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柯山梦
庞雨一口气说完,好在以前看过不少导航图,大致的地形是知道的,此次船上一路打听,把他沿江了解的情况揉混在答案之中,到底对不对便不知道了。
张国维看着庞雨,“方才你说,以保江南十府论,安庆之军可顺流而下沿江救援,可是应对流寇往东之策”
庞雨此时可以肯定,张国维的第一诉求仍是保自己的辖区,安庆对他重要,但江南九府更加重要,尤其其中还包括南京,只看杨一鹏的下场便知,安庆属于要紧之地,而南京是要命之地。
张国维的诉求已经十分清晰,庞雨脑中飞快的回忆一番,沉着的回道,“如大人所说,是为流寇往东而预备,安庆之军不应只着眼于安庆,而应首要确保大人的运筹。
江南百倍重于安庆,一旦确定流寇东进,安庆守备应沿江而下应援,若在丰水时节,船速一日可达四百里,枯水期一百五十里上下,数倍于流寇行速。
江上首要巡查巢湖入江口一带,若巢湖无警,便随即东进,巡查和州之后,在江浦一带登岸布防,确保南直安全。”
庞雨说完偷偷抬眼观察了一下张国维,巢湖在巢县境内,就江南而论,巢湖重要性远超巢县,因为湖中可以集结战船,出江便可直扑江南。
庞雨曾听阮大铖念叨过两次长江要害,当时就听了个热闹,此时都派上了用场。
江浦县则是应天巡抚辖区中另一个孤悬江北之处,在明代行政辖区犬牙相制的意图下,江浦县归属应天府,在凤阳巡抚的辖区打入了一个钉子,让长江天险不为任何一个辖区专有。
但如此一来,江浦也就成了一个弱点,而且此处地方不大,却自古是一个长江渡口,过江不远就是南京,大明朝最富裕的江南地区,都在这一带,一旦流寇夺取江浦,就会直接威胁南京,即便流寇不过江,那种政治影响也极为重大。
庞雨此时想来,安庆已经破败,或许在张国维的心中,江浦的重要性已经超过了安庆。
如果安庆守备既能确保安庆,又能救援江浦,那对张国维就是不能拒绝的条件了。
果然等了片刻之后,张国维语气温和的道,“你能两立战功,非是侥幸,总有些有别于常人的见解,但如此便能平息流寇否”
“小人所说的,只是灭可见之寇,而非未见之寇。
所谓寇者,从前也是百姓。
太平盛世时,也有为恶之人,却无流寇。
方今天下流寇何止百万,岂有如此多坏人,归根到底还是百姓无处求活,灭了所见之流寇,天下又有新的流寇出现,一时剿之不尽,灭可见之寇易,灭未见之寇却难。”
张国维饶有兴趣看着庞雨,似乎对庞雨一个班头能说出这种话颇有些惊讶,“那庞班头觉得,该当如何才能剿灭未见之寇。”
“那不是小人这等武人能解决,必须以大人这般的正直忠臣主政朝堂,清除朝中奸妄,让朝廷正本清源,正人心固根本,当有众正盈朝之时,天下自然海清河晏,才能灭了那未见之寇。”
庞雨说完就低头等候,他这段话其实是当日听杨维垣大骂东林党的话,崇祯上台后东林党众正盈朝,建奴却第一次入了长城,杨维垣的本意是讽刺,庞雨拿来活学活用,拍了一记若隐若现的马屁。
这一番话比最开始站队的那个回答,更能附和张国维的心意。
张国维看着庞雨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些笑意,“桐城县衙一个班头,能有这样的见识,确为难能可贵,难怪皮应举、杨尔铭都对你赞不绝口。”
庞雨又躬身道,“小人一路行来,都是上官提携,才能立下一些薄功。
但追根溯源,还是上官的知遇之恩,方能让小人一展所长,无论皮大人、杨大人,都是在下的恩人,小人没齿难忘。”
张国维又微笑了一下,态度比起开始和蔼了很多,他站起身道,“庞班头远来辛苦,既来了苏州,可游历一番增长些见闻。”
庞雨知道谈话结束了,张国维没有问一点练兵用兵的事情,不知是否因为庞雨的战绩亮眼,他觉得无此必要。
“谢过都爷百忙之中抽空接见小人,小人告退。”
庞雨倒着退了几步,到门前才转身出门。
张国维却站在原地,他等庞雨远去后,转向马先生问道,“马先生觉得他说得如何”
马先生对他这种谈话模式似乎已经习惯了,没有什么思考就道,“虚言多但实话也有,至少安庆守备之设的用意,是说到了。
若确实能沿江应援,对于防江大有裨益。”
“马先生信他今日说的是真话吗”
马先生低头道,“属下实在不知该不该信。”
张国维轻轻道,“人说的话即便是信了,也未必信对了。
东林中有些人说的话,就一定能信否
有些话真与不真并不重要,只是必须要他说出来。”
马先生附和道,“那些众正盈朝之类,若是皮应举杨尔铭说出来,倒无甚稀奇,但一个皂隶便有些离奇。”
“朝廷的事,若是一个众正盈朝就解决了,那倒是容易了。”
张国维走了两步又停下,“他知我是东林一脉,说话都向着东林,有些落了痕迹。
不过他所言灭可见之寇和未见之寇,是有些见解的,比那些妄言兵法的士子强得多。
一个少年人,已是难为他,日后的前程,也是难以估量。”
马先生知道张国维已经作了决定,试探着问道,“是否让这小班头在苏州候着”张国维缓缓站起转身为往后堂走去,“少年人奔个前途不易,让中军厅抓紧办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巧工
苏州城阊门外人流如织,一辆四轮小车破开人流,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前进,庞雨盘腿坐在车架上,前面的车夫光着膀子,他拖着两根绳子牵引四轮小车,似乎也没太费劲。
这种四轮小车几乎贴在地面上,说起来是在坐车,但往周围望去,周围行人都比他高,平视只能看到一片腿脚,庞雨感觉自己是被人牵着游街。
旁边走过一个头上顶着塔的和尚,那塔足有半人高,从庞雨那盘腿坐姿的高度仰视过去,塔顶摇来晃去,随时要迎头砸下来。
“停下停下!”
