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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凤今
当时,侍卫、长弓、血沫、飞叶,所有的事物都挡着元家小子的视线,他竟能拿捏得准赵昆身处的位置。
赵昆使的是大环刀,刀背有环,运刀而响,能扰敌耳目,也易暴露招法路数,非用刀高手不能驾驭。那元家小子定是凭听声辨位埋的杀招,这小子身在敌国遭遇强敌,竟还能如此镇定,真是棘手!
“啧!”梅姑听着远去的马蹄声,怒从心头起,迁怒步惜欢道,“麻烦死了!南兴帝简直昏聩!少主人身无内力,又使不出神兵一二分之力来,给她神兵作甚?!”
“昆哥!”这时,柳寡妇为赵昆点穴止血不住,忙将毒绫当绳子紧紧地扎在了他的腋下。
“麻烦死了!”梅姑又骂了一句,走到赵昆面前将他点住,捏开他的下颌,不知往他嘴里塞了什么东西,赵昆吞了下去,脸色没好看多少,血却慢慢止住了。
“多谢婆婆。”柳寡妇道。
“待会儿我去追少主人,你们两人不必跟来,设法联络我们散布在江湖中的那些老人,让他们跟着我留下的记号来。”梅姑一贯不爱与人客气,吩咐罢了就往石沟子镇的方向望去。
柳寡妇应声时也往镇子的方向望去,那边蹄声隆隆,正往这边赶来。
片刻后,一队骑兵过岔路而未停,往元修撤走的方向驰去。一队人马则在官道上停下,往林子里来了。
林子里的树木倒了一片,山风将血腥气送上了官道,想留意不到都难。元修不可能还在林子里,月杀率人进来只是想摸清林子里出了何事,没想到一进林子就看见了梅姑。
林中有三具尸体和一条断臂,现场像被一场飓风摧残过似的,凭月杀的眼力,一眼就能看出树木因何兵器而折,手臂因何兵器而断。
月杀脸色苍白,嘴角还挂着血迹,环顾了一眼林中情形后,对梅姑抱拳说道:“见过梅前辈,末将……”
“我认得你。”梅姑打断月杀,心头怒气未消,一并迁怒道,“你就是那个教了少主人三年,还没教会她把那神兵运用自如的笨蛋侍卫。”
月杀:“……”
梅姑把手一伸,“笨蛋小子,把你的神兵交出来。”
柳寡妇一愣,这才明白为何梅姑刚刚不立刻去追少主人,反倒说待会儿,原来是料到侍卫们会追来,在等神兵。
月杀片刻也未迟疑,解下袖甲交给梅姑之后,把外袍一脱,将神甲也一并脱给了梅姑。
元修内力刚猛,月杀硬生生接下那一箭,被震断了手臂,受了内伤,神甲一脱,里头的衣衫已经湿透了,也不知他是怎么从镇子里策马追出来的。
梅姑见月杀干脆,脸色稍霁,说道:“就凭你们,不是那元家小子的对手,别跟来添乱。”
说话间,她跃至一棵树下,凭指力在树身上画下了一个记号,“我这就去追少主人,沿途会留下记号,把你们能联络到的人都找来。记住,只找你们的人,不要相信大图的兵马,不要擅自行动,谁给婆婆我添乱,我杀谁!”
说罢,梅姑提着神兵神甲,灰雁般纵身而去。
梅姑一去,月杀身旁的一个侍卫就问:“头儿,真不知会大图兵马?”
月杀盘膝坐下,冷冷地道:“用不着我们知会,主子被劫,虎贲军自会禀知朝中,大图兵马必动。这种关头,水越浑反倒越好,传信我们跟随仪仗的人,依令行事。”
“是!”
