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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残明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柯山梦

    唐为民今日却不急着回去,庞雨也不便马上离开,看着唐为民在户房中伸展手臂,然后又揉了揉后腰。

    “唐大人。”庞雨从脚下提起一个又大又长的包袱,打开后拿出一个弧形的布团,双手拿到唐为民面前道,“大人常年操劳,小人大致估量,唐大人每日要在案前坐五六个时辰,久坐伤肾,还易劳损腰肌,小人这几日在户房仔细观察了大人的座椅,靠背太直不便休息,腰部极易劳损,这是小人做的一个靠背,贴合背部曲度,大人感到劳累之时靠一下,多少能缓解一些,小人刚做出来,请大人先试着用一下,若是哪里还有些不贴合之处,请一定告知小人,小人马上修正。”

    庞雨说完就用麻绳把那靠背绑在椅背上,测试牢固之后道,“大人请试一下。”

    唐为民惊讶的坐下尝试,确实感觉腰部有了支撑,而且这靠背比那木质的柔软也有弹性。

    这个靠背是庞雨找一个木匠做的接近腰线的架子,中间填充了一些棉花织物,因为担心支撑力度不够,里面加了肋条,又用麻绳交错缠绕,有一定的弹性,虽然有些粗糙,但基本符合人体工学的一个靠背。

    “哎,庞小弟费心了。” 唐为民试着靠了一下,果然比原来舒服了很多,略微多靠一会,感觉腰上确实十分放松,连唐为民这个衙门老油条,一时也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唐为民长期伏案,腰一直不太好,这衙门里面想讨好唐为民的人不少,但能留意到这一点的几乎没有,而庞雨才来几天便注意到了唐为民经常揉腰的动作,在又经常出差的情况下,竟然不动声色便找人做好了一个如此当用的靠背。可谓既有心意,又有能力。

    “唐大人客气了,小人盼着唐大人身体康健,为桐城多管几十年户房的差事,那便是桐城百姓之福,就算小人替桐城百姓表的一点心意,万望大人不要推辞。”

    唐为民失笑道,“当不起福气这话,唐某若是不办户房的差,也无处可去。”

    “大人是户房能吏,哪位堂尊都想要唐大人这样的人才为己所用,没准哪天便高升了。”

    唐为民摇摇头道,“我已是九年考满了,但也是无用,安庆府开缺的吏职只有礼科和工科,唐某在户房十年,不懂其他房的事务,年纪大了也不愿腾挪了。”

    庞雨听了恍然,唐为民虽然口头是说不懂其他房的事务,其实是从实际利益考虑的。

    安庆府是要高那么一级,但是如果是去礼科,表面是高升,实际收入还不如桐城的户房,地位上也大有不如,而安庆府对口的户科又没有缺额,所以唐为民宁愿不升职,也要待在财政部门。

    “唐大人本是咱们桐城练潭出的大才,未必要去安庆,小人私心里是希望大人留在桐城,难道唐大人不能在桐城升个典史县丞什么的”

    唐为民一愣后哈哈大笑,“这两日清查图册,庞雨你甚聪慧,什么东西一点便通,然则在衙门中经年,却连这官吏亦未分清。”

    庞雨也有些糊涂,上次谷小武跟他说过捐贡吏职的事情,却未说得明白。按他前世的认知,官员都是从底层一级级的升上去,这样高层对底层的事务都心中有数,但听唐为民这意思,官吏是两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唐为民看庞雨确实不懂的样子,摇摇头笑道,“咱们这衙门里面,堂尊、县丞大人、典史大人、阴阳官、教谕等等,不论有品级还是不入流,那都是官,各房司吏以下,方为吏目。官员六年考满便可升迁,譬如辜大人,便升了知府。我等吏典是九年考满,然则绝无可能升到官职之列,吏典只能升衙门,却不能升官职。譬如桐城考满可入安庆府六科各房,但依然是吏目而已。”

    唐为民说完长长叹口气,“唉,当初也是家中拖不起,耗不起那科举。当了吏目便进了吏部名册,不能再参与科举,此生便是在各衙门之间升迁罢了,升到府衙道衙又如何,终归是各房的差事,只是说出来比县衙好听些罢了。”

    “不能升官”庞雨心中颇为疑惑,从他在户房这几天来看,里面的典吏和书手对业务都比较精通,对底层的那些猫腻一清二楚,衙门是绝对离不开这些人的,否则县衙的业务都无法推动。

