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如云

    白如云彷如中了一记重拳，只觉耳中嗡的一声猛响，天旋地转，呼吸艰难，双手冰冷捏成拳掌心渗汗，足足呆了好一会，才嘶哑着嗓子道:“不称便不称，谁稀罕。”字眼仍是硬邦邦，语调却底气不足，想起自己本来就是冒牌货，实怨不得他人，遂强自大笑几声，笑声中充满凄凉落魄之意。

    玄清也觉心中百般滋味杂陈，看着眼前的倔犟少年，竟有几分感同身受，但终究要以大局为重，说出的话犹如泼出的水，收不回来了，遂问道:“你住哪个帐篷”

    白如云从地上捡起药箱，扛在肩头:“我没有帐篷。”

    玄清啊了一声。江南小筑提供的帐篷原本是足够的，但是营地有限，好些女弟子都是挤在同一个帐篷睡，自然没有考虑小白这个不速之客。

    白如云又道:“昨晚我喝醉了，在篝火旁对付着睡了一觉，也挺好的。”

    玄清道:“那你的行李在哪里”

    白如云拍了拍肩头的药箱:“我的行李就只有这个家伙，有它在，天大地大任我闯。”

    玄清伸手在怀袋里面摸了几下，摸出几锭碎银来:“身上带得有钱么贫尼身上还有些许，你拿着吧。”

    白如云冷笑:“少假惺惺，谁稀罕。”

    玄清皱眉微怒，道:“一直以来，贫尼没有尽过长辈的责任，今日赠你银子，贫尼的心思已经送到了，随便你爱要不要……”顿了顿，终究狠心不起来，将碎银硬塞入他掌心，温言说道，“买件衣服也是好的。”

    碎银尚带着她的体温。

    白如云也倔犟不起来了，低声道:“我有衣服，药箱里面塞得满满的，反倒是药膏都清空了。冷凝膏和辟邪丹都给了屠姑和霍氏姐妹，她们会分给大家的。冷凝膏外用，辟邪丹内服，寻常伤势都治得了。”

    白如云忽然想起一事，又将药箱从肩头卸下，揭开，探手进去摸索几下，摸出一樽小小的白玉瓷瓶来。

    “屠姑先前中了一种迷香，叫‘酥清风’，是夏药王的得意之作。这是解药，不多，你们省着用。”

    玄清耸然动容，双手接过小瓷瓶，仔细看了看，珍而重之的纳入怀袋，双掌合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难得你如此有心，此等恩德，红妆盟上下没齿难忘。”

    无论她嘴里说得再感恩，终究还是要逐他走。

    压箱底的好货也贡献出来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白如云遂大大方方的向玄清凤主告辞，梳理头发，整束衣襟，灌满牛皮水囊挂在腰间，然后扛起药箱，唱着小调，上路啦。

    他无意间转头远远望了一眼红妆盟的营地，哪里帐篷连绵，却容不下一个他，不禁眼角有点湿润，连忙低头悄悄抹去。

    玄清沉默不言，静静的目送这孩子，身影伶仃，行李单寒，一步一踉跄，消失在山谷的那边。

    绕过一片箭竹林，还是一片箭竹林，有完没完！

    白如云没来由的生气，若是有剑在手，定当左右砍个痛快，此时只得施展轻功，漫无目的地向前奔跑，风呼呼在耳边刮过，气喘得胸膛起伏不定，脚跑得麻木发酸，但唯有这样，方能将所有的事情暂时忘却。

    他现在很享受这种无暇思考的疲惫。身体越累，脑海却越清明，什么都不用想，空空荡荡，只有本能的呼，吸，呼，吸……

    也不知道跑了多远，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喉咙仿佛火烧一般，接着便看见前面有一条山溪，他好生欣喜，一口气奔过去，助跑几下，跳过灌木丛，轰的一下落在溪水旁。

    但见溪水叮咚，在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头星罗棋布，溪水在石头缝隙间绕来绕去，永不停息。

    溪水里面有一双脚丫。

    脚丫的主人铺着银氅，一身戎衣，脱了绣花鞋，挽起裤管，泡在水里好生舒爽，正满脸嗔恼的盯着自己。

    脚丫主人的身边还有护花使者，乃是个叫化子，衣裤打了补丁，头发梳得条理，不减半分英气，正用手中的打狗棍去撩那双脚丫。

    两人靠得很近，笑容灿烂。

    今天天气真好。

    白如云双手叉腰，挤眉弄眼，这对戏水鸳鸯都是老熟人，霍英琼和关小刀。

    两人的肩膀触电般弹开。霍英琼平时落落大方，此际却脸色羞赧，颇有几分忸怩之态，反倒不及关小刀镇定从容。关小刀尚未开口，霍英琼已经嚷起来。

    “小白，看你满头大汗的，被狗追么”

    白如云嘿嘿狡笑道:“是啊，被一头母狗赶跑了。”