*
此刻,天刚四更。
洛都朝廷已经忙碌了起来,大军整装,仪仗列队,等待天明。
天一亮,大图就要送英睿皇后和南图使节团回国。
天一亮,北燕使节团也将要离开洛都,前往英州港登船回国。
镇国郡主府外,一辆华车慢慢悠悠地驶向洛都皇宫,这是郡主要进宫拜别姨母和皇兄。然而,伴驾之人虽是小安子和彩娥,车内的人却不是暮青,而是香儿。
大内,延福宫正殿。
重重宫墙在夜色中恍若远山,巫瑾立在大殿门口,姬瑶身穿嫁衣从后殿走来,凤冠霞帔,竟是皇后嫁服。
“准备好了?”巫瑾望着宫墙淡淡地问道。
姬瑶沉默地走到巫瑾身边,与他一同望着那道囚了她三年的宫墙。宫灯照着她的侧脸,那精心描画的眉眼像极了暮青。
巫瑾转头看着妹妹的容颜,看了许久才说道:“很像,但你不可能骗得了他。”
“那又如何?我们的目的是那箱西洋珍药,药能到手就行。”姬瑶嗤笑着道。
巫瑾看着她,似乎想从那神情中寻找出一丝畏惧亦或怨恨,直到箭在弦上的这一刻,他依然不够信任她。
姬瑶看向巫瑾,讥讽道:“怎么?这世上难道只有兄长是娘亲的孩儿,我不是?”
巫瑾没吭声。
姬瑶道:“或许我真不是吧……娘的心里只有兄长,兄长是她与心爱之人所生的孩儿,而我……”
她看着宫墙,仿佛想起了鄂族的山,那是她儿时的记忆,“娘虽有止战之功,可她一生二嫁,有违族法。我自晓事起就觉得那些人看我的眼光不一样,他们当面称我殿下,背地里却多有轻视之言,好像我是污秽之物,不该生于神族。我自幼立志,要继圣女之位,活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看!可娘痛恨神族,一心要废神权……我起初以为,神族为止战牺牲了她,她委身南图皇帝,备受屈辱,故而对神族有恨,换作是我,我也会恨。可后来我才明白,她爱上了南图天子,那颗要废除神权的心里,装的是对神族的恨意、对南图天子的情意,还有对爱子此生伟业的期许。”
姬瑶看向巫瑾,宫灯的光将那像极了暮青的眉眼照得有些幽红,“娘为兄长筹谋,二十年如一日,盼你回国即位,复大图国业,成万世之名,只因你是她的爱子,因你自幼为质尝尽屈辱,她便要把这世间人人渴求的帝位给你,而我呢?我也是她的孩儿,她却从没问过我想要什么,从不理会我志在何处,只因我的志向会妨碍兄长复国称帝,她便毫不犹豫地毁了我想走的那条路。同是脱胎于她的孩儿,何以厚此薄彼?我难道不该恨她吗?”
泪水滚滚而落,似两行血泪一般,姬瑶望着庭中,极力地压抑着情绪,“可是,就算我恨她,就算她杀了我爹,我看到她疯了的那一刻,我还是……”
姬瑶哽咽失声,缓缓地蹲到了地上。她蹲在大殿门口,抱着双膝,埋首哭出了声,“她毕竟是我娘啊……我也希望自己能有孤入敌营之勇,有为族止战之谋,有与男儿争权夺利之力……我也希望生而有为,死而留芳,希望不负此生,就像娘一样……”
所有的怨恨,源头不过是憧憬。
巫瑾看着埋头呜咽的妹妹,她早已到了出嫁的年纪,穿的却不是公主嫁服,没有驸马来迎,等待她的只有一驾车马,一趟有去无回的凶险之旅。他在回国之前从未见过这个妹妹,相见时的形势已是你死我活,他时常想,娘若能早生妹妹几年,兴许他能略尽兄长之责,不至于叫妹妹年幼时惶然无助,他们兄妹间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日日相见,却难交心。
“其实,娘是在意妹妹的。”巫瑾坐在了殿阶上,坐在妹妹身旁,儿时没机会尽的责任,在将要分离的这一天,终于有了机会,“正因为她深受神权之害,所以才不愿你继圣女之位,她不希望女儿步自己的后尘。她希望你受封公主,在洛都城中建府成婚,与驸马生儿育女,恩爱白首。你是大图公主,唯一的公主,上有娘亲和兄长,你不必蹈入政争,亦不会受人欺辱。”
“可这不是我想要的!”姬瑶猛然抬起头来,睁着一双哭花了妆的眼睛瞪着巫瑾,“难道就因为我生是女子,就必须相夫教子,不得有志,一生安于后宅吗?娘从来没问过我想不想过这种日子!”