    吏目本身地位是庶民在官者,虽在百姓看来多少是个官,但在官员面前无甚地位,常被上官称为狗吏,动辄打骂责罚,便如县丞想打也就打了。庞雨想想也明白,没有提升的通道,他们长期处于底层,除了钱财还有什么可以追求的。

    原本上次谷小武说了可以捐贡吏职之后,庞雨有些动心先去捐一个身份,但现在唐为民这样一说,捐个吏职之后便不能当官,这与庞雨的期望便相差甚远。

    “怎么也要当个知县才好。”庞雨在心里想道。

    唐为民满意的拍拍那靠背,对庞雨微笑道,“难为庞小弟有心了,倒是唐某有些惭愧,当日请庞小弟来户房,原本是想着能对庞小弟有些关照,谁知刚来户房便忙得天昏地暗,下乡比较钱粮方回,这几日又跟我在架阁库查田亩,比以往辛苦许多。”

    “少年人最不应当怕的便是辛苦,此时任何辛苦都是大人给的良机。比较钱粮是分内之事不用说了,这两日跟大人在架阁库,小人更学了不少学识,可谓乐在其中。”

    “查架阁库是每年都要查的。”唐为民拍拍肩膀,“你去比较钱粮这些时日,大约也是知道些。征收都是从别人处拿银子,而谁都愿意把银子留在自己钱囊中。无论《赋役全书》还是鱼鳞图册,倒背如流并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懂得怎么用。缙绅大家隐田飞洒,生员士子优免托寄,里册、里长、书手、银头无不狡黠精明。”

    “还有架阁库的人。”

    唐为民笑道,“果然是一点便透,各房存档皆在架阁库,但最要紧的就是咱们户房的那些图册。方才说的那些人等,有时喜欢动些歪门心思,直接找到架阁库改了图册,以为如此便可绕过我户房。对这些人,不时常的敲打他们,便忘了谁




第三十一章 民情
    “郑老打死夫役岳季,于今三日有余,未见切实回报。城中百姓物议汹汹,本官担忧人心浮动,首领官总责巡捕追凶之事,凶手何故尚未归案。”杨芳蚤向旁边的典史问道。

    杨芳蚤神色如常,看不出心里想些什么。岳季的命案经过三日的发酵,传得桐城县治人尽皆知,岳家直接把灵堂搭在南大街街面上,每日都有无数百姓经过,影响已经超过了普通命案。实在是给杨芳蚤出了一个难题。

    他口中的首领官就是桐城县典史徐士良,典史名义上是吏目之首,所以俗称首领官,也位列官员之列,但属于不入流的杂官。

    典史地位从明初的知县助理一降再降,明中以后职责确定为巡捕追凶,大概类似警察局长,勉强算是县衙班子成员,但因为在明代的权力制衡体系中缺乏有力定位,所以在知县面前,地位就比佐贰官差远了,遇到强势知县甚至可能挨板子。

    徐士良上前一步,看看杨芳蚤的脸色后小心翼翼的道:“回大人话,确有夫役岳季被郑老殴死,那郑老乃吴乡宦家仆,平日在吴家的信和典铺帮闲,也有牙贴做些牙行生意。岳季平日在清风市等处做挑夫的营生,当日由城外购新粮回城,未经牙行关说,擅自于清风市售卖,恰遇郑老等人,言语冲撞而致互殴身亡。”

    杨芳蚤盯着桌案半响,此案发生于光天化日之下,目击者众多,案情没有任何曲折不清之处,麻烦的是郑老的背景。

    当日杨芳蚤上任的时候,桐城乡宦都见过面,吴应琦是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历任云南巡按、浙江道御史、南大理寺卿,在官场的资历是十分厚实的。

    他也知道此事棘手,知县虽说管一县之事,但遇到这些致仕乡官,便不能光看事情本身,乡官背后的同年同僚不少,关系网错综复杂,一旦惹上大人物,事情办不了还是次要的,连知县的仕途都会受影响。

    但光天化日之下的人命案子,必须要有个结论,否则知县也交不了差。

    想完这些,杨芳蚤转向县丞,“周大人久在桐城,此间情形比本官更清楚,此事如何办来更为妥当。”

    周县丞看了徐士良一眼道:“岳季既是死了,即便凶手潜逃,也总归有个定论。前些时日徽宁池太分巡道有牒文来,言说八月间要来安庆巡视,若是命案久悬不结,届时不好应付。首领官主责缉凶,除抓捕凶嫌之外,还当对死因早作定论,早日向安庆府申详。”

