,衣服揉成一团抓在手上,上身露出强健的疙瘩肉,任由风雨吹打在他身躯上,如同雨中的人形磐石。
那湖丝长衫不顾雨势的走出食铺,对着来的赤膊男子拱手说着什么,由于雨声太大,庞雨根本听不清,但看那湖丝长衫的样子十分激动。
两人在外边匆匆说了几句,便一起走入了店中,赤膊男子浑身滴水,随意把手中的衣衫呼的扔在桌上,双手在头脸上呼呼的搓了几把,把水珠都揉在手上,朝着周围一把撒出去,正好撒在两名户房帮闲的衣衫上。
两名帮闲瞪眼看过去,那赤膊男子带着点不屑的笑着,丝毫没把衙门的人看在眼中,两名帮闲有点被他方才的气势所迫,但唐为民这上官在此,太窝囊的话面子又过不去,两人作势要过去时,唐为民哎了一声,对两人摇了摇头。帮闲心中也没底,见上官招呼,便就坡下驴退了回来。
庞雨观察过那大汉,此人步伐沉稳,最重要的腰腹部力量很足,背部肌肉浑厚,既有爆发力又有耐力,绝不是追求肌肉好看的那种类型,应当是长期练习武术的人,很难对付,不过对方赤手空拳,就算练过武也敌不过人多,自己这方还是胜算居多。
方才感觉唐为民受了对方轻视,庞雨一心想着在唐为民面前邀功,便躬身在唐为民耳边道,“唐大人,要不要在下带人拿了他。”
唐为民偏头过来低声道,“方乡官赏识此人,拿了也白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庞雨愣了一下,感情唐为民认得此人,片刻反应过来大概又是谁的家奴之类。
“方乡官是谁乡长”庞雨虽然没有听明白,但也不打算再问,总之是唐为民不愿招惹就是了。
湖丝长衫不愿多事,拉了那赤膊大汉几次,那大汉才大马金刀的坐了,湖丝长衫叫过店家加了好几样肉菜,又点了两大壶酒,便与赤膊男子边喝酒边窃窃私语。
赤膊大汉狠狠瞪了这边一眼,自顾自的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酒水流得满脸皆是。
“这么大雨还赶路,有病。”庞雨在心里给这人下了一个定义。
角落两人边吃便低声说话,与唐为民一行互不理睬,好在暴雨持续得并不久,雨势渐渐变小,过了半刻钟便完全停歇下来,虽然地面上还积水严重,但唐为民急着要回家,庞雨一行只得继续赶路。
赤膊大汉端碗喝着酒,眼睛从碗沿上冷冷注视庞雨等人的背影,待到他们远去后,才放下酒碗低声道,“这些衙狗怎地在此处,是不是消息走漏了”
湖丝长衫摇摇头,“该当不是,他们行李颇多,随行有马匹马夫,估摸着是去孔城镇或是北峡关勾摄公事的,方才某留意听了他们对话,大约是钱粮仓储之类,只是凑巧遇在此处。”
“汪兄真是细致入微,说得有理,方才故意挑衅他们,若是来拿人的,便该忍不住了。”赤膊大汉低头沉吟片刻,盯着桌面冷冷道,“即便是知道,就六扇门里面的货色,也拿不住咱们兄弟,只要有把长刀,老子一人敢去挑了桐城县衙。”
“文鼎兄货真价实的武举出身,岂是那些衙狗能挡。”湖丝长衫说罢,又站起对着赤膊大汉一躬身道,“前次众位兄弟约在今日,于吕亭驿复申前盟,未成想恰遇骤雨,汪某想着今日定然无一人能来,未想文鼎兄无惧风雨慨然赴会,此乃古人一诺千金之风,我辈立信当如是!”
赤膊大汉一摆手,“我辈练武之人,信在艺前。只要汪兄召集,黄某定然要来,否则定这盟主作甚,我等既奉汪兄为盟主,便要齐心听从号令,放能做得大事。”
湖丝长衫敬佩的道,“但今日汪某愿奉文鼎兄为盟主,亦只有黄兄此等豪杰,方能带领我们一众兄弟成就大事,此意已决,请汪兄万勿推辞。”
赤膊的黄文鼎站起来,本来还想推辞,但那汪兄态度十分诚恳,黄文鼎也懒得再推,端起酒碗和那汪兄一碰,便应了下来。
“那咱便领这个头,左右这日子无甚趣味,日他娘的郑老、吴丙、殷登一帮球本事没有的鼠辈,仗着家主的势大,夺了户房便宜营生便罢了,还要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拉尿,我等兄弟岂能甘居于此等人之下,此事势在必行!然则指挥运筹非我所长,还得仰仗汪兄细细谋划。”
汪兄阴阴的道,“郑老、吴丙这些人,咋看是仗了家主的势,实则仗的是衙门的势,每有冲突,衙狗便站在他们一方,我等犹如束手相博,岂能占得上风。唯有破了衙门的势,才能胜得他们。若非如此,我等何须行此险招。但靠我等数十兄弟又远远不足,古今要成事者,首要以声势慑人心,次者以重利聚人心,我等应双管齐下,九月正是征收秋粮之际,每年此时民怨沸腾,今年由那杨芳蚤代理知县,他于桐城人地生疏,正是我等起事良机。”
黄文鼎咬牙道,“首要先报仇杀了那几个仇家,第一个就杀吴丙,他奶奶的,许他放高利贷,就不许咱们放,还强抢张孺的小妾,如今桐城还有谁看得起我们兄弟。该当放手博他娘的一回,即便不成也大不了去投那陕西好汉,人家纵横天下也数载,得快活数年是数年的福分,便是末了官府杀头,总比如此窝囊过活一世要强”
“流寇总归是流寇,名声需不好听,总还是朝廷更体面。要是顺风顺水,咱就往大了干,要那安庆府招安给个官位,也尝尝衙门老爷的味道。”
