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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唯刀百辟

    “这些话留着跟加州法官说吧,你这满口胡言乱语的骗子。”说罢,女人被架着出了移民站。

    几分钟后,警察拍拍手,“下一位, lowan kwai.”

    罗文应了一声。淮真随她站起身来,在高大警察注视下走进玻璃房子。

    一进屋,淮真倒是愣了一下。屋里陈设极少:一张宽大的桌,一侧一只皮沙发,另一侧一只高脚凳;桌子正对着一张长椅,除此之外,只剩一只落地式健康秤。

    宽桌后头坐着一个大胡子,大概就是移民局官员。

    宽桌旁那只高脚凳上放着一叠翻开的资料,页面一分为二,左侧是英文,右侧是繁体中文——大概是中文翻译的位置。

    果不其然地,“最近加州来了许多共和党的人,其中甚至有三名议员。似乎又有与华人相关的法案要修订了,否则调查员也不会三天两头光顾移民局。刚才又来了几位,说是有人举报有华人移民资料不实——我们的中文翻译刚才被请去翻译资料了——所以请先坐一会儿,稍等他回来。不会耽搁很长时间的,我猜。女士,怎么了,你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

    淮真侧身看了眼,罗文脸色比刚才在外头长椅上还要差一些。看起来姜素的手势显然没起到什么作用。

    再一看,罗文的眼神在移民官员身后侧门与脚凳间游移。淮真心头一动:原来那个翻译是姜素他们的人。

    “你还好吗”

    “还好。”

    “那就好。不要被共和党议员吓到了,毕竟,从二四年开始,所有法案都在往好的方向走,不是吗这次也一定是——那你呢,可爱的女士”

    淮真一愣,险些张嘴用英文接话说我很好谢谢那么你呢

    幸而罗文及时说道,“我女儿她不懂英文。”又转头用国语问她:“移民官问你是否紧张。”

    淮真摇摇头。

    她紧张什么入关也好,遣返也罢,反正都是被命运大浪推着往前走,于她来说没什么差别。

    倒不是她悲观。

    这身体鬼门关走了一遭,仍还很虚弱。在暴风雨的海上晃了一夜,已经有些让她吃不消。她不想立刻再坐一次远洋轮




6.天使岛移民站2
    紫色袄子地下藏着身段,恍然看过去,只觉得那秤上小姑娘脸蛋很小,并不知道那袄子底下藏着的身体瘦小纤细成这样。

    室内一众高大白人男子都将她望着。

    只有淮真偏着头想了想,这是多少斤来着

    从秤上下来,坐上一旁低矮的小脚凳,蜷成小小一团。将一只光滑洁白的足塞进绣花鞋子里,她突然想起:这是不是就是温少爷见梦卿时她手里绣的那双

    “季淮真,五又八分之一英尺,体重八十五磅……”

    一名警员没憋住,笑着说:“查理,你是她的三个半——”

    西泽沉默地听着这一串地英文数字,有那么一瞬间,突然忘记自己在干什么。

    怎么才这么一点

    一名警察将一沓新的资料递交到移民官员手中。

    官员垂头缓缓翻看了一阵,不无遗憾地说道,“女士,接下来的问题有可能会引起你的不适。但通过这些问答,你很快就能和家人长久呆在一起,并享受一名美国公民的诸多权利。”

    罗文在一旁以英文询问:“这些问题,与出港前在香港港官处的询问是否相同”

    一旁的警员答道:“不相同。为以防舞弊,我们使用了《佩吉法》那一套问题。”

    罗文脸色倏地苍白。

    西泽“唔”了一声,“佩吉法,这么复古的法案”

    淮真抬眼望着面前一屋子黑压压的男人,心里对接下来的问题生出不太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那官员咳嗽两声,用英文问出一个句子——

    “你曾经跟在美国的任何人或团体签约,从事卖|淫及不道德的职业吗”

    问题一出,整个屋子能听懂英文的人皆是鸦雀无声。

    这简直是带有侮辱性的问题。

    西泽思索片刻,决定简化一下问题,“你曾经签约从事不道德的职业吗”

    毕竟他只是个业余的。

    淮真当然明白原文含有一些什么意味的词汇。

    她心里头萌生出了一种……我了个大槽的感觉。

    倒不是她觉得受辱或者难以启齿。

    她从前的学科是跨文化教育。虽然还没上过更专业的课程,但是也对《佩吉法》略有耳闻。

    这是一经提出,便在美国国会参众两议院全票通过的法案。这条法案针对的是黄种女性移民。法案要求包括日本、菲律宾、新加坡与中国在内的黄种女性,在前往美国前提交一份宣誓,在宣誓中需要说出自己前往美国的道德目的。这一系列让黄种女性情何以堪的问题,将分别在本国领馆、香港港官处分别询问一次,记录备案后,抵达美国海关,再依照备案询问一次。

    这前前后后三次询问,不止将娼|妓阻挡在美国国门外,甚至几乎将所有黄种女性排除了。

    甚至在二十一世纪,淮真班里台湾女孩子曾告诉她:长得好看的台湾女孩,如果只买单程机票,拿着美国学校i-20,进入海关后,许多人会被直接遣返,并盖上违反ina212的图章。印上这个图章,意味着这个女孩子曾被美国海关怀疑到美国去卖|淫。

