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尼罗
他的左脚踝始终是有点肿,送师爷入院之时,段人龙请老英国人也给他诊了诊。老英国人捏了捏他的脚踝,认为骨头没事,纯粹只是扭伤了筋,也没有什么特效药,回家休养几日就是了。
离开医院之后,在一处偏僻胡同里,段人龙回头对着背上的金玉郎说道:“听见了吧老洋毛子让你回家养着去,那你的意思呢你回不回”
金玉郎趴在他的宽脊梁上,摇了摇头。
旁边的段人凤开了口:“你再不回去,你大哥可能都快把你的后事办完了。”
段人龙也发了议论:“办后事还是小事,反正也办不死他,我只怕后事没办完,他大哥先把他的钱接收完了。咱们忙活到如今,图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钱吗难道是为了弄个便宜儿子背着玩”
金玉郎侧脸枕着段人龙的肩膀,一张脸脏得看不出了本来面目,没面目,也没表情,眼皮垂着,长睫毛粘着眼屎和尘土。段氏兄妹看出来了,他是受了绝大的打击,也许他这二十年来一直以为自己是众人眼中的宝贝,万没想到亲大哥有一天会架起大炮对着他轰。还有他那个未婚妻——未婚夫生死未卜,她不哭不闹,反倒是一派镇定,还有闲心给大伯子擦汗。那一擦可是挺有看头,动作又自然又细致,擦得理直气壮,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她大伯子是一对,两口子一起给金玉郎收尸来了。
三人静默了一阵子,段人凤看着金玉郎,忽然有点不耐烦:“说话!难道你要在我哥背上趴一辈子吗”
金玉郎慢慢的抬手,揉了揉眼睛:“我不敢回家,我怕他还要杀我。”
段人凤一听这话,便决定不理他了,直接去问段人龙:“哥,你有主意吗”
段人龙刚要开口,哪知道金玉郎蚊子哼似的又出了声:“我还有一个舅舅。”
舅舅是母亲娘家的人,应该不会和金家串通一气来害他。段人龙扭头问他:“那,咱们找你舅舅去,让你舅舅帮忙”
“我舅舅也帮不了什么忙,他没本事。可是……”金玉郎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是底气不足:“我们可以先过去落脚,然后……然后再想办法回家去。”
段人龙又问:“你舅舅家在哪儿也在北京”
“天津。”
两人交谈到这里,段人凤放下手里的小藤箱,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小卷钞票,展开了开始数钱。数到最后,她抬头对着二人说道:“够买三张火车票的,不过只能买三等票,二等票钱不够。”
这一对兄妹先前在长安县悠闲度日,也不正经上课,时常就偷偷的结伴登上火车,北京也去过,天津也去过,很有一点出远门的经验。段人龙听了妹妹的话,并不在乎:“三等就三等,自从当了大半年土匪之后,我是什么苦都能吃了,别说三等,让我扒着煤车去天津,我都肯干。你呢”他问段人凤:“你行不行”
段人凤一皱眉头,意思是嫌哥哥废话。她向来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别人不知道,哥哥还不知道
段人龙把金玉郎往上托了托:“那就这么定了,走,上火车站去!”
