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柯山梦
庞雨苦笑道:“没成想如此繁杂,若是马上要用到,小人可真是记不下来。”
“这是一县之赋税,桐城四十七里,各里更有各自情形,光看这全书,便是背下来也当不得用,不仔细做个两三年,更难说精通,是以万勿心急。况且近些时日正好有闲,大可慢慢研习。”
庞雨有些奇怪,方才赵司吏还在催促进度,为何又说有闲,于是问道,“可是户房另有要事”
唐为民笑道,“不是户房,各房都不派人出门,因为代知县事杨大人即刻要来上任了。”
。。。。。。。
自从仓储巡查完毕之后,庞雨骤然拉升的人生曲线进入横盘整理期,因为七月底的时候,从安庆传来了代理知县将要履任的消息。
目前的代理知县是宿松知县杨芳蚤,他已在安庆府述职完毕,宿松事务告一段落。杨芳蚤是崇祯四年进士,在宿松任上三年,虽说还在等待吏部正式任命,但高升的可能相当大,就在这个等待的空隙里面,安庆府安排他暂代桐城知县。
杨芳蚤大概会代理到十月前后,县丞此时就不再有大动作,维持着县衙的日常事务,其他的典史、各房司吏、各巡检司、教谕、阴阳等等,也都等待代理知县就任,大家一起混过这段过渡期。
就这样等到八月初二日,宿松知县杨芳蚤在安庆述职完毕,赶到桐城县正式代理知县,杨芳蚤与桐城县衙的人想法差不多,只是短暂代理桐城知县,连上任的仪式都没搞,略微拜访一下重要的乡官士绅,跟着就升堂办事。而桐城的人也知道杨芳蚤只是短期任职,地方乡绅在升堂见面之后也不过多与他走动。
杨芳蚤不求出什么成绩,只要不出问题就好。所以他任何县衙的职位都没有动,一切维持原状,以保证县衙的正常运行,小小的桐城官场十分平静。
面对这种情况,庞雨当然不会去考虑什么改换门庭,依然紧紧团结在县丞的周围。
另外一边家里的资金链问题,在庞雨贪污和变卖无形资产的努力中,已经完全化解,关于聘礼的事情,刘婶还没给庞雨答复,她最近很少出门,刘家仙女倒是在街上拦截了庞雨两次,被庞雨一溜烟跑掉了。
而杨芳蚤上任之后,果然不放告过堂,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今年的钱粮赋税,这是县衙一年中的大事,也是衙门各人的大事,下半年收成多少,便看着这一把了。
八月是春税征收的最后一个月,月底就要开始征收秋粮,还要预征明年的部分赋税,以缓解明年的压力。朝廷考核地方官,首要一条就是钱粮征收,地方官征收不足定额八成,就不准许考满,不考满就没法升官。
杨芳蚤虽然在桐城不存在考满的问题,但他绝不愿意这短短任期,而有任何污点被吏部记录在案,所以杨芳蚤到达之后,几乎把精力都投入到收税的准备上。
杨大人在宿松三年,对这一套东西也都熟悉了,发下指令让户房准备钱柜、由票,各仓仓子预备仓房,又清理各乡各里以前逋欠钱粮,分批召集各处里长来县衙,当面给他们下达任务。
杨大人八月四日第一天升堂,压根不说放告打官司的事情,就招来了春税逋欠最多的几个里长,务
第二十九章 催缴
这音色听得庞雨心中咯噔一声。
里长大喜推开面前几人,看到外面站着一个魁梧汉子,不由笑道:“这才是公道价。”
方才叫七钱的人狠狠瞪那魁梧汉子一眼,“徐愣子你如此乱来喊价,日后没得把大家都逼得没路走。”
徐愣子反而骂道,“我管你妈的,老子等银子用!”
“谁不要银子,你要坏规矩,咱就偏不让你挣,我出八分呢!偏不让你。。。”
“七分。”
“六分。。。”
“五分!”