    他话中有话，霍英琼自然听不懂，眨了眨眼睛，又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路过，路过。你们又来这里干什么”

    霍英琼忿忿道:“干你何事。”

    “哈哈哈。”

    白如云将肩头药箱卸下，咕咕喝了几口，捧水洗把脸，又抡手臂，捏小腿，活动几下筋骨，脸上依旧是那玩世不恭的邪笑:“好了，我要走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你们继续。”

    关小刀问:“你要去哪里”

    白如云心中的悲楚已经淡了，仍是难受得紧，压低嗓音道:“凤主叫我下山采购些草药，一时三刻怕是赶不回来。”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即便日后江湖重逢，也未知是何光景。

    霍英琼道:“怕不是临阵退缩”

    白如云冷笑:“霍师姐忒小瞧我了。”话音刚落，他又愣了一下，霍师姐三字冲口而出，叫惯了，一时无法改口。

    霍英琼道:“你说要下山采购草药，可这是上山的方向。”

    “哦”白如云挠挠头，“我不认识路，原来走错方向了。”

    关小刀道:“你不认识路，可以去找李大嘴，他对这一带很熟。”

    “好勒。”

    白如云自嘲的干笑几声，扛起药箱，大踏步的转身离去，幽幽山谷忽而响起他的胡吟乱唱:

    “你是鸳鸯我是棒，你是红线我是剪，鸳鸯脚下绑红线，一窝焖熟我尝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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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无间之道
    便在此时，箭竹林里面倏忽啪啪响起几下掌声，接着唰唰拨开枝叶，有人走出来，不知是敌是友。白如云的心砰砰乱跳，定睛望去，乃是个风华正茂的大姑娘，鹅蛋脸，桃花眼，桃红袄裙，肤白胸凸，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媚劲儿。

    李大嘴脸色瞬间由阴转晴，眉开眼笑:“阿妍，原来你早就来了。”

    阿妍勾嘴含笑:“刚来不久，看见有外人不敢出来，现在敢了。”目光落在小俘虏身上，“我认得你，你就是大清早打扰我们说话的那个家伙。”

    白如云苦笑:“好哥哥，好姐姐，清早是小弟胡闹，多有得罪，你们大人有大量，不要见怪。小弟什么都没有看见，小弟马上下山，绝不向他人泄露半个字。”

    李大嘴不理他，转头哈腰道:“阿妍，你看怎么打发这小子”

    阿妍歪头想了想:“清早的事情，你可曾向什么人提起过”

    白如云连连摇头:“谁也没有提起过！”

    “那就好。”阿妍粉脸含笑，“你可以去死了。”

    白如云骇然失色，这大姑娘素不相识，怎地开口便要人去死想要挣扎，奈何被李大嘴偷袭封住穴位，一身武功无从施展，真是死不甘心！

    阿妍仍是笑吟吟，仿佛刚才要杀人的不是她:“喂，你叫什么名字”

    白如云忿然道:“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阿妍掩嘴好笑，此人真有趣，可惜不杀不行，谁叫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李大嘴挽袖，露出两个沙包大的拳头，上前两步，阴恻恻道:“小神医，对不起了，来生投胎不要胡乱偷窥人家。还有一件事，老子想说好久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粗声粗气道，“妙佗这个名号，真土！”

    阿妍啊了一声:“你刚才叫他什么”

    “妙佗，妙佗小神医。”

    阿妍睁大眼睛，歪着脑瓜，再次细细打量眼前的小俘虏，自言自语道:“这个名字好生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向李大嘴招手，“李哥过来，我有事问你。”

    李大嘴屁颠屁颠的跑过来，满脸肥肉挤出一个笑容:“阿妍你想问什么，我知无不答。”【￥…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我问你啊……”

    大约是怕被小鬼头听见，阿妍的声音细不可闻，手指拢成喇叭状，李大嘴连忙附耳过去。

    下一刻，阿妍猛然扬手，点穴！

    真是现世报，来得快。李大嘴偷袭点穴白如云不久，便被阿妍偷袭点穴。白如云暗中叫好，若不是无法动弹，只怕要大拍手掌，小脑瓜飞速转动起来，这事虽不知好坏，但总归有转机。

    李大嘴如遭五雷轰顶，一时未反应过来，鼓圆眼珠，呆若木鸡，好一会才缓缓说道:“阿妍，你这是做什么你生我的气了吗”

    阿妍脸上的笑容逐渐冻结，融化，换上冷冽，宛如从暖春骤然进入严冬:“李大嘴，事到如今也不瞒你，本姑娘一直都在利用你，如今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给本姑娘圆溜溜的滚开。”

    李大嘴肥胖的身躯猛地剧颤，仿佛要极大的力气才能承受，沙哑着嗓子道:“你说事成之后，我们摒弃门户偏见，一起远走高飞。我一直都在等你……”