三人走去了火车站,结果发现通过此站开往天津的列车,每天只有一列,而今天这一列已经错过,他们需得混过一夜,明天才能上路。
在火
第12章 舅舅
段氏兄妹和金玉郎早晨上了火车,火车是辆缓缓而行的老火车,直到入夜时分,才姗姗驶入了天津火车站。
金玉郎经过了这一天的休息,左脚踝的伤势好转了许多,已经可以慢慢的走路。然而舅舅家距离火车站还有着相当的距离,于是段人凤拿出最后几毛钱,雇了一辆三轮车,她和金玉郎在车上挤着坐了,段人龙跟车小跑,如此穿大街走小巷,在天黑透了的时候,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目的地是一座小四合院,院门是紧闭着的,可是院门口平整洁净,足以证明院内住着一户体面人家,起码也是个认真过日子的,因为知道天天出门扫扫地。路上段人凤和金玉郎窃窃私语,她已经问清楚了这舅舅的来历,顺带着也探得了金玉郎本人的。原来金玉郎是个姨太太养的庶子,而他口中的这位舅舅,因是姨太太的兄弟,所以还没有资格去做金家的舅爷,充其量只能算是金玉郎一个人的舅舅。这还是现在文明解放了,要是倒退些年,他根本摸不上金家的门,连给金玉郎一个人当舅舅都没资格。这舅舅姓陈,因在家大排行是第七,所以外界都称他一声陈七爷。陈家穷得叮当乱响,但是满门俊俏,要不然他家的姑娘也不会被金老爷子当个宝贝娶回家去。而陈七爷文不成武不就,见姐姐凭着姿色一步登天了,他便受了启发,也想嫁个有钱的小姐,没有小姐,来个有钱的寡妇也行。然而造化弄人,他四处寻觅佳偶,却是阴差阳错、总不成功,结果不但虚掷了年华,还闹得人人皆知他想吃软饭。幸而他姐姐常年暗地里帮衬着他,让他能穿绸裹缎的做陈七爷,否则单凭他的本领,现在可能已经饿得归西了。
金玉郎是问一答十,傻子似的,一点也不给他舅舅留脸。段人凤听到最后,感觉这舅舅都不是一般的不靠谱,便问道:“那我们这次去投奔他,能行吗”
金玉郎有了点理直气壮的意思——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理直气壮,可见他终究还是个顽强的青年,虽是灵魂受了重大的刺激,但还是能够一点一点的回春还阳。
“能。”他告诉段人凤:“前几年是妈给他钱,后来妈去世了,他又跟我要了不少钱。我后来搬回了北京家里,离他远了,才不贴补他了。我可不是无缘无故的去投奔他,我原来对他很好的。”
段人凤听了这一番幼稚言语,简直懒得反驳,直接敷衍着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这话,正好三轮车也停了,段人凤扶着金玉郎下车付账,然后和气喘吁吁的段人龙并肩站了,让金玉郎独自上前拍门。金玉郎还是有点瘸,东倒西歪的在大门前站住了,他扬手开始啪啪的拍门。院子里头立刻亮了灯光,有个半大孩子问了声“谁”,金玉郎朗声答道:“是我,舅舅在家吗”
半大孩子又问:“谁”
“我,金玉郎,来找舅舅。”
院子里头无人再出声,只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破鞋片子响,想必是那孩子正趿拉着鞋往屋里跑。不出片刻的工夫,门后响起了个男子声音:“你说你是谁”
金玉郎左脚踝还是疼,一手向前支着门板,他累得一弯腰一垂头,气急败坏的不耐烦:“舅舅,我是玉郎啊!”
“啊你不死了吗”
金玉郎一抬头:“你怎么知道的”
段人凤听到这里,怕门内的舅舅被金玉郎吓昏过去,于是清清喉咙,沉着声音说道:“先生,你不要误会,金玉郎并没有死,他确实曾经遇险,但我们兄弟当时路过,救了他一命。你若不信,可以开门看看。我们送佛送到西,等他安全了,我也好和我哥回家去。我们可不是天津人,还急着赶火车走呢。”
门内结结巴巴的又问:“玉郎……那你既然是还活着,怎么不回金家找你大哥呢”
金玉郎气得原地转了一圈:“我又不是傻子,能回去我会不回去吗家里出事了,你明白了没有”
这回,院门开了一线,一只眼睛贴上来向外看了看,紧接着向后一退,大门也随之开了一扇:“玉郎真的是你”
金玉郎索性不理他,迈步就往里闯,且闯且道:“舅舅你好好招待人家,人家担惊受怕的护送了我一路,没有人家救命,我这回非死了不可。”