    徐士良低声道,“据保甲所说,岳季平日便有个喘气的旧疾,或许自己疾发而死也不奇怪。”

    杨芳蚤面露不快,徐士良不敢招惹那吴家,此时想把岳季定个疾发身亡,若是寻常命案也无妨,知县也懒得管,但郑老此次是当街杀人,弄得人尽皆知的时候如何糊弄得过去。

    杨芳蚤冷冷道,“我等虽只牧守一县之地,然万千生灵在焉,都是我等衣食父母。百姓所求者平安而已,为官者首要安靖地方。桐城上善之地,岂容光天化日杀人之凶嫌逍遥法外,若是其又暴起伤人,我等岂不愧对桐城乡梓。”

    这大帽子一扣下来,不容徐典史反驳半句,徐士良只得躬身道,“大人说的是,下官受教了。”

    县丞停顿了片刻开口道,“那便让仵作验看,无论打死病死,先写下来,据闻那岳家今日便要发丧,要抬棺穿城,届时人心浮动,没得惹出些无谓的烦扰。”

    杨芳蚤觉得谈话有些偏题,徐士良方才显然想要拖延推脱,这件事目前的核心问题是捉拿郑老,而非是给岳季定什么死因,乘着刚才扣帽子形成的高压,咳嗽一声接过话头,“命案至今已有三日,那郑老的踪迹可有查到”

    徐士良有些心虚的道,“下官当日便已调派刑房、快班人等逮拿,郑老在欧家街有一处外房,然未见郑老踪迹。下官又派人在六门张贴缉凶布告,这两日快班亦在他各处亲友处寻找,。。。”

    杨芳蚤打断道,“既是外房,那正房又在何处”

    徐士良听杨芳蚤语气有些不耐,连忙低头道,“据闻在吴乡宦府内。”

    “那可搜查吴府”

    “吴乡宦府上大门紧闭,下官去了两次皆未获准入内。”

    徐士良说完便低头看着地面,杨芳蚤沉默片刻,吴家既然不开门,那快班面对乡官是万万不敢使用武力的。

    此事若是拖久了,百姓情绪可能失控,安庆府也可能来施加压力,目前桐城的缙绅士子还无人来请托,若是久拖不决,届时己方同时施压,杨芳蚤就非常被动了。

    但杨芳蚤毕竟只是代理知县,在此最多两三月而已,徐典史无法让吴家开门,杨芳蚤是桐城最高长官,按理只有他出面。但杨芳蚤没有理由为了一个夫役去得罪资历如此深厚的吴应琦。最好的办法,是应付一下安庆府和分巡道,然后拖到新知县上任,让那个新知县去头痛。所以两害相权,杨芳蚤觉得拖延也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想到此处杨芳蚤对徐典史道,“在六门及街市多张贴缉凶布告,加派捕手在六门查看过往人等。”

    “大人,快班的人有些已下乡去比较钱粮,其余在城内缉凶,恐无多余人手。。。”

    杨芳蚤不耐烦的打断道,“那三班的人都可调派,你是首领官,如何调派人手还要本官教你否声势定要弄得大些,总之一条,有青战衣的都可以派出去,一定要让百姓知道县衙在缉凶!”

    。。。。。。

    县前街的典史衙署,徐士良高坐上位。典史作为杂官,虽然比起知县和佐贰官没啥地位,但又远远超过起胥吏,有自己单独的衙署。配属的吏目、皂隶、门子、扫夫、马夫总共二十人上下,衙署里面稍有些冷清。

    不过大堂上挤满了人,徐典史拉了杨芳蚤的虎皮,把各房有闲的人都调到手上,连最忙的户房也抽了人,庞雨是户房的新人,又有皂隶服,自然就被推了出来。

    庞雨挨着何仙崖站了,焦国柞则站在何仙崖另外一边。

    这几日何仙崖都跟着焦国柞帮闲,对岳季的案情比较清楚。庞雨看了周围的架势,对何仙崖问道,“那郑老到底抓得到否,调这么多人有没有用”

    何仙崖摇摇头,偏头看了一下焦国柞,见焦国柞在跟另外的快手聊天,这才低声回道,“当日郑老打死了人,有人看到他入了吴府,大哥他们去了三次,吴府开始还来个管事回话,后来连侧门都不开了。”