“是,娘没问过你,即便问过,她大抵还是会为你安排公主的人生吧。”巫瑾笑了笑,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河,神情向往地道,“你可知道,我幼时随娘亲回到鄂族后,娘最常说起的便是洛都城的繁华?洛都的民风、四时、节庆、繁花……她那时被软禁于都城的神殿内,其实并未逛过几回街市,可那是她人生中最好的年华,有她最美的记忆。她想把女儿家最好最美的日子给你,就像她想把男儿至高至伟的功业给我。”
“……真的吗?”姬瑶呆望着巫瑾,脸颊上挂着两行胭脂泪。
“真的。”巫瑾温和地笑答,天上无月,他坐在妹妹身旁,雪袖随风轻摆,仿佛上苍赐予人间的一抹白月光。
“可是我回不来了,我再也看不到洛都了。”热泪从姬瑶眼中涌出,滚落脸颊,洗去了脸上的脏污。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露出了怕的神色。
“你能回来。”巫瑾道。
这话无异于安慰,但姬瑶看起来并无反悔之意,只是问道:“兄长不会让我白死的,是吗?我去之后,我们定能得到我们想要的,是吗?”
“你不会死。”巫瑾看着妹妹那张哭花的脸,忽然唤道,“来人!”
话音落下,数名暗卫现了出来,跪下听旨。
“你们跟着公主,一旦有险,不惜代价,务必保护公主周全。”巫瑾对暗卫们说罢,又对姬瑶道,“一旦东西到手,为兄会立刻命大军将妹妹追回,不惜两国开战,妹妹放心。”
姬瑶闻言,眸中隐约生出希冀之光,却一亮即灭。她看了眼暗卫们,理智尚存,“车轿四周把守重重,一旦事败,对方不会对我有丝毫怜惜,若被逼急,很可能会杀我雪恨,何必再白送几条命去?我一人之死足矣,娘亲日后就拜托哥哥了。”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哥哥,说罢,她已站起身来,望着天色平静地道:“时辰将至,我去补妆。”
“妹妹。”巫瑾却忽然唤住姬瑶,姬瑶一回首就怔住了,随即慌忙转开了目光。
巫瑾解开衣带,宽去龙袍,将神甲脱下,朝姬瑶走了过去。
姬瑶垂首避视,身僵如石,直到神甲披在了她身上。
“妹妹穿上此甲,一旦有险,旁事勿理,保命为上,可记下了?”巫瑾边说边整了整神甲,最后嘱咐,“万一事败,无需顾及我们所需之物,即便拿不到,也不值得无需用命去换。人在,比什么都好。”
姬瑶抬起头来,泪水夺眶而出的一瞬,她的眼底似乎涌起了挣扎和迟疑的情绪,似幻似真,一绽即灭。
“大哥。”她道,“对不住……”
这一声极轻,轻得像极了拂过大殿飞檐的风,被清脆的风铃声所遮。
巫瑾微怔之时,姬瑶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噗!
匕首埋入胸口,血腥气尚未溢出,杀气便惊了殿外的侍卫。侍卫们疾电般掠入大殿,姬瑶拽住巫瑾便退进了内殿。
宦值们惊叫着散开,待看清楚情形,无不呆在了当场。
那匕首埋在巫瑾胸口,姬瑶每每移步,他都承受着剜心之痛,但他仍然强留着一分神智,手往胸口一摸,摸了一掌的心头血,以血催蛊,刚要发动,姬瑶将那匕首狠狠一拔!
血哧的冒出,巫瑾踉跄一步,口吐鲜血。
这时,一道红影掠来,直逼姬瑶后心。姬瑶早有所料,提住巫瑾挡在身前,那红影猛地收掌,生生将自己逼退了数步。
“瑾儿!”景离痛呼,目光似烧得赤红的利剑一般刺向姬瑶。
姬瑶讥笑道:“瑾儿?你不唤他七郎了?”
