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凤今
牢外风急,割人口鼻,但空气也比牢里好太多了。元修将大氅展开,刚想帮暮青披上,暮青便接到手中自己披上了,她将风帽戴上,道:“走吧。”
说罢,暮青便自往前头去了。
身边一空,元修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感觉在心里有一阵儿了,似乎是从他带着她来到刑曹大牢外,她从他怀里一离开,他就觉得哪里空了一块儿。
元修只顾想事,回过神来时暮青去得远了,他这才收拾心情跟了上去,在刑曹官衙门口追上了暮青,对西北军将领们道:“你们回府吧,我送英睿回去。”
“我们送英睿就行了,大将军赶紧回相府吧,老夫人还等着你守岁呢。”赵良义道。
元修也知道该赶回去守岁了,但他不知为何就是不太想与暮青分开,方才只是看她走得远了,他便觉得心里发慌,也不知是怎么了,于是便道:“赶得及,此案还有些事我想问问英睿,你们先回府吧。”
他极少说谎,此时说起来有些不太敢看麾下将领,但赵良义和王卫海等人心粗,谁没瞧出不对劲来,便只好告辞先走一步了。
人走之后,元修回过身来,见暮青正看着他,那眸星子般亮,仿佛能将他的心思看穿,他顿时避开目光,急忙找话:“
第二十八章 各自的心意
杨氏摆着碗筷,听闻此言不由心生诧异。
哪有君王陪臣子守岁的,这可真是稀奇事,将军不过四品,出身贱籍,陛下缘何如此恩宠
今夜将军前脚刚走,陛下后脚就来了,在此等了好一阵儿了。她自不敢问陛下这大年夜的来将军府有何事,奉了茶来就退下了,刚才被唤进来摆膳,那时还想着将军尚未回府,陛下怎就叫摆两副碗筷,哪知刚这么想着,将军就回来了。
杨氏摆好碗筷,回身便要接暮青解下来的紫貂大氅,暮青自己拿去搭好,道:“你们久等了,且去吃年夜饭吧。”
杨氏应了声,偷偷给暮青使眼色,悄声道:“陛下瞧着可不大开怀,伴君如伴虎,将军需小心着。”
暮青瞥了步惜欢一眼,杨氏便福身退下了。
“你竟能出宫来。”暮青走到桌旁坐下,瞧着对面的步惜欢。
步惜欢执着酒壶,缓缓斟酒,淡道:“出宫不易,等人更不易。”
暮青伸手便将那盏斟好的酒拿了过来,低头浅尝了口。酒液清醇,淡淡梅香,入喉甘甜,竟与在宫宴上饮的勒丹烈酒差别甚大。暮青有些意外,不由扬了扬眉。
步惜欢瞧她喜欢,眸中隐见舒心之意,语气却还是淡的,“宫酿梅酒,摘一年初雪后开的梅花,装坛浸于山泉里,四十九日后将花瓣取出煮酒,随后挖地三尺封于梅林中一年,今晨才起出来。”
“埋了一年”暮青执着酒盏在手心里转,点头道,“怪不得味儿发酸,埋久了都酿成醋了。”
对他,她依旧毒舌,步惜欢气得发笑,伸手便将她手中的酒盏又拿了回来,也放在手心里转,边转边瞧。玉杯清酒,杯不及男子手指玉色温润,酒不及女子品过后在杯沿留下的水珠儿清亮。
步惜欢瞧着,含了那杯沿儿,就着浅饮了口,道:“嗯,果真是甜的,还是狄王的舌头好使。”
“好使就留着吧,日后帮陛下品酒。”暮青冷道。
步惜欢冷笑一声,把那酒盏往桌上一放。
喀!