段氏兄妹看清了舅舅,发现这舅舅看起来是三四十岁的年纪,长身玉立,油头粉面,果然拥有吃软饭的资格。而陈七爷向外一望,夜色之中,就见门外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学生,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便不细看,侧身请了他们进门:“哦那二位真是好心肠的小先生,快请进快请进,我先替玉郎谢谢你们。”
段人凤和段人龙将双手交握于下腹部,直直的站着,做拘谨状:“您别客气,我想我们就不打扰了……我们找家旅馆落脚,明天就想回家去了。”
舅舅见他们吞吞吐吐扭扭捏捏,越发认定了他们是没见过世面的青年学生:“那怎么能行今天太晚了,二位先好好休息一夜,明天我和玉郎再重谢二位。快快快,进来进来。”
段氏兄妹这才进了门,发现陈七爷虽然没有如愿吃上软饭,但是仅从这方方正正的房院上看,七爷的小日子应该算是很舒服——院子还是两进的。只是房屋虽多,人口却少,院子里唯一的听差,是个十四五岁趿拉着鞋的小子,除了正房卧室之外,其余各屋子黑洞洞,也是一点人气都没有。
十四五岁的小子引了段氏兄妹往内宅走,内宅有家具齐全的空屋子,床还是黄铜大床,铺了被褥就能睡。而在段氏兄妹喝热茶吃点心之际,金玉郎也跟着他舅舅进了房。
金玉郎真是累了。
他一进门就直奔了椅子,一屁股坐下去,他叹了口气,累得表情都没有了。陈七爷关了门,随后走到他面前低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几天听说你被土匪撕了票,我在家还哭了一场。这也由不得我不信,金家那边这些天大办丧事,后天就要给你出殡了。”
金玉郎无精打采,冷着一张面孔:“大哥要杀我。”
陈七爷倒抽了一口凉气:“杀”
金玉郎扫了他一眼:“对,杀。”
“怎么——怎么——你招惹着他了还是他知道什么了”
金玉郎一皱眉头:“他早就看我不顺眼了,还用我专门去招惹他再说我招惹过他吗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见了他不是恭恭敬敬”说到这里,他中气不足,声音低了些许:“我看他就是惦记着我的钱。”
陈七爷听了这话,轻笑了一声,倒是放松下来,也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怕他惦记,不怕我惦记平时对我千躲万躲的,生怕我沾了你的光去,恨不得和我划道界线;现在发现金效坤根本没拿你当亲人,才又认得我这个穷舅舅了玉郎,舅舅并不是要跟你翻旧账,只是我想着,做人也得讲讲良心,自打世上有了你这个人,舅舅就拿你当个宝贝,天天带着你玩,后来出了那事,要不是舅舅帮着你护着你,你还能有今天吗不用金效坤动手,国法就先把你给毙了。”
金玉郎急得一跺脚:“你讲不讲道理我为什么躲你,你还不知道吗家里顶数大哥最大,上上下下全听他的,我的一举一动,他全知道。你说我怎么敢大笔的取钱给你你要是个做正经事业的,我还可以说我是拿钱给你投资,还能找些正当的借口;可你的名声早烂透了,谁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别看那些钱是存在我的户头里,可我若真把钱给了你,大哥绝不会坐视。都知道他是好大哥,也都知道我不成器,他真是把我打一顿关起来,外人也不会同情我,恐怕还要夸他管教弟弟管教得好。”
陈七爷被他堵得没了话,沉默片刻之后,才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你是我的亲外甥,你在我这儿住一辈子,舅舅都没意见,可时间紧迫,大后天就出殡,咱们总不
第13章 歧路之始
段人凤这一夜都是似睡非睡。
凌晨时分,金玉郎猛一哆嗦,忽然醒了。他依然面朝着她,二目圆睁,惊惧的看她。她和他对视了片刻,他轻声问:“段人凤”
他偶尔称呼他们兄妹,总是连名带姓的一起叫,好像他们年轻得在这人间还没位份,都还只是少年的伙伴。段人凤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臂:“是我。”
然后她又说:“没事的,睡吧。”
