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凤今
步惜欢道:“他一死,我蛊毒必发。你是鄂族神女,手握大图半壁江山之权,有复国之伟功,又是南兴皇后,功名在外,我若能在余下的时日里助你打下内乱的五州,大图和南兴的江山就都会是你的。”
巫瑾当时重伤,没时间下诏,做下如此绝然之举,多年盟友,他岂能不知他意图何在?
大图朝臣一直忌惮神女之权,两国之君若都驾崩,新帝即位,很可能会与北燕联手吞并南兴,夺回鄂族之权。而青青刚烈,为保南兴,只怕会不惜性命。与其将来三国战乱,不如先亡大图,舍五州而保天下,而后只需借南兴强兵平五州内乱,则天下安。
但青青之志不在江山,故而当初在海上,他曾动了送她远渡西洋的念头。
后来平安归来时,大图内乱已生,新帝也已即位,他知她绝不会图人江山,唯一挂念的不过是兄长。于是,他便将巫瑾碎玺之意深埋于心,她想查兄长的生死之谜便助她查,想守约解洛都之围便下旨发兵。只不过,他料到了等援的日子里洛都朝廷会不好过,倒没料到新帝会愤而退位,将破碎山河拱手让出。
世间之事兴许真有天意,局势兜兜转转,绕了一圈,还是回来了。
此乃巫瑾布下局,收与不收,需由她定。
暮青没定,只是一声不吭地走出了立政殿,往寝宫承乾殿去了。
步惜欢知她需要静一静,于是摆驾太极殿理政去了。一整日,他都留在太极殿,直到晚膳时分才回到寝宫。
殿内掌了灯,暮青坐在桌前灯下看书。步惜欢走近瞥了眼那书,还是昨夜睡前那页,今日一天压根儿就没翻动过。
步惜欢叹了声,将医书合上搁去一边,又将灯烛挪远了些。
烛光远去,暮青眉眼间的苍白之色生了几分青幽,“我曾以为,大哥为质多年,忍辱负重,自有万人之上的心,可回想那三年,自复国之后,我似乎从未见他开怀过……他仍记得儿时与爹娘在一起的日子,他一门心思想治好姨母,我提醒他提防姬瑶,他却未放在心上……在他心里,渴望的从来不是江山君权,而是至亲之情,可我……我一心治理鄂族,盼着如期回来与你团聚,那三年竟从未问过他的喜怒哀愁。他遇刺,是我的疏忽……”
冒险救母是巫瑾自己的决定,实不能怪旁人,但这话步惜欢忍下了,只听暮青说——说出来,她会好受些。
“如果大哥还在人世,我想他会代父陪母游历四海,了却爹娘之愿,余生……也许不会再见了。”暮青低下头,忍下眼里的刺痛,说不上是悲是喜。若说悲,大抵比那日见到灵柩时还悲。若说喜,大抵比验出那具女尸非姨母时还喜。
暮青深吸一口气,“我想起一句词。”
“嗯?”步惜欢这才应了声。
“一心要江山图治垂青史,也难说身后骂名滚滚来。”暮青抬眼看向步惜欢,“我希望你不再背负骂名,可这一受降,是功是过,只能留给后人评说了。”
……
十一月十五,大图新帝的退位降书呈至南兴。
十一月十八,南兴朝廷下旨受降。
月底,前线传来捷报,乌雅阿吉率岭南二十万大军和大图皇帝的求援国书抵达云州关,明令如不开城相迎,便以叛军论处,大军入关之日,便是叛将人亡之时。此时云州四地揭竿,内有钦州兵马虎视,外有南兴大军压境,总兵赵东深知云州无割据自治之力,于是解甲出城,迎南兴大军入关,盼两军联手镇压叛乱。
不料,南兴大军一入关就下令开仓,还粮于民,查抄豪强,放归壮丁,广察民怨民言,任命临时官吏。而各地叛乱的百姓听闻是在贸易市镇上赈济流民的岭南大军到了,竟弃械相迎,欢呼而降!南兴大军过云州诸县,一路与民无犯,起义民兵非但与南兴兵马一兵未交,反助南兴将领明辨清官豪强,助临时官府赈济灾民,恢复治安。