    阿妍仰天狂笑，精修的妆容有几分扭曲:“哈哈哈，我不杀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你还奢望我和你一起做缩头乌龟过一辈子”

    “我不信！你和我在一起，你的笑容是真的开心，你骗不了我！”

    “本姑娘演技出众，若非如此，怎能骗得你这个傻子团团转。”

    李大嘴兀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嘴里喃喃说道:“我不信，我不信……”

    阿妍不再说话，果毅转身，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这小子比你有用，本姑娘带走了。”

    白如云陪着笑脸道:“好姐姐，我是屠姑带上山的，我懂医术，一路上治疗你们红妆盟不少姐妹呢。你是哪位姑姑门下”

    阿妍冷丁丁的盯着他不说话，白如云自讨没趣。只见她面露为难，歪头略作掂量，便猛地咬牙，将药箱扛起，转身作势便要将他背起来。

    白如云急道:“好姐姐，怎能劳烦你，你放我下来，替我解开穴道，我自己走就行……”话语戛然而至。

    阿妍干脆先点住他的哑穴，才将他背起来，这下耳边清净了。

    她虽然是女流之辈，但身材高挑，腰细脚长；而白如云是个小鬼头，尚未完全发育好；若当真丈量起来，她反倒比白如云还要高些。此情此景在外人看来，只道是姐姐背着患病的弟弟急匆匆去找大夫。

    一路上，阿妍都是阴沉着脸，仿佛弟弟急病堪忧，其实她正恼着呢。这小鬼头看着单薄，背起来可沉实，压死老娘了。再加上他伏在自己背上，箍着脖子，鼻孔对着后颈呼呼吐气，怪痒痒的。阿妍满肚子怨气，奈何是自找的，怨不得它人。

    白如云却是另外一种感受。好姐姐体态丰满，粉香扑鼻，肌肤可亲；再加上山路不平，走得快了，一颠一颠宛如骑马，倒也有趣，只是他堂堂男子汉竟然让一个女孩子背，岂不遭人笑话。

    他心中只盼一路无人，天公偏不遂他愿，没走多久，路旁箭竹林里便悠悠转出一对小情侣，女孩子亲密挽着男孩子的手臂，耳鬓厮磨，也不避人。

    又是霍英琼和关小刀。

    再次撞见，霍英琼仍有几分羞涩，关小刀倒是落落大方。阿妍见有外人，连忙低头，脚下跑得飞快，瞬间便与二人擦身而过。白如云高高在背，却是避无可避，满脸尬笑。

    关小刀招手道:“小白，你扭着脚么”

    白如云口不能言，从喉咙里面咕噜挤出两声怪叫，隔得远了，料他们也听不见。

    背后，霍英琼好笑，双手拢成喇叭状，远远喊道:“喂，又走错了，这是上山的方向。”

    阿妍将头埋得更低，脚下跑得更快。

    白如云忽而一颗心砰砰狂跳起来，眼珠左右打量，这果然是上山的方向！他大惊，奋力挣扎起来，奈何手脚都无法动弹，唯有将屁股扭来扭去。

    阿妍恶声道:“你再扭来扭去，本姑娘便将你摔个屁股开花！”

    为了保护自己尊贵的屁股，白如云暂时不敢乱动，心中仍是惊惶不定，一个大胆的念头腾的升起，如此骇人听闻，登时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且说霍英琼和关小刀手挽手，缓缓而行，只盼这青山绿水怎么也走不完。

    关小刀问:“刚才那个姑娘有点面生，也是你们红妆盟门下么”

    霍英琼摇头:“不是，我也没见过她，可能是其他门派的吧。”

    关小刀猛然止步:“同行的其他门派都没有女子。”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容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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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合欢圣母
    骤闻脚步声，彩衣艳妇截住话头，转身，皱眉，脸色不悦:“妍儿，你怎么冒冒失失冲进来”

    她乃一宗之主，香灯会老供奉，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无俦威严。

    朱妍气还没有喘顺，垂手肃立:“弟子莽撞，请圣母见谅。弟子通过李大嘴，已经成功将情报送出去，任务完成，便立即赶回来禀报……”

    “好，辛苦你了。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收到这个消息，定会不遗余力的进攻兜率圣坛，到时候，嘿嘿嘿……”

    合欢圣母精致的妆容有几分扭曲，在高窗侧漏进来的几束阳光照射之下显得有些狰狞，笑声未绝，话头陡转，问道:“那个李大嘴，你灭口了没有”

    朱妍低下稽首，轻声道:“没有。”

    “缘何不杀”

    朱妍不语。

    合欢圣母冷哼一声，猛然逼上半步:“莫不是你对那家伙动情了”

    朱妍吓得脸色煞青，连忙扑通一下双膝跪下，将头摇得像拨浪鼓:“那个李大嘴武功低微，好吃懒做，笨死了……弟子便是瞎了眼也瞧不上他，弟子一直只是利用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