漫不经心,其声却寒。
“品了不该品的,还是割了的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屋里无人服侍,若是有想必也听不懂两人话里的机锋。
“用膳吧,寒冬夜里,饭菜凉得快。”步惜欢帮暮青盛了碗五谷饭,暮青喝清粥,但大兴的民俗大年夜里不喝粥,要吃稻、黍、粟、麦、菽这五谷蒸制的饭,有祈望来年五谷丰登之意。
两人脚下烘着火盆儿,饭满满的一碗,谷香扑鼻,腾腾热气模糊了眼前人,暮青有些恍神儿,面前红木花桌替了黄杨矮桌,那满面皱纹憨笑着给她添饭的人换了一个,桌上画烛玉碗,那人梨花月袍,与她对坐,背衬窗外雪,等着除岁钟。
阁楼里暖融融的,脚下的白炭烤暖了雪靴,竟一直暖到了心里。
她以为要独自守岁的一晚,并没有孤孤单单的过。
“你来陪我守岁,太皇太后那里由谁来陪”暮青煞风景地问了句,她不问步惜欢是如何出宫的,他定有能出宫的法子,可是这大年夜,他身为帝王总要陪着太皇太后守岁,他不在宫里,如何隐瞒得过去她知道他有替子,但那替子真能丝毫破绽不露
“宫里之人哪有年过”步惜欢捧着碗,笑意凉薄,“只有永无日夜的尔虞我诈。”
暮青没接话,只看着他。
“元广去而复返,到了太皇太后宫里,随后太皇太后便称乏免了守岁。”
元广想必便是元相国的名讳了,太皇太后身居后宫,外臣竟能深夜入宫,这也真是目无宫规到了。
虽然步惜欢没再多说,但暮青也想象得出来了,元家兄妹深夜宫中相见,太皇太后免了守岁之礼都要商议的事定是大事,或许与水师之事有关,而步惜欢也是因此才有机会出宫。
那今夜城中旧庙外勒丹使节的事,他应该还不知道。
暮青想着,忽觉额头一痛,抬头时见步惜欢将筷子收了回去。
“大过年的,你就不能歇歇”步惜欢轻斥地瞧了暮青一眼,夹了只四喜丸子放进她眼前的碟子里,叹道,“今夜除岁,难得相伴,外事先放着,好好过个年,我……好些年不曾如此了。”
好些年。
过了今夜便十九年了。
烛影摇曳,晃得男子眉宇间忽明忽暗,辨不真切。
暮青瞧着,那假勒丹神官之事便压在了嘴边,难以再说出口。这倒也罢了,她竟鬼使神差地说起了自己的事,“我倒是头一年如此,以往在家中与爹一同守岁,一间屋子,一张矮桌,一盏油灯,四碟小菜,唯有这碗五谷饭是一样的。小时候,爹给我添饭,长大些,我给他添饭,我以为能一直添到老……”
暮青深吸一口气,没再说下去,低头,吃饭。她脸上的面具没摘,那粗眉细眼的少年模样实在不美,雪色战袍的肩头却似落了霜,红烛照着,也难照化。
步惜欢瞧着,执起勺来,舀了勺谷香四溢的饭往暮青碗里一添。暮青怔住,低头看碗里的饭,她根本就没吃几口,碗里还是满的,被他这么一添,碗里的饭都堆成了小山,听他道:“日后我帮你添,一直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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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冤冤相报
赐死
太皇太后的懿旨
暮青惊住,觉得不可思议,新帝登基,朝中不稳,那时的朝堂还不是元家的朝堂,太皇太后怎敢赐死新帝生母
“密旨。”步惜欢道,“我那时不肯入宫,吵着要母妃陪,宫里便下了道密旨。”
“何旨”
“盖帛之刑。”步惜欢字字如冰。
暮青的心也倏冷,她常在衙门里行走,见过官衙大狱里的十八般酷刑,盖帛之刑并不在其中。此非官府审问百姓时所用之刑,而是专门用来对官员刑讯逼供的,司刑之人在行刑时会含一口烧酒喷在桑皮纸上,将受潮发软的纸盖于人犯面部,那纸便会贴服在脸上,蒙住口鼻,致人窒息。
桑皮纸薄,只蒙一张人不会死,但若受刑者不肯认罪,司刑之人便会再加一张纸,一张叠一张,有个四五张,人就能活活被闷死!此刑的残酷之处在于张张黄纸覆于人面,人在临死前那漫长的恐惧与折磨。
大兴的刑法只有五种——笞、杖、徒、流、死。死刑只有绞死、斩首和凌迟三种,就连宫中赐死也只有毒酒、白绫、匕首三种。密旨赐死恒王妃,用的却非官方所用之刑,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掩盖死亡原因。
“母妃死后,对外宣称的是思子成疾,郁郁而终。”
果然!