与此同时,神甲军在鄂族四州收网,清剿神殿旧势,四州奉神官谕旨发十万联军出关,襄助南兴大军。
半个月后,鄂族兵马与南兴大军抵达钦州关时,云州之乱基本得治。
此时,京畿战事牵制了叛军的兵力,钦州关的留守兵马难抵三十万大军,仅仅两日便告失守。大军破关之日,笼罩在酷政阴影下的钦州百姓走出家门,见到南兴大军和鄂族兵马,无不喜极而泣,遥叩汴都。
两军长驱直入,十一月底,破钦州全境。
此时,两军三州的兵马围困京畿已达两个月,姬瑶、藤泽与昌平郡王皆知联军中有不少壮丁充数,难与京畿兵马硬战,于是只命大军封堵粮饷必经的官道,一边消耗京畿存粮,一边休养联军兵马。
叛军得知南兴大军破关的急报时,正是京畿兵马减灶节粮兵马虚乏之时,决一死战之机已到,姬瑶决意攻城。
昌平郡王问:“攻下都城,我们就是瓮中之鳖,到时强兵围城,只怕减灶待擒的就是我们了。”
姬瑶蔑笑着答:“郡王忘了,当初南兴平定岭南时用的是何计策了?暮青能用岭南王之尸逼人弃战,我们为何不能以成帝之尸逼南兴退兵?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岂不快哉?”
昌平郡王笑称好计,心中却暗忖:岭南王与英睿皇后无亲无故,但成帝可是姬瑶同母之兄,她刺驾乱国在先,开陵起尸在后,那帝陵中可还有她母亲的亡魂啊!这女子真是疯了。
十一月三十日,叛军孤注一掷,分兵三路,昌平郡王率军强攻都城,藤泽率一营弓弩手绕路进山埋伏,欲烧南兴大军粮草于半路。姬瑶则率一路精骑绕洛都而过,往帝陵所在的周山而去。
十二月初二,三十万援军驰经京畿道,藤泽率伏兵放大军而过,待见到粮草辎重后下令动手,不料乌雅阿吉早有防备,粮草车上所装皆是草杆儿,藤泽事败暴露,被围山中。
十二月初三,京畿兵马虽已陷入饥困之境,但人多势众,军械尚足,洛都城久攻不下,昌平郡王不见藤泽的兵马前来报信,心知一旦南兴大军赶来,与京畿兵马形成合围之势,他便是瓮中之鳖,而姬瑶提议他领兵攻城看似是将第一个入城的好事让给了他,实则是拿他的兵马当挡箭牌,为她开陵争取时间。
子夜时分,预感局势不妙的昌平郡王抛下大军,仅带着几名亲信幕僚和侍卫乔装进山,想要逃回英州,乘船出海。
破晓时分,南兴和鄂族联军兵至洛都,寻不见主帅的英州兵马大乱,望着仍未攻破的都城和兵锋已至的强援,叛军不战而降。
这天,周山南麓,挖开帝陵,闯过机关,却看到一副空棺的姬瑶震惊不已,她接着挖开生母的陵寝,但看到的仍是一副空棺。姬瑶猜不透母亲与兄长是诈死还是此事另有缘由,连派两支斥候军前去探听战事消息,斥候兵马皆一去不回。
十二月初六,南兴大军兵围帝陵,乌雅阿吉下令搜山,两日后,大军围叛军于周山北麓,两军激战一夜,姬瑶不敌,欲施蛊术逃脱,奈何乌雅一族出于鄂族,招法失败反被乌雅阿吉生擒。乌雅阿吉也不问朝中如何处置,亲手斩其首级于帝陵,血祭成帝与乌雅族人,乌雅一族与神殿之仇了于此役。
同日,藤泽被困山中多日后,率兵突围事败,于山顶自戕而亡。
十二月十八日,昌平郡王及其幕僚被南兴兵马擒于英州关外。
十二月二十八日,昌平郡王被押解进洛都城时,见城门外悬着姬瑶、藤泽及甘州总兵等叛军将领的首级。
午时后,新帝服丧袍,徒步出宫,行至城门,向南兴大军奉上六玺,乌雅阿吉代朝廷受降——大图,亡。
次年二月十四日,大图皇帝六玺及降书奉至汴都,南兴帝步惜欢下诏,并云、钦、甘、芳、英五州入南兴,建国为齐,年号定安。
——史称,大齐!