代板见那徐愣子志在必得,另外一边那册书又出来了,其他代板都跑去争抢,生怕两头落空,只得抛下一句,“好你个徐愣子你等着。”
一群代板丢下里长围去了册书那边,徐愣子面无表情钻进了里长的笼子,等他把上面木枷带好,几个衙役再把那木枷固定在站笼上,一个快手招呼庞雨帮忙提起几条粗铁链,一边挂一边骂道:“你姥姥的徐愣子,谁他妈的准你来代笼的,还五分银,你他妈要脸不要,阻着大伙发财,老子今天给你多来几条铁链。”
徐愣子一声不吭,本来代板代笼都是掌刑的衙役捞外快的地方,那些代板的人都得给孝敬,这样衙役行刑就打个响,否则的话衙役下死手,代板也没几条命去赚银子,所以这一行也是有行规的。
唯独最近出了这个徐愣子,根本不讲规矩,扰乱市场不说,还不给衙役银子,无奈他皮糙肉厚,衙役上次一顿扎实板子下去,睡了几天又起来了。
快手想到这里心头火起,对着徐愣子猛蹬两脚,徐愣子头颈已经被固定,下盘站立不稳,一脚踩了个空,那快手乘机将木板抽走一根,本来木笼下边就只有两条踏足板,这下只剩一根,徐愣子被木枷隔着,看不到下面,只是一脚踏实,另一脚到处乱挥片刻,知道被抽走了,也不说话,把脚踏到了四周的圆木上,只是费劲一点罢了。
快手锁好了站笼后又对徐愣子骂道:“站笼子便罢了,下次要是代板你还敢来乱抢,老子。。。”
“某要银子,有代板非来抢不可,你要有那把子力气,就把某打死算球。”
快手一时气结,庞雨心道这徐愣子果然楞得可以,油盐不进又软硬不吃,反正要抢到生意。这时册书也找好了代站笼的人,却比里长多花足足二钱银子,要不是这个徐愣子捣乱,代板和衙役都要多挣一些,于是代板们纷纷围在徐愣子旁边,对着不能动弹的徐愣子大骂。
八字墙边吵吵嚷嚷,庞雨几个衙役办完站笼,又匆匆赶回大堂等着分派差事。
在月台下站好之时,只听县丞对杨芳蚤道:“逋欠多的几个里,还是要发牌票去,不动点真章,那些刁滑花户不会痛快交清。”
杨芳蚤点点头,朝下面扫视一圈,一个人也不认识。
杨芳蚤在桐城没有任何人脉,因为短期任职,也不打算发展自己的势力,他基本依靠原有的权力结构,也就是县丞,就给县丞让利道,“周大人对衙中人事清楚,便请周大人调派几个得力者再去这几个里走一趟。”
县丞指着庞雨几人道:“前面站这几人都是办事稳妥,又有些才干的。”
杨芳蚤看也不看庞雨等人,只对县丞点头道:“那本官便写呈头给户房,安排这几人下乡比较钱粮。此次秋粮征收,便要请周大人多操心。”
。。。。。。
“桐城县为比较钱粮事,遣役庞雨、阮劲传递,后照开欠粮花户,严催亲自贲单赴柜,将六年七年分应完钱粮照数全完,以副宪限,并缴由单,查核销号。计开南塘里花户三名:刘盘阮中都 孙田余。崇祯七年八月五日 代知县事杨芳蚤 ;票牌押定限三日销缴”
庞雨恭敬的双手接过牌票,看到下面的大红印章微微一笑,对着桌后的唐承发道:“谢过唐大人。”
唐承抬头看看庞雨,嘴唇动了一下,最后却没说话,只是漠然的挥挥手,示意庞雨离开。这唐承发上次挨了一顿结实板子,可算是伤筋动骨,更重要是在整个衙门面前丢了脸,一直便在家中养伤,从不抛头露面,其他大多数挨打的衙役也多半如此。
这次杨芳蚤上任却是一个机会,虽然只是代理的,但毕竟权柄换了一个人拿着。杨芳蚤与他们无冤无仇,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打人板子。所以此时复出既安全又不突兀,唐承发虽然伤没好利索,但也坚持着出来上班了。
只是唐承发受此一劫,目前行事十分低调。但又放不下面子去讨好同僚,所以体现出来是一种漠然。
庞雨当然不会真的同情唐承发,小心的把牌票收好,便去快班寻那阮劲,此人以前是个马快,催缴钱粮方面一把好手,这次牌票是两人同往。