宦值们此时已退出内殿,侍卫们把守住了大殿门窗,御林卫们已闻声赶来护驾。姬瑶却满不在乎,眼中只有复仇的快意,“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每当听你唤他七郎,我就想起谁吗?我想起我爹!”
景离含泪怒斥:“杀你爹的人是我!你替父报仇,手刃为娘即可,何故弑兄?!”
姬瑶听见笑话一般大笑,“何故?为了让你也尝尝痛失至亲的滋味儿!”
她描画精致的妆容早已洇开,脸颊上像挂着两行血泪,狰狞狠厉,“你知道我等今夜之机等了多久吗?你和爹都说我只图锐意进取,不懂隐忍待时,那这回如何?说起来,这还得多谢娘亲的教导,是你说我凭杀伐果敢只能当一把上阵杀敌的刀,是你说我连做戏哄人的忍劲儿都没有……这一回,这场戏,我演了三年,可还入眼?现在,娘觉得我是那用刀之人的料吗?这把刀用在你儿子身上,你可痛?!”
这一问,带着内力,厉声绕梁,似针穿耳!
厉声未绝,姬瑶忽然将巫瑾推向娘亲,掌风一震,殿窗猛然敞开!
巫瑾扑向娘亲之时,衣袖一震,蛊王朝着姬瑶后心飞去。
姬瑶飞身跃起,殿窗外早已布满了弓卫,箭矢如蝗,她挥舞神甲一挡,踏上窗台,正要跃出,忽觉身后杀气袭来。此时,窗外是刀林箭雨,她顾不得回头,只能挥动匕首一斩!
一记盲斩,斩了个空,姬瑶的手背冷不防传来奇痛,不用看都知道中了蛊王的招儿。她心下发狠,跃出殿窗之时一脚踢向一个侍卫的手腕,长刀扬向空中,姬瑶接住长刀,挥刀一斩!
啪嗒一声,一只黑紫的断手落在了地上。
姬瑶以神甲为盾,杀出重围,一路洒着血往北去了。
那是冷宫的方向,圈禁着一人——废帝巫旻。
……
殿外杀声远去,殿内传出一道声嘶力竭的喊声:“瑾儿!瑾儿!快传御医!传御医!”
宫侍们早传御医去了,但御医尚未赶到。
景离封住巫瑾的穴道,撕开他的衣襟,将侍卫长奉上的止血圣药当浆糊往那血窟窿里填。
巫瑾动了动苍白的唇,声音弱不可闻,景离俯身细听了一会儿,抬头看向侍卫长——他唤的是近侍。
侍卫长急忙俯身听旨,听了许久,叩头道:“微臣领旨!”
说罢,他直起身,恭恭敬敬地取下巫瑾随身佩戴的龙佩,奉旨出了延福宫。
“娘……”巫瑾又动了动唇,声音依旧弱不可闻。
景离却看懂了,这一声娘,她绝不会看错。她再次俯身细听,片刻之后,泪涌而出,她僵硬地直起身来,看向了守住殿门的侍卫们。
这一眼,带着沧桑与决绝,侍卫们尚未明白其中之意,忽见景离抬袖一拂!袖风带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侍卫们被扫下殿阶,尚未站稳,就听咣的一声,殿门关上,大风刮倒了角落的祥凤铜灯,火烛烧着了华帐,火苗顷刻间窜起,照亮了宫侍们惊恐的面容。
“陛下!太后!”太监宫女们跪了下来,哭嚎声像瘟疫般传开。
殿内却传来了悠扬的歌声,“芳草亭,芙蓉波,鱼儿游游到河坡。小船儿,嫩童儿,桨儿悠悠荡水波。阿婆呼,阿娘呼,童儿童儿靠岸哟。晚霞照,炊烟升,童儿童儿归家哟……”
一曲鄂族的民间小调,唱的本是孩童撑船戏鱼,阿婆阿娘唤其归家的民间和乐之景,此时此刻,在熊熊的火光和满园的哭声中唱起,却仿佛惊天的不祥之兆。
大火封了殿门,景离哼着小调儿,那是爱子儿时,她夜里哄他入睡的歌,是他远赴盛京那天,她为他唱的歌。
“娘错了,娘害了你……”曲调儿转悲,歌声不知何时变成了哭声。
“娘……”巫瑾瞥了眼围榻的方向。
景离低头看着爱子,火光将他的眉宇照得明润如雪,他是上苍送来世间的万千婴灵中至纯至净的一个,历经屈辱磨难,内心却始终保有着净地。
今夜无月,上苍要将这月光般的孩子召回天庭了吗?