一品仵作 终章 帝后大婚
大齐建国,天下震动,举国欢庆。
谁也没想到,当年英睿皇后亲身涉险,助兄复国登基后,为助兄长稳固帝位,亦为保两国之盟久固,不惜与夫分离,远居神殿,而成帝竟在英睿皇后功成归国之际遇刺驾崩。玺碎国乱,新帝难挽狂澜,退位献降,当初的南图疆土并入南兴,竟成了如今的大齐。
世间事,寻因看果,皆是故事。
二月的汴都,上至官家贵胄,下至民间市井,百家万户,茶余饭后,说的无不是这些故事。
其中有一桩事是许多人猜不透的,百官费解,学子争辩,谁也说不清天子建国号为齐,这“齐”字究竟有何说法?
众所周知,论天下列国之前世今生,北燕和南兴原是一家,若发兵讨燕,收复江北,改国号为齐,倒是说得过去。可大图献降,南兴受降,并五州而建新朝,“齐”为何意?
为解此惑,学子百家翻阅历代先贤著说,寻据争辩,却无一令人信服之说。无人知道,国号之源就在汴都宫,在承乾殿,在那名扬天下、万民景仰的女子身上。
唯有暮青知晓,齐乃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齐,不在于国,而在于家,而这“家”中之人,不只她,还有兄长。
大齐这一建国,政事便繁重了许多,退位之君的安置、洛都朝廷和地方官吏的任免、五州民生秩序的恢复,以及有功将士的封赏等等,步惜欢三更歇五更起,整日在太极殿里与群臣议事,听说陈有良已上折奏请迁都。
当初帝驾南渡,北燕建国,两国隔江相望,汴河城成了边防重地,皇城设于古都本就不合适,只因当时江南只此一座行宫,且襄国侯何家和岭南王皆拥兵自重,南兴国亟待天子亲政改革,没空儿择址兴建皇城,便将都城定在了汴河城。
如今,大齐建国,疆域北起汴河城,南至星罗十八岛,东望神脉诸山,西到英州海域,幅员辽阔,皇城设于边疆显然不合适。
新国都择址一事在朝中并未引起争论,群臣一致认为岭南滇州城最为合适。岭南地处大齐疆域之中路地带,滇州城更是据要塞险关易守难攻,且城中前些年恰巧新建了一座行宫,简直是天赐之选!
步惜欢准了此奏,但迁都乃国之大事,繁琐至极,非短时日内能成,于是他将此事指给礼部和工部,便又将心思放在了五州的军政吏治上。
比起步惜欢的忙碌,暮青倒显得清闲了许多,她只管鄂族政事和刑部要案,得益于这些年朝廷吏风清正,刑部需奏请立政殿提点的要案少了许多,暮青难得清闲,便动了出宫的心思。
她想到建安郡主府上看看姚蕙青。
姚蕙青回来不到半年,从南兴郡主成了大齐郡主,她与暮青年纪相仿,却至今尚未婚嫁。这阵子,瑞王府的老王妃高氏进宫来了两趟,说建安郡主兰心蕙质,两人甚是投缘,想求宫里赐婚,将姚蕙青赐予瑞王为妃。
暮青未准,以瑞王年少为由推了此事。
但她拒绝的真正原因并不在此,而在于当年姚蕙青入侯府而心不动,斩亲缘而意不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嫁”入都督府,她乃当世奇女子,赐婚实属辱没她。她若婚嫁,那男子须得是她情意所钟之人,否则纵是王侯将相来聘,也娶不走她。
但姚蕙青一直深居简出,起初暮青以为她需要调适,可时日过久,她未免有些担忧,故而想去郡主府看看。
郡主府气派古朴,侍卫下人多在外院儿当差,越往内院儿去下人越少,到了三堂花厅门口,唯有姚蕙青一人立在庭中。
玉兰初放,满庭清芳,姚蕙青立在树下,琼衣皎皎,仪容淡冶,望见暮青,展颜笑道:“都督终于来了。”
暮青一愣,“你一直在等我来?”