到得仪门外的甬道,何仙崖已经候在那里,他匆匆迎上来,“二哥,唐大人午前说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好像明白了,他那意思把比较钱粮的事情办好了,后面还有好差事,但我听说比较钱粮就是最好的了,还能有啥更好的差事。”
何仙崖语气焦急,“我的二哥嘞,遭催缴的都是些破落户,虽说下手狠点也能捞得些,但跟那好差事比起来,不过是蚊子腿上熬油。唐大人方才说的好差事,便是秋粮征收,只要你把催缴的事情办好了,这秋粮征收的时候,让你分一个柜夫。。。”
庞雨哦的一声,“那柜夫是守啥柜子的”
何仙崖一脸无奈,有些无从说起的表情,好一会才道:“到时兄弟来帮衬你些,二哥就知道了,这可是多少积年书手都得不到的,唐大人对二哥真是看重。但首要得把催缴的事情办妥,若发了牌票还催缴不齐,在堂尊那里落个办事不力的评语,便什么差事也没了。”
庞雨信心满满道,“既然接了这差事,那便一定要把钱粮收缴齐全,三弟与我同去否”
“二哥只要说了,我自然一定要去的。”
庞雨看看快手房低声道,“大哥今日回来当值了,万一他那边有差事要你帮闲。。。”
何仙崖几乎没有思考便回道,“大哥走路还不利索,我估摸着快班和刑房都不会给他派差事,应是无碍的。”
何仙崖说完也转头看了快手房一眼,今日焦国柞回来上班,对他们二人也没有好脸色,早堂过后便待在快手房中。
“大哥可有找你说话”
何仙崖摇摇头低声道,“方才我在门口听大哥与人说话,大约当日二哥你称赞县丞之事,传了些到大哥耳中,他心中不太痛快。”
庞雨沉吟片刻后微笑道,“此事慢慢再说,那便有劳三弟先与我去南塘里催缴钱粮。”
。。。。。。
南塘里孙家坝,村庄中传来阵阵狗吠。
“嘭”
虚掩的门板被重重踢开,三名帮闲如狼似虎冲入院中,院中一阵鸡飞狗跳。
这里是桐城南边的南塘里,庞雨下乡出差的第一站,也是桐城县春税欠得最多的一个里,总共派出了两名衙役,庞雨带帮闲两人,阮劲带帮闲三人,加里长和里册,总共九人的下乡队伍,领头的是快手阮劲,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壮汉,和他相对应的,他那三个帮闲也都是面相凶恶的角色。
这家欠粮的花户一家人有五口人,其中三个小孩,看到穿皂隶服的人进来,女人已经吓得软倒在正屋中。
阮劲大摇大摆直入正屋,冷冷的打量了一下屋中陈设,正屋中只有一桌两椅和上首一个牌位,阮劲将腰刀一把拍在桌子上,震得地上那女人一抖,阮劲对这结果很满意,大马金刀往椅子上坐去。
“咔擦”一声响,椅子竟然被坐散了架,阮劲哎哟一声仰天摔倒在地。
庞雨刚刚踏进门槛,见状心中好笑,连忙过去拉起阮劲,阮劲骂骂咧咧把那椅子踢开,另寻了一张竹凳小心翼翼的坐下,气势顿时不如方才。
南塘里离县治并不远,庞雨他们已经催缴两家,这是第三家花户,户主叫做孙田余,庞雨看屋中陈设,可算家徒四壁,催缴的难度不小。
不过有阮劲在,庞雨不太担心,此人快手出生,这次的牌票是自己花银子买的,户房所以卖给他,是因为阮劲以往催缴钱粮甚为出色,但凡遇到这种有任务压力的催缴,他们便愿意卖给阮劲这种狠角色,双方都能得益。
阮劲的几个帮闲都涌入正屋,庞雨看有些拥挤,便退出正屋进了院子,四处打量一下,只有三间草屋,屋子都是泥土墙,很多地方剥落了没有修补,院墙是柴枝搭的,院子里堆了些柴火,西南角还有一棵草树,上面还捆着些干稻草,只剩了小半树。确实不是有钱人家,放在后世就是扶贫对象,但古代可没这一说,他们拖欠衙门钱粮一点不稀奇。
孙家的三个小孩怯怯的躲在草树边,都害怕的看着院中的陌生人,确如何仙崖所说,乡里人更怕衙役。