    庞雨伸头看看焦国柞,当日郑老等人羞辱焦国柞,此次听到捉拿郑老,焦国柞原本是很兴奋的,这几日在吴府碰了一鼻子灰,气势又弱下去了。

    当日郑老还想殴打庞雨和何仙崖,如果有机会捉拿此人,庞雨也是不会放过他的的。但庞雨与郑老并非血海深仇,如果因为抓人耽搁他当柜夫,庞雨又绝不愿意了。

    下面人多了便嘈杂,徐典史拍拍惊堂木,等下面安静下来之后道,“刑房、三班管事的都在,此次堂尊准允本官调集人手,便是务必要将郑老缉拿归案,大家商量一下,如何分派都说个章程。”

    刑房那张司吏上次被县丞打压得厉害,最近一直都很低调,见三班的班头不说话,这才先开口道:“刑房主词讼司狱,已取了当日人证、证词,仵作此次连开手银都没收,便把尸验了,岳季家眷尚在寻人书写讼状,其他事宜只能待郑老归案。”

    王大壮听了道:“巡捕缉凶之事一向是快班的事儿,这八月间要催缴春税,月底就要开始收秋粮,衙中各处日常事还要做着,皂班不懂用刀也不懂用铁尺,拿不了那凶嫌。你们快班能不能把自个的事儿做好,没得给别人添麻烦。”

    那壮班班头也支持道,“徐大人,壮班一向只有二三十人,六个城门整日都要守,晚间净街也是壮班在办,实在无力再派人来缉凶。”

    下面等着的两班衙役纷纷喧闹,都是针对快班。最近正是下乡比较钱粮的时候,下半年过得好不好,都指望着这两个月的收入了,很多人还凑钱买了牌票等着下乡,谁知被典史一股脑调来抓杀人犯。加之大家都知道郑老的背景,平日下手凶狠无人敢惹,并非是个送人头的角色,自然更没一个愿意。

    快班班头扫了一眼那些衙役,不满的道:“你们嚷啥嚷,净街自然有梆夫,这里都不是外人,何须说得如此体面。难道我快班就没守城门的,北拱门和向阳门也有快班的人,要你如此说,守城门一向是壮班的事儿,为何我快班要管这破事。”

    “李班头你如此说可不在理,快班帮守北向两门是辜大人定下的,你当日在堂上一口应承,那是应的辜大人,如今对我壮班来抱怨是否不太妥当。”

    快班李班头立刻回道,“那便是了,三班的事儿都是大人定下,没有什么一向之说,你要是说一向,咱就往太祖那会儿说,快班无论步快马快都是送信传令的,何时就定了是巡捕缉凶了。”

    壮班班头一时语塞,李班头又盯着王大壮,“东市的赌档、门摊、游医、僧道、客栈一沓子事儿,是不是皂班死赖着要去的,难道不是巡捕之事,有油水的就不说归快班,到了缉凶了就说归快班了,我快班欠你们咋的。”

    王大壮把头偏在一边道:“你如此说就不妥了,说一向也是近前儿的事,你开口就是太祖,你是跟太祖那时候活过来的不成。安庆府六个县,五个都是快班管巡捕缉凶,凭啥你这桐城快班就不同。皂隶工食银六两,马快工食银十六两有余,拿多少银子就该有多少能耐,拿银子的时候怎地不说,末了连个凶手也抓不到,明知大伙都等着这两月收成,偏生都来帮你快班抓凶手,对不住了,我皂班不接。”

    李班头指着王大壮,“王大壮!徐大人叫我等商量,那就是人人有份,你说不接,有本事咱两去杨



第三十二章 好人
    “孙田秀,你在这里干什么”

    “叔。。。”孙田秀叫了一声,又低头呜呜的哭起来。

    “怎地了,慢慢说。”

    “地被人家收走了,娘跳放牛塘死了!呜。。。”孙田秀便在街边放声大哭。

    庞雨惊讶的道,“这才几天就把地收了那是谁在卖你”

    孙田秀抬眼看看身后的一个男子,也是农村人的模样,大约有四十上下。

    他见官差眼神不善的瞪着自己,连忙结结巴巴的道,“我是他二伯,我。。。不怨我,谁不可怜孩子,小人不想来干这种事,他爹叫我来的,都是没法子,连药钱都没有,小人一大家人要养,也帮不了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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