景离含泪而笑,她知道爱子欲为何事,却并不阻止他。
“好,娘带你去。”她将爱子抱了起来,缓缓地走向围榻,一边走一边呢喃道,“不管你想去哪儿,娘都带你去,咱们母子再也不分开了……”
延福宫内殿的围榻是巫氏皇朝历代太后召见皇后、公主时的坐榻,皇子、妃嫔请安只能在外殿。但即便是居于此殿的历代太后,知道榻脚埋有机关的也在极少数。
榻脚以珍珠铺饰,赤足其上,有舒筋解乏之效。
景离将巫瑾放到榻上,扶着他坐稳。
巫瑾已无余力去低头,幸知宝珠以星图为列,而他这些年来时常在此侍奉汤药,早对星图序列默熟于心。他凭着感知踏上一颗不起眼的小珠,用尽此生余力决绝地碾了下去!
珠碎榻陷,歌声复起,掩盖了一声惊天的玉碎之音。
南兴嘉康六年九月初八,四更末。
大图帝于洛都宫中遇刺,延福宫失火。
大图传国玉玺——碎!
*
暮青被封了睡穴,一路上昏昏沉沉的,醒来时在一条船上。
她躺在床上,还穿着那身白衣,但毫无意外,神甲、袖甲、面具和随身携带多年的解剖刀皆不在身边。暮青没急着起身,而是先审视了一眼身处的环境。
床上的被褥虽新,但床铺无帐无围,床板硬实。船舱不大,漆色剥落,桌凳陈旧,空气里充斥着一股咸腥味儿,舱外有吆喝声。
片刻之间,暮青心中便已有数——她不在海上,而在江上,船是盐船。
大图乌江水系通达,地位堪比南兴之汴江,江水流经五州,汇通入海。元修要回北燕,必至英州港登船,从钦州到英州,沿途州县必有重兵盘查,唯有水路方便通行。
乌江漕运发达,盐酒茶果、河鲜时蔬、文房百货,皆可以船运之。江上行船如织,夹杂着歌楼画舫,可谓鱼龙混杂。
这是条盐船,盐乃官营,江上盘查得再严,有人疏通接应的话,官船容易混过去,且元修此行带着侍卫,盐船上有护卫把守也不惹眼。
乌江水流入英州地界之后,在周山岛以东入海,欲往周山岛,需在余女镇登岸换船,故而此行的目的地应该在余女镇,只是不知此时到哪儿了。
暮青这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她先推了推门,门锁着,窗倒是一推即开,外头正值傍晚,盐船正在交接货物,役夫们光着膀子喊着号子,有些乌篷船围在官船四周,船家挑着茶食正往船上送,画舫也靠了过来,姑娘们正挥着帕子招揽恩客。晚风吹来,汗味儿里夹杂着饭菜香和脂粉香,人间的热闹景象让暮青晃了晃神儿。
窗外站着两名乔装过的侍卫,一人回头看了暮青一眼,而后就走了。
过了片刻,门锁被打开,侍卫端着饭菜走了进来。他垂首缄语,甚是恭谨,将饭菜摆到桌上后就却退而出。
门没关,但门外有人把守。
暮青没入座,只是淡淡地看着桌面,桌上摆了两副碗筷。
少顷,元修提着坛酒走了进来,“醒了?”