里长叫过那女人:“孙家的,叫你当家的出来。”
那女人一脸愁容,犹豫半响进去扶出来一个病恹恹的男人,看起来起码有五十多,但庞雨已经有点经验,古代人营养不佳,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估计实际应该是三十来岁。
里长过去骂道,“孙老二,我跟你说什么来着,钱粮拖着能拖没了不,你不自己交,官爷就上门来收,我看你今日怎么收场。”
女人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没银子啊,吃的都没啦,都换药啦。。。”
孙田余无人搀扶,跟着软倒地上,靠双手支撑着身体,灰白色的嘴唇轻轻颤抖,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阮劲站起把脚踩上竹凳,“没银子公爷我也没银子,一句没银子就不交钱粮,公爷我吃什么去。”他一指屋外,“那儿女不就是银子。”
女人爬过去抱住他脚,“公爷使不得,那是身上掉下来的肉,都是为人父母的。。。”
阮劲嫌她脏,提起那女人的手,一把掼在地上,待女人扑在地上大哭,阮劲又一脚蹬开骂道:“少污了老子青战衣,不相干的不用开口,你只管说,今日如何补齐所欠钱粮。今日不将所欠钱粮交清,便拿了你男人入监!或是拉了你儿女去插标。”
草树边其中两个小孩听到屋中哭喊,吓得哭起来,最大的那个孩子连忙在安抚他们,周月如连忙过去照看。此时倒体现了女帮闲的价值,两个孩子很快安静下来。
庞雨对屋中的动静充耳不闻,杨知县的态度很明确,必须将所欠钱粮追齐,下面有人拖欠,那其他人就有样学样,到时候就该杨知县交不了差事。
从阮劲的角度看,就更不会放过所有花户,因为他是买来的牌票,出门时候就已经有小的成本压力,若是此次追缴不力,不但知县和户房不满意,他自己还有直接的经济损失。所以不用任何人激励,阮劲就有充足大的动力当恶人,庞雨便乐得轻松。
感觉后面有人拉他袖子,庞雨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周月如。
周月如在背后低声道:“你
第三十章 吏目
“午后还要来看五都三图的鱼鳞图册,届时还要劳烦闻兄。”
“庞兄弟尽管来,咱们架阁库和户房不说那两家话,唐大人慢走。”
唐为民依然没有架子,对着那姓闻的架阁库皂隶微笑致意。领导都如此客气,庞雨一个皂隶当然更要如此,对着闻皂隶客气的低头行礼,然后跟着唐为民回了户房。
八月上旬这些时日,衙门的首要工作就是追缴逋欠的钱粮,虽然春税已经达到了八成的及格线,但杨芳蚤并不满足于此,他希望能达到九成,因为九月还要预征一部分明年的赋税,秋粮的征收压力是比较大的。
庞雨从南塘里回来后,这几日一直都在架阁库中,跟着唐为民一起翻看鱼鳞图,发挥他记性和计算的特长,清查东乡和枞阳这两个乡镇的上田。
户房里面此时只有两人,其他人都去了吃午饭,明代百姓一般只吃早晚两顿,大户人家吃三顿四顿,户房作为桐城最有钱的一个机构,工作人员自然不能跟百姓一个标准。
唐为民则是回家吃午饭,因为他是典吏,衙门帮他在县学北面靠城墙的地方租了一套房子,离县衙很近。
原本按照明初定制,吏员也只能在衙门里面居住,以免他们脱离知县的监督,搞些贪污腐化的勾当,但后来随着吏员越来越多,县衙最早修的房屋不够,所以很多地方都是租房给吏员住,先进一点的就搞货币化补贴,发钱给吏员自己去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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