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饮江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烦局神游
赵无安伸手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一边开口的方形,又在其中画了一个窄长的方形。在大方形旁边,他又画了个与之形状相仿的开口方形。
“这个代表水房,其中那个则是架着八口大锅的炉灶。”赵无安点了点自己方才画的窄长方形,“张初是茶馆的老人,一整天都忙着制作茶饼,烹茶只不过是顺手而为之,用的肯定也是最靠内的两口大锅。他沏好顾渚紫笋之后,则将之放在了稍靠外侧的地方,希望吕双全能待其稍温之后送去。我在水房中发现了这一块的圆渍,也就是说的确有一盏茶在那边放了许久。从下毒的角度而言,张初和吕双全都有机会顺手为之,吕双全按理说更是应该直接将茶水送给蒋隆一,但巧就巧在,他们二人都不承认自己曾经将茶水送出去过。言外之意无非是,这盏茶,自己跑到了蒋隆一的桌上。”
“这……”
茶馆中人面面相觑。
“茶当然不可能自己长了脚。而未关的房门,更是证明了这杯茶不是他们送去的。也就是说,我认为他们并没有说谎。”赵无安认真道,“真正拿走这盏茶的人,就是蒋隆一自己。他在令张初沏茶之后不久,又回到了水房前,而忙碌的二人并未注意到他,他就顺手端走了放在炉灶最外面的茶,回到自己房中。所谓‘茶盏消失’的过程,其实就这么简单而已。”
厢长不解道:“你怎么知道就是蒋隆一自己拿的”
“如果我是三人中的任何一人,想要毒死自己的老板,在将茶送到他卧房中之后,我定然会关上房门。一来这是对掌柜的尊敬,不至于让自己想毒杀的对象起疑;二来能够延长他被发现的时间,从而让我自己更加安全。蒋隆一的卧房采光很好,大窗正对着小院,而他的任何一个手下,在将茶送去的时候,都应该关上门才对。不关门的原因只可能有一个,就是蒋隆一自己双手捧茶入室,没有时间关门。”
“可是就算捧走茶水的是蒋隆一,张初和吕双全也有充
第十章我这件衣服
虽然生在汴梁,还是位人人称道的千金小姐,知书达理,温良恭俭,但对生性就闲不下来的白馨艺而言,平淡无奇的日子简直是种折磨。就算是出门喝个茶,都要有三名家丁护在身旁。大街上无论男女老少,见到这个阵势,哪里还敢上前来搭讪。
饱含着一颗好管闲事之心的白馨艺当然是过得百无聊赖,恨不得发生些什么惊天大事,来打破这些平凡的日夜。
就像是如她所愿的一般,在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茶馆之中发生了命案,可谓是足以惊动半个汴梁城的大事件。
然而身为白家的大小姐,她却忽然间失去了闯在最前头的勇气,甚至在听见后院中有尸体的那一刻,便吓得小脸煞白,缩在座位上,一动也不敢动。
把话说明白的话,她白馨艺,除了缩在人群之中被动地接受事态发展,也的确什么都做不了。
一直被养在深闺之中的大小姐,除了安然接受自己的命运,又有什么能做的呢在她之前的无数姑娘便是这样,在她之后,还会有无数人也是这样,身份虽尊却不得自主,只能随波逐流,浑噩度日。面对近在眼前的危机,她也无法如想象中一般,奋不顾身,去彰显自己不屈的意志。
尽管心中有千言万语,但身为白馨艺,所能做的,大概也就只有拿自己那双时常被人夸耀的水灵清眸去盯着角落里那株因毒茶枯死的苦竹,做些诸如靠着眼睛溯源追凶这等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内心仿佛被一道围栏封起,兀自蒙尘。
她知道,拦住她的不仅是礼仪家规,也不仅是身边的仆役,更是自己胸中的围栏。
所以当盯着那株枯死苦竹的她,再一次听见宛赵无安喊起她的名字的时候,心中那抹沉寂已久的围栏,倏忽一颤。
他把所有的问题又重复问了一遍,仅仅调整了顺序,或者压根连顺序都没有调整。两三个问题,五六个嫌疑人,翻来覆去地问。
而仅仅一瞬,白馨艺就明白了赵无安的意图。眼前这个宛如神棍的白衣居士,当然不是不相信自己的记录,而是想要通过反复的询问,找出某些人话语中的漏洞。一旦前后的供词出现了差别,那么那个人说谎的几率,就会大增。
然而在命案发生的当口,白馨艺终究还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因此不太敢相信自己当初的记忆,所以也就无法将第二次听到的供词与之比对。但就从赵无安的表情来看,他肯定问出了点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随着赵无安的抽丝剥茧,白馨艺越听越入神,几已不记得自己身处茶馆,也几乎忘了相隔几丈的后院之中,尚且陈尸一具。
她仿佛不慎跌入了某本话本的字里行间,而赵无安的一言一语,皆是纸上鲜明留痕的词句。
双目逐渐移不开去,胸口更是犹如种下了一粒火种,隆隆作响。白馨艺忍不住跳起来叫道:“说下去!快!”