他穿着身盐运校尉的将袍,窄衫革带,背衬着江水云霞,身形在低矮的船舱内显得格外傲气英武。
论傲气英武,暮青一向不输男儿,她负手而立,两道英眉紧紧地拢着,似将要出鞘的刀,不见刀锋,已知其锐。
这神情竟把元修看乐了,他摇头失笑,抬眼望向窗外,云霞漫天,染了一江之水,也染了男子的眉宇。有那么一刹,那眉宇叫人想起黄沙漫天的西北,想起那爽朗忠纯的戍边儿郎。
但一串儿船号子声打破了昔日的回忆,窗外江水滔滔,哪有黄沙漫漫?
元修兀自坐了下来,拔去坛塞,就着坛子仰头灌了几口酒,见暮青还站着,不由皱起眉来,恼道:“不说话也不吃饭?睡了三天了,不饿?”
暮青的确饿了,她没有绝食的打算,一直不肯入座就是在等这句话。
三天……
算算石沟子镇到乌江的路程,以及江上行船的速度,这时候应该快出钦州了。出了钦州,过了芳州,便是英州。水路不同于陆路,不必走官道,只需沿江而下,因而比走陆路快得多。至多半个月,船就能行至英州。
只有半个月……
暮青心念频转,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执筷,吃饭。
船上的菜式没那么精致,却皆是时鲜,清蒸江蟹、白灼青虾、鱼子羹、乌米饭,佐以几样蜜饯点心之类的茶食。暮青胃口不错,吃了碗饭,喝了碗羹,江蟹青虾一样不落,连不怎么爱吃的蜜饯都尝了几块。
元修面前也摆了副碗筷,他却一筷未动,只是看着暮青吃饭,偶尔仰头喝酒。
晚霞沉江,月上南楼,江风也吹不散船舱里的酒气,暮青微微地皱了皱眉,瞥了眼元修的心口,有话要说,却终是咽下了。
元修独自饮着酒,当年在西北拿空酒坛子打水喝,曾经说过回到盛京后要与谁一醉方休,却因种种事由未能如愿。今夜,那人恰在,而他有酒,却始终没有邀她共饮。
两人就这么对坐无言着,暮青放下碗筷之后,元修仰头饮尽坛中之酒。
“天色已晚,歇着吧。”元修提着空坛子起了身,走到门口时脚步停住,背对着暮青道,“我知道你水性好,但船上的侍卫都是在海里练出来的好手。阿青,我谋今日多年,不会放手,也不会失手。”
元修走了,侍卫进来将碗筷收拾了下去,没多久,捧进来一套女子的衣裙,又搬了只浴桶进来,打好水后就退了出去,将门窗都关上了。
咔哒一声,房门落了锁,船上再没了动静儿。
暮青沉默了半晌,终把灯烛一吹,和衣入了水。水温温热,却没为她解去多少疲乏,一闭眼,眼里就是石沟子镇上的血火风沙。
不知月杀伤势如何,梅姑可有跟来,事情传入两国朝中会引发怎样的动荡……
大哥和阿欢可千万不要亲自来救她,不出所料的话,镇上必有杀机。
她被劫的消息一旦传入洛都朝廷,停留在英州港的北燕使船就会遭到扣押,连北燕使节团也会被拘捕。这些情况,元修不可能料不到,他绝不会去英州港自投罗网,他会从余女镇登岸,到周山岛换海船回北燕。
元修能想到的事,阿欢定然也能想到,她担心的是,这条路线不是元修临时决定的,而是早就安排好了,不然,他也不会从乔装虎贲军入镇劫人到乔装成盐运校尉下江行船,一路上如此顺利。盐船不同于民船,不会独艘行船,一趟差事少说要十余艘乃至二三十艘的船队一同出发,这说明不止她此刻身处之船,而是周围的整个船队上都是元修的人。要想在敌国做成此事,没有内应是绝不可能的,大哥不可能掌握了朝中和地方上所有废帝党羽的名单,其中必有漏网之鱼,而那些漏网之鱼和沈问玉等人显然不是一路的,不然他们不可能对元修筹划此事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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