姚蕙青道:“国事繁重,不敢叨扰,只好静候了。”
暮青瞥了眼花厅,见内外皆无侍从,连香儿都不在,于是进了花厅,径直到上首入座,问道:“何事?直说就好。”
姚蕙青深居简出,引她前来相见,又遣退了所有人,必有要事。
“抬来。”姚蕙青唤了声,只见两个府兵从西厅出来,两人抬着只箱子,搁在花厅地上之后见了礼,随即便却退而出,远远地避开了。
姚蕙青进厅说道:“都督走得急,衣裳书籍皆留在府中,书房里的医书手札,燕帝陛下甚爱,常至府中翻阅,我实在带不出来,倒是那年冬月雪大,我上阁楼打理衣物被褥,无意中发现有只搁亵衣的箱子里埋有暗层,于是便将那暗层中收放之物藏在氅衣之下带了出去,藏于屋中。此番渡江,出府前我将此物压在衣箱底下一同带了回来,那日堤上重逢,人多眼杂,不便呈还,今日总算可以交给都督了。”
暮青一听,走下来开箱一看,只一眼,便啪的一声将箱子给盖上了!
箱中叠放着一幅布帛,墨色丹青透出,不必展开细看,暮青都知道那是何物——是那年步惜欢命画师画的他自个儿的春宫尸画,这画后来被她收在搁亵衣的箱子暗层里,盛京之变时没能带出来,没想到被姚蕙青发现,竟带了回来。
暮青简直难以想象姚蕙青无意中得见此画时是何等心思,此画极具工笔匠气,布幅之大堪比床榻,任谁见了,怕不是都要以为她在军中练兵,孤枕难眠,方作此画聊以慰藉。
“不是我画的,是画师所作。”暮青解释了一句,觉得没解释清楚,于是又补了一句,“不是我命画师作的,是这厮他闲得……”
暮青戳着箱子,像是要把箱子和画中之人戳出个窟窿来,但戳了两下又觉得自己实在有越描越黑之嫌,于是负气地回到上首入座,寻思着回宫后该怎么跟步惜欢算算这笔旧账,回过神来时发现姚蕙青正笑着,笑容如满庭春色,芳华寂寞。
“提起陛下,都督真还如当年一般。”姚蕙青笑道,“此番回来,见友人安好,各有归宿,我已心无牵挂,是该……寻心问路的时候了。”
暮青一听,敛了气急败坏之色,心中却并不诧异。姚蕙青要归还此画,差人送进宫去就是,特意引她前来相见,必不是为了此画。
“看来你对将来已有安排。”暮青道。
姚蕙青朝暮青一礼,款款大方地道:“还请都督准我渡江北上,回北燕。”
“……北燕?”暮青诧异而起,端量了姚蕙青许久,猜测道,“元修?”
“正是。”姚蕙青颔首而答,坦坦荡荡。
暮青沉默良久,缓缓地坐了回去,问道:“何时之事?”
姚蕙青摇了摇头,笑容里露着些微苦涩,“我也说不清……起初,我以为只是闷久了,图个人对弈闲谈、饮酒作对罢了,哪怕这人亦敌亦友。直到临走时心有不舍,直到途中忧思成疾,我才知道……我不想离开北燕了。可我必须来,为了友人的心意,为了……当面道别。”
暮青望着姚蕙青的神色,又沉默良久,方才道:“何苦今日才说?”