黄文鼎点头道,“这运筹之事都听汪兄的,起事如何个起法,汪兄要有个预计,我等也好早作准备。”
汪兄长长出口气,沉静的说道,“咱几人分头打理,张孺要给些银子,咱们总要打造些兵刃器械,有些人有家室的,要给些安家银子留好后路。我负责往来联络各乡有心的兄弟,请文鼎兄带他们在城外僻静处练习兵刃。起事时间暂定在九月,到时动手先干了吴家、叶家、方秀才这几家有仇的,若是行事顺遂,再拿下县衙、县丞衙署。。。”
。。。。。。
“哒哒哒。”
夜幕降临之时,庞雨带着一个沉重的包袱,轻轻扣响县丞衙署侧门的门环。
明代对官员十分体贴,所有衙门的后面都有给坐堂官提供的住宅,但大门都在二堂之后,如果有私人要拜访,就得从大门、仪门、大堂、退思堂一路进去,门禁森严人多眼杂,十分不利于知县有些私下交易。后来便开始有人在后院墙上打侧门,朝廷虽然也曾严令制止,但最终败给了现实,很多县衙都开了侧门,也称为后门,后来的“走后门”一词便大致来源于此。
也因为不合规制,县丞衙署这后门做得并不豪华,就与普通人家的两扇院门一般。扣响门环之后,门上的小窗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了一张长着老鼠须的瘦脸。
“在下皂班庞雨求见县丞大人。”
那门子冷冷看着庞雨,既不动作也不说话,庞雨摸出个两三钱的银块奉到窗口前,“大半夜的扰了大哥清净,烦请大哥帮忙通传一声。”
门子伸手接了,依然愣愣的看着庞雨不说话,好像啥事都没发生一样,庞雨心里暗骂几句,又奉上一两的水丝银锭。
门子的神色这才有点变化,他声音低沉的道:“原来是皂班的庞皂隶,这些日都听人说你能言会道,懂的体谅大人苦心,是个知恩的人。看在这份上,那某便给你通报一声,在这儿等着。”
“劳烦大哥跑一。。。”
还没等庞雨说完,小窗啪一声又关上了,庞雨在门前呆了片刻,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
第二十八章 户房
“唐大人早。”
庞雨恭敬的站在戒石亭外,对着迎面而来的唐为民问好。
回到桐城之后,唐为民便禀明县丞,将庞雨调到户房做事,今天是庞雨第一天上班,早堂一完便来到户房报到。
“庞小弟来了。”唐为民还是那副极有亲和力的模样,“先与我去拜过赵司吏。”
庞雨连忙应了,跟在唐为民身后前往户房。
县衙虽名为六房,但实际上还会分出一些小的部门,比如承发房、架阁库、粮房、马房、铺长房等等,越大的县便分得越细。户房的位置是在左侧的第三位,排在吏房和礼房之间。
户房的面积并不大,里面人却不少,堆满了各种账册。
“眼看就要到八月,这几日你们几个书手,定要把各乡逋欠花户一一清出,都要像南塘里这般明了,上月便应做完的事,延了一月还未做完,转眼要收秋粮,堂尊到时比较钱粮,让户房拿花户名册,拿什么去交,哪一乡清不完,哪个书手就休想下值。”
赵大人举着一本薄薄的册子,正在户房中训话,气氛稍有些紧张。
唐为民轻轻咳嗽一声,待赵司吏看过来后道,“赵大人,庞雨今日起调来户房办事,属下特领他来拜见大人。”
庞雨连忙按唐为民教过的那样跪倒,“小人皂班庞雨拜见赵大人。”
赵司吏脸色一缓,虚抬手臂道,“起来吧,房中狭窄,就不正坐受礼了。”
户房众人都站起来,好奇的打量庞雨,以前庞雨曾在户房帮闲,但很短时间就被退了回去,当时没人留意他,但最近这傻子的经历颇有戏剧性,头上受伤开窍,两天就靠拍马屁得了县丞的看重,然后就出差了十多天,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正因如此,衙门里面反而流传出更多版本的二傻子开窍故事。
待庞雨起来后,赵司吏对着房中的书手皂隶道,“庞雨是县丞大人看重的人,那日大家也看了,确有真才实学,日后都是户房的同僚,大家要同舟共济。”
赵司吏也不等庞雨表态啥的,便对唐为民道,“唐典吏你先带庞雨看些要紧的事项,下月一忙起来,也好上得了手。”
唐为民轻声道,“属下领命,属下打算先让庞雨熟知《赋役全书》,因其记性甚佳,日后可随时备查,以免翻阅费时,如此是否妥当,还请大人示下。”
赵司吏稍稍沉吟后道,“甚为妥当,如此正可尽其所长,不负县丞大人用人惜才的苦心”
庞雨听这个意思,把自己当成了人肉检索,但不等他抗议,两个上官几句话商量完毕,随后便把庞雨安排在西南角落里,唐为民拿出一本不到两指厚的线装册递给他。
庞雨把册子摆好,只见封面上写着“赋役全书桐城县”七个字。
户房中各忙各的,庞雨随意的翻看起手中的《赋役全书》,原本他以为就是税收方面的规定和征收比例,谁知越看越惊讶。
等到粗粗翻过一遍,庞雨感觉头晕脑胀,连连摇了几下脑袋。
正好唐为民路过,见状劝道:“庞小弟不用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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