赵无安反倒是稍稍停顿了下,神色柔和地冲她点点头,又继续开口说了下去。
而原本听得入神的众人,多多少少不满地瞥了白馨艺几眼,她却根本没放在心上。如堡垒般紧紧将她护在中心的家丁也不知为何,没有及时拦住她的放肆动作。
大庭广众之下高声言语,说出去也太不合名门千金的形象了。
不过白馨艺好似突然什么都不害怕了一般,紧紧地盯着赵无安,脸颊兴奋得发烫。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直觉告诉她,赵无安的推断,极有可能就是最后的真相。
“所以,在死前的最后时段,蒋隆一经历的是一段这样的过程:得知有人将要来访,但很不巧,那个人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见的,所以蒋隆一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当来客将要抵达时,他要水房沏了一杯茶,也许是考虑到需要说话,避免口干。但他并没有给那个讨人厌的来客准备茶水。见面之后,二人也应该的确进行了一场不算愉快的交流,甚至可能起了争执。争执之中,来人一怒之下,将毒物——”
赵无安刻意停顿了一下,将目光转向人群之中端坐着的一人,淡淡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就不用我细说了吧,梁师傅”
厢长闻言一惊,赶紧低头翻找自己刚刚抄下来的记录:梁实,现年二十三岁,是城西武馆的拳师。
坐在角落里一位身着广袖长衫的男子被赵无安突然点名,面上浮现出一副不似作假的意外神色。
赵无安神色动了动,“不肯承认吗”
“你在说什么!难道你言外之意,是我杀了掌柜吗!”反应过来的梁实不禁怒火中烧,袖子往桌上一拍,恶狠狠地反问道。
赵无安神色复杂地努了努嘴,叹道:“不肯承认的话,那我就先说结果吧。是你杀了蒋隆一,原因是他没有按事先说好的比例将赃款分给你,我猜他用的理由应该是目前茶馆用以周转的资金不足。而你一怒而杀他——不,你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在今天杀掉他。你熟悉这间茶馆,知道他把最重要的东西藏在了看起来像是杂货间的屋子里,之所以用毒,多半也是想嫁祸一下这家店里
第十一章触手可及
夕阳将落之时,凶犯落网。算得上皆大欢喜的结局。
被点明了证据的梁实并未垂死挣扎,顺从地接受了金吾卫给他戴上的镣铐。这虽说有些出乎赵无安的意料,但倒还算在情理之中。
毕竟梁实说到底也只是个粗通拳脚的练家子而已,赵无安使出三成力道就足够对付,更不用提身边还有这么多专门司职都城安定的金吾卫。想在这种地方拘捕,无异于痴人说梦。
两名脸庞尚显稚嫩的金吾押解着梁实离开了茶馆,而院内的尸体,也被人蒙上白布,抬了出来。茶馆外头尚有不少伸长着脖子看热闹的市井百姓,见到这幅犯人与死者一齐出现的场面,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窃窃私语之声又响了起来,逐渐上升为喧闹的程度。赵无安略有些烦躁地以手按了按眉头。每当这种时候,他还真是有些想念久达寺的清静。
只可惜,独孤清平血洗久达寺之夜过后,这片江湖上就再也没听见那座寺庙的消息了。
赵无安正自喟然时,金吾卫的厢长来到他面前,深深行了一礼。
“多谢高人出手相助,本官愚钝,若非有高人指点,非得因此案受罚,牵连一干兄弟不可。若高人不弃,待本官为本案结词时,定为先生记上一功。先生放心,我皇城金吾,虽说在大宋军中排不上什么名号,但枢密院里总归还是有一席之地的。到时枢密使发下赏赐,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白日的傲然已然隐于眉目之下,此时的厢长,眉宇间尽是钦佩与感激。
赵无安摆摆手,苦笑道:“赏赐就不必了,嫌弃也是不敢的。皇城金吾,为护宋都安宁,殚精竭虑,百姓是有目共睹的,阁下不妨当我是报众金吾卫日夜守护之恩,权且出手相助一回罢。我可先说好,这功就是强加到我头上,我也是不敢要的。”
厢长闻言愣了愣,眼一红,骤然抱拳嘶声道:“高人且宽心,来日漫漫,吾誓鞠躬尽瘁护这皇城安宁,绝不让那些乱臣贼子,作丁点非分之想!”
士为知己者死。
赵无安固然是考虑到己身安危,不愿录名在册,但在这一介普通的厢长看来,又何尝不是宁舍千金,换一位皇城金吾的尊严。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然而市井中人人艳羡的金吾卫真正站在面前时,赵无安不由心生喟叹。世上又如何能有白得来的好处。
本是百折千回的复杂心路,自然不能与眼前这位厢长言说。赵无安踌躇几许,从面上挤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来,淡然道:“既有此誓,来日汴梁若遇他患,便托兄弟,赴汤蹈火了。”
“定不负恩!”
堂堂七尺男儿,在一座古旧的茶馆里头,竟像个孩子似的哽咽起来。
赵无安收起笑意,挥袖道:“得了得了,该去衙门就快去吧,晚了挨罚。”
“是!”