金玉郎慢慢的闭了眼睛,这回他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之时,而在他熟睡之时,段氏兄妹早醒了,坐在床边低声说话。段人龙没想到金玉郎的舅舅会如此麻烦,简直是添乱,而且还抢了他们的行市——他们才是金玉郎的救命恩人,真要敲诈金玉郎,也该让他们第一批上阵。那个舅舅算什么东西,敢和他们兄妹竞争
兄妹二人商议来商议去,不得要领。反正在二十万到手之前,他们不能放了金玉郎。为今之计,最简单的办法是带着金玉郎离开此地,不受那舅舅的辖制,可三人此刻全是身无分文,又能走到哪里去
最后,段人龙望向窗外,忽然笑了一下:“我说,要不然,我把他舅舅宰了得了。”
段人凤看着他:“又杀人杀人杀上瘾了”
段人龙晃荡着脑袋,一舔嘴唇,笑吟吟的:“上瘾倒谈不上。”
段人凤去看金玉郎,金玉郎睡得正沉,一张脸热得红扑扑,还是小孩子的睡相。
“他是个不祥之人。”她忽然说。
段人龙也回头去看他:“这话是怎么想起来的”
“自从认识了他,我们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那夜你杀了一个还不够,今天又要杀第二个。手上一旦沾了血,可就洗不掉了。”
“沾血也是我的手沾血,和你没关系。”
“我们是一母同胞,你沾血,就等于我沾血,我们永远都不会没关系。”
段人龙抬手一揉段人凤的后脑勺:“我不在乎他祥不祥,我就想要那二十万。况且我当土匪已经当到了头,现在改行做个杀手,也挺有意思。你哥哥我是什么都不怕,只怕没意思。”
段人凤望向了前方,同时从鼻子里哼出了一股凉气。是的,他们兄妹是天生的冒险家,什么都不怕,只怕没意思。忽然又回过头去,她开口说道:“醒了就别装睡了。”
床上的金玉郎呼吸深长,纹丝未动。于是段人龙轻声说道:“没醒。”
段人凤也感觉他没醒,不过是要诈他一下试试。她问段人龙:“我们要不要再和他商量商量”
段人龙连连摇头:“别别别,听谁的话也别听他的话,他但凡有一点点的脑子,也不至于投奔到这么个混蛋舅舅的家里。大事咱俩决定,让他听着就是了。”
段人凤完全同意。要不是有那二十万勾引着,那她还想赶紧和他一刀两断。这人是个麻烦,眼下这些破事还算是小的,要是一路跟他这么混下去,大麻烦还在后头。
二十万,或许不是那么好拿。
中午时分,陈七爷见了段氏兄妹——在他眼中是段氏兄弟。相当热情的又替外甥道了谢,他封了一百元的钞票,送给他们做了谢礼,又说晚上置办了一桌宴席请客。段人龙拿着那装了钞票的信封,也不会说个客气话,笨嘴拙舌的只是推辞,越发衬得陈七爷嘴巧。巧嘴七爷委婉而又明白的说出了本意:他要赶夜里的特快列车,送金玉郎回北京,而这边家中无人招待两位贵客,贵客只能是今夜或者明朝,自行回家去了。
段氏兄弟,作为小县城出身的、半土不洋的穷学生,果然是一点意见都没有,对着陈七爷只是笑。陈七爷体谅他们没见过世面,不善交际,所以告辞离去,让他们自在一点儿。
金玉郎这时也早醒了,蓬头垢面的干坐着,眼中倒也有点精神,然而不是好精神,目光直勾勾的,倒像是要疯。段氏兄妹全不理他,他爱坐就让他坐去,结果他一坐坐了半天。
到了傍晚时分,房内三人走去前院赴宴。陈家最近实在是拮据,雇不起厨子杂役,所以这桌宴席是他从附近的馆子里订的,而他家那个小厮也只得以一当十,端茶递水忙前跑后。
这几个人落了座,金玉郎垂头丧气的,一言不发,也不动筷子。段人龙和段人凤不住的看他,握着筷子也是迟迟疑疑。陈七爷见状,举杯笑道:“玉郎,来,喝一杯。”
金玉郎一摇头:“不喝。”
陈七爷目光一扫段氏兄妹:“看看,你不喝,这两位小先生也不好意思喝了。”
段人龙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说道:“密斯特金,这是葡萄酒,喝着像果子露似的,真挺好喝。我知道你有心事,前方也还有几道难关。可越是如此,你越应该振作精神,要不然,怎么能够把那难关渡过去呢”
陈七爷一拍大腿:“对嘛!玉郎你听听人家这一番话,不愧是读书的人,说得多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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