“心中有愧。”姚蕙青垂着眸道,“大图之行,我曾劝过他,如若执意走这一趟,当年情义恐将断绝,但他……他其实知道不该来,但是放不下,他心里太苦,太想见你一面,哪怕是做个了断……听说都督在余女镇一役当中受了伤,不知伤得可重?可好利索了?”
姚蕙青望向暮青,目光既忧且愧。
暮青摇了摇头,“他执念太深,与你无关,你何需有愧?我只想问……你既然知道他的执念有多深,还是决定回去讨那苦吃吗?”
“心意已决,无怨无悔。”姚蕙青答着,人在厅中,春光作陪,周身显出几分虚无的光影,仿佛人在眼前,心已北去。
暮青坐了会儿,忽然起身走了下去,经过姚蕙青身旁时一言未发,就这么出了花厅过了庭院,直到要上游廊时才停了下来,“我过几日再来。”
姚蕙青望着暮青的背影,深深一礼。
……
暮青没让姚蕙青等太久,三天后,她再次到了郡主府。姚蕙青依旧是独自相迎,暮青也独自前往相见,她没进花厅,就在庭院里递给了姚蕙青一封信。
“这是我给元修的信,劳烦转交。”此话之意就是答应姚蕙青回北燕了。
姚蕙青见信稍怔,随即接下应道:“一定转交,谢都督。”
暮青道:“礼部择定二十八号启程,你可以带个人一起过江,启程那日,自会有人带他前来与你相见。”
带个人?
姚蕙青愣了愣,正琢磨那人是谁,就见暮青眉眼间的担忧不舍融在春庭玉树的枝影里,明明灭灭,久久难消。
“你记住,你是大齐郡主,这儿是你的娘家。倘若北燕群臣欺你太甚,倘若……有朝一日他伤你太深,大齐的国门永远为你敞开。不论你余生是否还有归来之日,这府邸门额上都将悬着建安郡主府的匾额,面朝北燕,百年不落。”暮青不喜与人道别的场面,说罢便转身离去。
姚蕙青深深一拜,望向暮青的背影时,眸中已含了泪,“我走之后,香儿那丫头就交给都督了。”
暮青闻言住步回身,“她倔得很,认准了的事儿谁也劝不住,你要走的事没瞒她吧?”
姚蕙青淡淡地笑道:“我既是来当面道别的,又岂能瞒她?但为了绝她跟我走的念头,不得已……说了些伤人之言。”
暮青微微蹙眉,猜也知道,八成是些“深宫险恶,你于我无助”之类的话。她来了两回都未见到香儿,想来不仅仅是姚蕙青遣退了下人之故,也许这丫头是真伤心了吧?
“你在保她的命,她终会理解你的。”说罢,暮青别无他话,道了声宫里尚有政事要理,便出了郡主府,回宫了。
汴都宫,立政殿内,的确有人在恭候凤驾。
来者一身粗衫布衣,两鬓皆白,相貌苍老得叫人几乎认不出是当年那横刀立马的老将了。
这人是卢景山,当年他为报恩护驾南渡,一直觉得愧对元修,渡江后不肯受封,终日闭门不出。暮青护送巫瑾回南图前,将古水县家中那间院子交给了卢景山看护,这些年,他一直在古水县看家护院,昨日一队禁军奉旨将他接了回来。
“不知殿下召草民觐见,所为何事?”一别多年,再见时江山国号已由南兴改为大齐,卢景山的眼底却寂若死水,与从前别无两样。
暮青问:“建安郡主要渡江北上去往盛京,将军可愿领兵护送?”
卢景山闻言,眼底似有巨石沉湖,波澜激荡,过于猛烈,以至于怔在当场,木讷地问:“建安郡主?”