毒酒、白绫、匕首,哪一种赐死方法都会在死者身上留下伤痕,闷死的表面上看不出伤痕,只有仵作才能通过腹部鼓胀判断死因。
不过,同样是闷死,用枕被捂死人不过是片刻工夫,用盖帛之刑对受刑者来说却是漫长的折磨。太皇太后如此折磨恒王妃,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太皇太后与恒王妃有旧怨”暮青不解,留子去母之事宫中常有,但杀人之法多会给个痛快,如此折磨一人,除非有怨,“还有,恒王呢他难道眼睁睁看着发妻受此折磨”
“他”步惜欢苍凉一笑,“他侧妃侍妾一屋子,还时不时买个歌姬进府,他心里哪还有母妃母妃受刑那日,他在青楼美人香里,直到次日天明才烂醉如泥的被人抬回府里。”
“这么说,他不知道密旨一事”
“他知道。密旨是头一天下的,他接旨后没敢在府里呆着,那日便出府去了青楼。母妃被人一张黄纸接着一张往面上覆时,他在青楼一杯接着一杯饮酒,这就是我的好父王!”步惜欢忽的起身,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华袖厉舞,风刀碎剪了满树雪花。
暮青无话,她办过太多案子,见过太多穷凶极恶的罪犯,她知道世上是有这种人的。只是难以想象,恒王妃受刑之时是何等痛苦凄凉,那时她至多花信年华,错嫁薄情郎,夫君懦弱,不护发妻,不救幼子,宫里来几个人就能对她堂堂亲王妃用刑,王府里无人出声,夫君不敢护她,幼子救不得她,她就被人那么一张张黄纸盖在她脸上,活活闷死了……
“母妃被害时我在宫中,直到七日后王府奏报朝廷说她思子成疾郁郁而终时,我才知道。大兴以孝治国,太皇太后命我回府为母妃守灵,我回到王府时,那灵堂里熏着浓香,却遮不住腐气,我命人开了棺,看见棺里躺着的人穿着母妃的宫袍,人却已经……”
步惜欢再说不下去,暮青却已经知道了。
尸体已经了。
步惜欢登基时是二月,虽是初春,但盛京还冷着,时不时有雪,但七日也足以让尸体呈现巨人观了。
尸体高度,面部肿胀,眼球突出,嘴唇外翻,舌尖伸出,腹部肿胀,且有口鼻流血、死后呕吐的情形,难以辨认死者生前容貌。而且,恒王妃是被闷死的,腹部鼓胀,气体较多,尸体时腹部的速度会较其他部位快,步惜欢开棺看到他娘亲时,尸身的腹部应该已经自溶,化成腐水了。
这等景象被一个六岁的孩子看到了,那人还是他的母亲,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暮青起身走到窗边,她想起汴河那夜,开棺验柳妃的尸骨,步惜欢曾盯着棺中神色有异,那时她不解,如今想来是那情景触动了这段记忆吧
“我不能吹寒风,关窗。”暮青知道这时应该说些话来安慰人,但她不会安慰人,心里不想他吹冷风,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不知怎么就说了这么句。
步惜欢转头瞧她时,见她正低着头皱着眉一副懊恼神色,纵是少年容颜,那模样也有几分有趣可。他眸底生出些暖意,顺手便将窗关了,这事埋在心里多年,他从未与人说过,今夜说出来,心里畅快多了。
“陪你守岁,到头来倒让你听了段儿不痛快的。”步惜欢走回桌边坐了。