庞雨忍受不了这种体验,招呼两声后,那车夫立刻停了车,庞雨揉揉两腿下了车,然后从地上站起,郭奉友立刻到了身边。
他们已经从阊门出城五里,沿途依旧房舍林立,行人不见丝毫减少。
“二哥,这苏州城到底有多大”
何仙崖坐的是一辆独轮车,那车夫比四轮车便要辛苦一些,要靠肩膀承受一部分重量。
庞雨已经在苏州待了三日,几乎把城中走了个遍,苏州府城的总体格局是三横四纵,城中水道交错,将水运之利发挥得淋漓尽致,形成了以苏州为中心的太湖经济区域,是明代人口最密集的地区,所以苏州远远不止苏州城内,整个太湖地区密集的市镇都是苏州的延伸。
今日庞雨出了城,才发现以商业而论,城外的繁华甚至超过了城内。
就庞雨走的部分,出城六七里,依然是市镇形态,如此庞大的城市群落,三日时间也只够游历一下主要街道。
何仙崖跟着下了车,庞雨问了路,沿着一条河道往北行去。
苏州城内外溪河环绕,河上大小舟船往来,沿街各处草树葱葱,比起桐城安庆这些小地方来,绿化反而更好,更多了一份水乡的温婉。
路上女子大多身穿素色窄袖长裙,比之南京市井多了一份淡雅,还有一些新鲜样式,连南京都未见过。
何仙崖四处看过之后低声道,“往日桐城那些女人整天说‘苏样’,但凡有苏样来,几日就流行满城,如今到了苏州才知,桐城那苏样有些不伦不类。”
庞雨笑道,“从古到今都是如此,不论好不好看,先得赶上潮流。”
“不过若要论工巧,确实苏州当属第一,这两日咱们看的湖丝、书本、Α17凵日庑┒鳎际蔷n凭∶溃绕鹚罩莸慕彻ぃ獾囟悸韵源植诹耍压滞┏堑呐用看味家仕凳遣皇浅鲎运罩荨!
“今日咱们要去看这个,听闻是苏州城中有名巧匠,难得是还能写书。”
何仙崖有些担心的道,“那他是读书人,不知会不会冷落我们。”
“他没有功名。”
庞雨得意的一笑,“连监生都不是,还没资格冷落咱们。”
何仙崖想想后附和道,“明日拿了旗牌,便是安庆守备了,一个手艺人岂敢冷落。”
“拿了旗牌还只是暂时摄事,等到兵部的告身下来,我才是正式的安庆守备。”
庞雨说到官职,不由自主的把手背在背后,把身形挺得更直一点。
此时走到了河道拐弯处,一座小院刚好在凸出的位置,河水三面环绕,院中一棵大槐树极为醒目,门上挂的灯笼写着一个薄字。
庞雨走到门前,那郭奉友已经抢先一步,拿起门环扣了几下。
院门很快打开,一名小厮出来客气的道,“贵客何事”
“请问此处是否薄钰先生府上”
小厮打量庞雨两眼,“不知贵客从何来”
“在下是安庆军中人,巡抚军门的马先生介绍过来的,听闻薄先生在为张大人制造铜炮,特来向先生请教。”
(注1)小厮脸色一缓,轻轻拉开门页,带头往里走去。
庞雨信步走入,与一般人家确实不同,园中堆满木架,还有各种锯子、锤子等工具。
地上赫然摆着一门铜炮,就这么随意的放在院落中。
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正坐在院中,手中抓着一个Γ房聪蚺佑辏凵衩悦a似蹋坪趸姑淮铀伎贾型牙氤隼础
那小厮站在男子身边低声汇报,庞雨见老老实实的行礼道,“晚生安庆守备庞雨,见过薄先生。”
薄钰眨眨眼睛,似乎回过神来了,连忙站起来道,“原来是守备官,可是来问炮的。”
“是来向先生请教的。”
“先前张大人听闻流寇入境安庆,立刻安排小人制作铜炮,说要以备安庆守城所用,小人赶制近月得成一门,听闻流寇又退去了,巡抚衙门便再无下文,还以为张大人不要了。”
庞雨客气的笑道,“张都堂一方封疆,说过的话那便是算数的,制成的一定会要。
当日是为安庆而制炮,便是在下所领人马用炮,张都堂让我先过来看一看。”
“守备官往这边来。”
薄钰有些激动,连手中的x济环畔拢懔熳排佑甑搅四敲糯笈谇埃院赖闹缸拍敲排诘溃芭邮乇改憧创伺冢谏沓ち撸玫褰铮靡┤铮诔峭獠倥谝淮危谌傥迨酵饬粝屡诳恿酱Γ羰腔髦辛巳耍厥撬姆治辶阎鲁 !