这些年他在古水县看家护院,依旧是闭门不出,日常所需皆有县衙小吏来送,以至于天下间发生了何事,他并不知晓。帝后渡海归来、大图帝退位献降和大齐建国的事皆是小吏来送吃食时告知的,但建安郡主是哪位,他委实不知。
暮青道:“当年嫁入都督府的姚姑娘,这些年来一直被禁在盛京,去年秋被赦渡江,却因放不下燕帝而自请回燕,过几日就动身。此去路遥,需得护送,郡主府缺个侍卫长,将军可愿领这差事?”
郡主府的侍卫长自然要跟着郡主,主子在哪儿,下人就在哪儿。卢景山知道,皇后将他安排成建安郡主府的人,不仅是想让他跟着郡主回北燕,还想借郡主的身份庇护他,保他回去之后不会被问罪。
卢景山从没想过此生还能再回北燕,他出神了许久,心中波澜始终难平,叩头谢恩时双目通红,声哑身颤,“殿下大恩,无以为报,来世再还!”
暮青走下来,亲手将卢景山扶了起来,“若无当年将军等人护驾南渡,陛下不会亲政,也不会有今日的大齐。我对此恩也无以为报,仅能借此事了却将军之愿,盼将军……余生安好。”
*
大齐定安初年,二月二十八日,建安郡主远走北燕。
破晓时分,姚蕙青戴钗十二,霞披双佩,着郡主礼服,进殿朝见,拜别帝后。随后,由侍卫长卢景山率卫队护着上了候在宫门外的车驾,吉时一到,礼乐齐奏,仪仗浩浩荡荡地行过长街,往堤边而去。
江上,水师战船已迎候多时,一名男子正凭栏北望,姚蕙青落驾登船,见到男子时端量了许久,差点儿没认出来。
“……季小公爷?”
季延当年被俘,随驾南渡,到了南兴后便被软禁在汴都城中,至今六年寒暑,已磨去了当年的纨绔之气,腮颌上蓄起了胡须,人看起来沉稳了许多。
“见过郡主。”季延端端正正地作揖一礼。
姚蕙青凭栏南望,望着汴都宫的方向,半晌,遥遥一拜!
季延的祖父镇国公乃是燕帝陛下的启蒙恩师,自小公爷被俘,老镇国公忧思成疾,这两年卧病府中,也就是熬着一口气罢了。
姚蕙青原本以为暮青所言之人是卢景山,没料想见到的人会是季延!大齐与北燕两国宿怨颇深,她身为大齐郡主,自愿入燕,处境尴尬,若能将季小公爷带回去,必成北燕的功臣,此功能堵悠悠众口,能结交镇国公一族,甚至能使燕帝陛下感念此恩。
姚蕙青知道,没有北燕的求亲国书,她这大齐郡主自己送上门去,说来是有辱大齐颜面的,朝中文武对此不可能没有异议,但帝后对此只字未提,决事甚快,甚至愿放季延——这是送给她的嫁妆,一份饱含情义的厚礼。
大齐将要迁都,滇州与盛京,江山阻隔,万里之遥,今日一别,余生大抵难再相见了。
姚蕙青跪在船首,与再披战甲的卢景山一同摇拜汴都宫,直至铜号齐鸣,战船拔锚,乘着春风白浪向北而去……
*
六月初一,大齐建安郡主抵达盛京,季延随同仪仗一起归来,北燕帝元修亲自扶着恩师镇国公出城相迎,礼象鼓乐开道,文武百官相随,兵卫仪仗浩荡,盛京多年不遇的盛事令百姓议论纷纷。
当年嫁入江北水师都督府的姚府庶女去年被赦离京,一年之后摇身一变,竟从一介阶下囚成了大齐郡主,不由让人感叹人生如戏。
就像镇国公府的小公爷,当年领着一群纨绔子弟在玉春楼里和英睿都督对赌,输得只剩一条亵裤,一群人冒着大雪沿着长街奔回府中,一时被引为盛京怪谈。而今,天下早知英睿都督是女儿身,她名扬四海,贵为大齐皇后、鄂族神女,季小公爷却被软禁于汴都城多年,回来时已不见纨绔神气,而当年常动家法的老国公已挥不动棍棒马鞭了。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