垂眉看着这位厢长喊了声收队,二十几名或少壮或年轻的金吾卫便纷纷斜了长戈,按刀出门,在夕阳中列队整齐,向北方行去。
围观的人潮,也因金吾卫们的离开,而散去不少。茶馆重又恢复了静谧除了不知因何事而一直窝在原地没有动静的白家大小姐,屋里头只剩下几个跑堂和茶房,在柜台边上同账房愁眉苦脸地低声商讨着去路。
眼见无人打扰,赵无安便拣了张长凳坐下,拧眉沉思起来。
案子虽结,却仍有重重疑点。别的不说,身为拳师的梁实,是从哪里弄到那种名为“红酥手”的稀罕奇毒的赵无安在苗疆待了三年,也仅仅听过红酥手之名两次,今天才是头一回亲眼遇见。
而蒋隆一与伽蓝安煦烈的渊源,更是没有丝毫头绪。倒像是蒋隆一注定要死在今天,线索也注定要在今天被斩断,而赵无安刚好在这时候找上门,只不过是运气太差了而已。
赵无安正凝眉思忖着,忽然间隐约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他回过头去,刚好对上白家小姐那双炽热得几乎要发光的眼睛。
赵无安干咳一声,不动声色拉开了点距离,额尖滚落几滴冷汗。
白馨艺眨巴眨巴眼睛,也不避,拖来一条长凳大大方方坐在他面前,好奇道:“你是哪里人啊,听口音像是淮西那边的,怎么会跑到汴梁来查案了”
在她身后,三个满脸无奈的家丁一字排开,面面相觑。
一向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自来熟姑娘的赵无安艰难道:“云游至此。”
“原来是云游过来的啊,我就说怎么这么厉害!啊啊对了,方才你的推断,小女子尚有几处不解……可以告诉我吗”白馨艺可怜巴巴地问道。
若是寻常的疑问,赵无安当然懒得回答,但既然是与案情有关之事,他倒是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于是干脆道:“你想问什么若是杀人动机,我是从他家账目上推断出来的,近几月的盈亏,有些过于粉饰了。”
“唔,倒不是账目与钱财之事,动机根本不需要关心啦。”白馨艺理所当然地摇头,黑瀑般的长发在身后灵巧地晃了晃,“值得关注之事,应当是梁实如何将蒋隆一骗出房间的吧毕竟要想将茶水偷梁换柱,这总归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我已说过了,梁实与蒋隆一有些合作,而合作的内容则关系重大,被蒋隆一放在了杂物间中。至于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交给金吾卫去查便是。”
“可你怎么知道那东西放在杂物间里”白馨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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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潜入
“你要走了吗”
赵无安推门而出之时,长发及腰的少女从长凳上噌地站了起来,满面绯红。
夕阳如血,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一片金红。赵无安的衣袂被风吹起,檐角带雨的风铃倏忽响动。
“我!我叫白馨艺,是……是白家的,大女儿!”
简短的介绍,却好似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视野里那件飘舞的白衣仍在逐渐远去。
明明相识不过盏茶时间,却好似已引为一生知己,掏心剖腹。纵然心头确有千言万语,可她倾羡的终究不是赵无安其人,将她困囿住的,也绝不仅仅是白家千金的这个身份。
但该说的话总要说出口,心中的希冀,也终有一日要将其实现。
“我很喜欢……你的,你的活法。”白馨艺细声呢喃。
“你还有事业未竟吧我在汴梁城中虽是人微言轻……但,若有重逢之日,可否让我,相助阁下一番”
赵无安在门边停住脚步。茶馆的旧旗在春末的风里猎猎舞动。
“你已经帮了我不小的忙了。”赵无安道。
“那不一样!”白馨艺急忙否决。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如果还能有下次的话,就靠你自己吧,大小姐。”赵无安侧过头,淡淡道,“迈出第一步的勇气,你已经有了。”
白馨艺怔怔立在昏暗的茶馆中,身旁三名家丁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饶是如此,我也不过是一介女娥……”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深墙大院之中,又能求得何物……不过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罢了。”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本该是对求而不得之人的婉转哀叹,在这位大小姐口中,却分明变了意味。
她并非不愿担起这白家大小姐的责任。贵字已是淋漓尽致,自由便只能成奢望。然而笼中金雀,又如何能不去艳羡那展翅高飞的大鹏,但凡得一丝契机,总归是要……求上一求。
赵无安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的神情,却明明白白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本不关己事,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触动到了心底晦涩之处。
终于还是开口道:“我认识一个人,内海被废,双足俱断。靠着无与伦比的意志,他重新站了起来,甚至能跑能跳,无时无刻不想着要我的命。还有另外一个,算是姑娘,不甘心一辈子都被道法自然束缚在圈子里,于是抱着本道经闯入红尘,一剑便能劈去三千情丝。”
他的目光一寸寸漫不经心地滑过这京城的一隅,像是在对白馨艺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道:“走下去吧,无论前路是对是错……走到底,总能找到答案。”
白馨艺猛然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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