庞雨一边听着一边蹲下细细查看,此炮身管粗壮,炮耳用铁箍固定在炮架上,炮架却十分低矮,就像庞雨刚才坐的那个四轮车一般,这样使得这门火炮与庞雨印象中的前装火炮有很大不同。
“薄先生此炮甚为精良,但这炮架为何如此之低,若是要在官道行动,这轮子还没车辙印深。”
薄钰自信的道,“此炮主要为守城所用,都在城墙之上移动,在下在苏州城墙上去看了,都阻不住这轮子。
而且此形制,也是按照泰西红夷炮的炮架,辽东用得合适,定是错不了的。
身管尽为青铜所成,便有一大便宜,可用铸造农具的铁模制炮,不分四季,也不需费时晾干泥模。”
“原来如此,不知此炮重量多少”
“千斤有余。”
庞雨看完心中有些底,他对这种前装炮的知识都是电影上看来的,唯一能说得上的就是外形,至少炮架必须改进,否则基本谈不上机动力。
“薄先生这炮制得甚好,但所有东西最优先的一点是满足需求。
如今流寇退去,在下觉得制炮的用途应有些变化,首要便是重量和炮架,不但要轻便,还需要坚固,我需要它能在官道上每日行进五十里,至少持续十日以上,能用最多四匹马拉动,两匹马最好,炮架和炮身能方便的拆卸,便于装船卸船,炮身上要有用于吊装的挂件,而且价格要便宜。”
何仙崖几人都惊讶的看着庞雨,他们没想到庞雨能提出这么具体的要求,听起来庞雨连炮都懂,那棍神果然神通广大。
薄钰呆了片刻,嘴巴动了几次都没有发声打断,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道,“在下做的这炮,只收到最初的一百五十两银子,铁模那里就用掉一百两,这铜价又贵…”“差多少都由在下补上,这门炮我买下了。”
庞雨拍拍冰凉的铜炮,虽然外形不太好看,但好歹是一门可以用的炮,比安庆府发给桐城那些百子炮强多了。
薄钰情绪高了不少,他用拿着Φ氖执甏炅硪桓鍪直车溃澳窃谙抡腋龃椅饰剩绾卧说桨睬旄ァ!
铜炮的买卖落实,两人关系拉近很多,庞雨对这炮还是其次,他更在意这个制炮的人。
听着薄钰说话时,眼神落在薄钰手中的i希谷皇且桓龃业奈蘅蜓劬担苁峭疲刖灯嗔牡胤阶龀苫o曜矗坏ひ崭叱沂志馈
庞雨想起方以智说的远镜打磨,不由开口问道,“薄先生还会制镜片”
“此物所用很多,找在下做的人甚多,隔几日必要交付一些。”
“那先生能磨远镜所用的镜片否”
“自然也行。”
薄钰四处看看,突然想起还在院中,连忙请了庞雨往后走,却没有进屋子,绕过房舍之后便是那棵大槐树,槐树旁有一个竹亭,便挨着河岸,周围点缀着一些翠竹,亭子虽小却有意境。
薄钰让小厮去泡茶,转身进屋去拿出一支铜管,在庞雨面前将铜管拉出,竟然是伸缩式的三节望远镜,长度足有一米多。
何仙崖等人候在亭外,看到这种东西也是大开眼界,光是这个伸缩式的管筒,便是此时的高科技了。
这种伸缩远镜不是方以智那个简单的木筒可比,工艺上精良许多,使用也更加方便。
庞雨接过在手中,手感颇为沉重,似乎也是铜制的,他对薄钰问道,“在下在南京见过一位公子制作远镜,是参照汤若望的《远镜说》,不知薄先生是否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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