“没事,我听案子,省得去茶楼听话本了。”暮青道,桌上饭菜已冷,她对楼下道:“上来把饭菜热一热。”
她在宫宴上吃饱了,此时根本不饿,但她记得步惜欢没吃几口,再过两个时辰他就要回宫接受百官朝贺了,下了朝才能用膳,还不如吃饱这顿年夜饭。
月杀就在楼下,听见传唤便上来把饭菜端下去了,人走之后,暮青回身时怔了怔。
步惜欢懒支着下颌,气得牙痒,却仍笑道:“那客官听得开怀,是否该赏点银钱”
他懒在那里,画烛银台,容颜比月明,这等姿色坐着就能领赏钱了,还需说书
“客官来将军府吃年夜饭,可有给饭钱”暮青反问。
“算得真清楚,可真小气,倒没瞧出你财迷来。”步惜欢笑了声。
“并非小气,只是钱要留着。”
“留着何用”
“娶媳妇。”
“……”咳!
步惜欢险些磕着,见暮青面无表情,说得理直气壮,不由笑得有些深,“嗯,那是得留着,多攒些,不然还真娶不上媳妇。”
暮青挑了挑眉,“寻常百姓家,二两银子够买个媳妇,臣不算黄金,现有银千两,可娶五百个媳妇。”
娶五百个媳妇
步惜欢低头,肩膀微颤,半晌,沉沉笑出声来。她这正正经经的性子,竟也能开玩笑。他知道,她是想要他心情好些,不然哪会陪他说这些。
“卿好志向。”笑了会儿,步惜欢抬起头来,眉宇间缱绻溺人,道,“不过,朕的后宫都还没有这么些人,卿就别想了。与其想这些没边儿的,不如想想听朕说书的赏钱如何给。”
暮青一瞧就知道他没往好事上想,顿时冷着脸道:“说书说一半就想领赏钱”
太皇太后和恒王妃有何恩怨他还没说呢。
“她和母妃没恩怨。”步惜欢淡道,“与她有怨的是先帝。”
先帝
“元家先祖与高祖相识于野,乃开国之臣,士族豪贵,功高势强,前两代尚好,后来便与皇子常有牵扯不清之事。仁宗时朝中结党私争之乱已甚重,与元家结交的皇子便被仁宗拿来开了刀,并立了贤王为太子,贤王之母乃安平侯沈家之女,沈家与元家向来政见不和。贤王登基后,对元家又是一番弹压,立储时又立了与元家政见不和的皇子,如此历经两朝,先帝时元家已退出了朝堂,领着朝廷的俸禄安当闲散国公。谁知五胡叩关边关城破,荣王在江南举兵造反,内忧外患,朝中压不住局面,先帝便破了前两朝之例,登元家之门,拜老国公之子元广为相,并许其女元氏为贵妃,元家又重返朝堂。”
步惜欢说得不紧不慢,暮青想听,他就说给她听,从头到尾把这恩怨说清些。
“这些是朝中知道的,朝中还有不知道的。”
“内情”暮青问。
“元家曾出过三位皇后、五位宰相,先帝拜元广为相,聘其妹为贵妃,元家怎瞧得上”步惜欢冷笑。
暮青听后,心中已明。她虽不关心政事,但大事还是知道的,先帝在位三十年,先皇后薨逝时是武德二十七年,即先帝驾崩三年前。那时元贵妃定已入宫,即是说,先帝册封元贵妃时皇后还在世,既如此,自然不能许给元家后位,那么能打动元家的就只有一个条件了。
“先帝私下给了元家一封密诏,若元贵妃诞下皇嗣,则立其子为太子,日后承继大统。”步惜欢道。
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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