    与此有关的移民法相关条例,都源自于百余年前这个美国参众两院联合通过的《佩吉法》;当年对黄种女性的歧视,至今仍烙印在美国移民官脑海里。

    她从未到过美国,从旁人三言两语、字里行间无法体会到这个国家对华人女性百多年积淀下来的恶意。

    而此时此刻,她竟然坐在那臭名昭著的天使岛移民站里,亲耳听到美国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法案询问。

    她望着一屋子黑压压的男人,有点无语凝噎,

    一名警察盯着她,半开脱式地解释道,“根据加州警察局资料记录,旧金山唐人街的中国女人,百分之九十九是妓|女。天使岛海关时常会见到一些十四五岁中国少女,声称自己母亲去世,投奔年迈老父来到金山谋生,事实上,她们中的一些,将会在当晚将自己售到三千美金。对于这一切,女士,希望你能理解。”

    听罢,罗文叹了一声,劝她,“他们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是了。”

    淮真抬头,发现西泽正凝视着她。

    对上那道视线,她答道:“没有。”

    “你是自愿来美国的吗”

    “是。”

    “你是已婚还是未婚”

    “未婚。”

    “你未来在这里的职业会是什么”

    “家人会送我去读书。”

    “你的父亲是否会支持你在美国的生活费”

    “会。”

    ……

    “你有在以上妓|女户居住过吗”

    “没有。”

    “你想在美国过一个有道德的生活吗”

    “是。”

    ……

    “以上所有回答,是否属实”

    “一切属实。”

    答完这一切,移民局官员与那几名警察低声讨论了一阵。

    淮真静静回答完毕,觉得自己从头至尾还算淡定。

    不……简直有些淡定过了头。

    她实在不知道要做点什么才能使处境变得更好,因此也实在没有紧张的必要。好歹……命捡回来了,此刻她也就图个温饱,能有个名姓,别的,不知该往哪里奢望。

    若是此刻被遣送回国,搞不好刚被重名誉的温家人接回去,立刻就给溺死在家中;又或者,毕生支付不起六百美金遣返费。

    继续往前,或者费力气逃去温哥华……说实话,给两个同样陌生的男人作老婆,有多少区别

    她所剩无多的体力与脑力只能够让她思考到这里。再往下想,就是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又要去到何方这一类哲学问题。

    等待结果的时间里,她只知道自己一脸懵逼的坐在海关长凳上,身旁坐着吓到六神无主的她的昂贵娘。

    过了会儿,海关官员起身对她说:“我们还有一些问题需要单独询问你的母亲,我们建议你在外面长凳上等待十分钟。”

    长椅上挤满人,她四下看了看,寻到一个没人位置,正待要走过去站着等候,突然听见头顶一声:“munghing.”

    她闻声抬头。二楼长廊上立着一个高大男人,正是安德烈。他手里夹着烟,冲她招招手,指了指那道锁起来的台阶入口。

    栅栏后面立着个加州警员。她意会,走过去,警员从栅栏缝中递给她一张纸条。

    她展开一看,上面印着几行歪歪扭扭的机打中文字体——

    十分抱歉,昨晚我本该帮到你,但是犯了一些错误,致使你落入更坏的境地。

    我的未婚妻子和她的兄长西泽所在的muhlenburg家族,出了许多共和党议员。他们可以说是这片大陆上对华人最坏的



7.都板街
    从移民局所在的中国湾到码头所在的阿亚拉湾之间,每二十分钟有一列地下电缆牵引的缆车。缆车站在移民局百米开外。那身着厚重紫色衣服的少女随母亲步出移民站时,一班缆车正巧已经离开。

    两条马路交叉横穿过茂密森林,缆车站就位于三岔口。岛上风很大,两片密林被风吹出绿浪,也将那少女袄裙吹了起来。她负手将衣服压在胳膊下面,四下眺望,脚步轻快。

    “西泽。”

    他回头,手扶梯拐角走下来个人,迎面扔给他一串钥匙。

    他反手接住哗啦啦响的金属串,“我以为你一早就送凯瑟琳去了奥克兰。”

    “她太困了,我叫黛西先将她送回去睡觉。”

    “你不怕她醒来以后三天不理你。”

    “等三天不就好了”

    西泽盯着远处不知想什么,意外地没抓着机会挖苦他。

    安德烈顺着他目光,看见那紫色小点,笑了,没说话。

    静默半晌,西泽冷不丁地问,“你体重多少”

    “大概一百七十磅。”

    西泽走近一步,丈量了一下,“六英尺”

    “差不多。怎么”

    “没什么。突然对体重失去了概念。”

    西泽手肘靠着栏杆,想了会儿,说,“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卖到唐人街的妓|女,第一次是按磅卖。”

    “是。一百多年前,人贩子用舢板船一船一船将少女运过来,几个月航程里,身体差一些的很难活下来。从前再健康的少女,到圣佛朗西斯科时几乎也已经瘦的不成人形。到达这里的当夜,体重越重的少女,中国人觉得她是无比健康且幸运的,可以经受更多折磨,不容易死亡,拍卖价格也越高。这行业太古老,许多习惯也承袭下来。”

    西泽静静听他说完,突然轻声笑了,一脸不可理解,“八十五磅能卖几个钱”

    一阵缆车的叮当声,夹着风声,呜地过来了。那女孩子的母亲站在打开车门的台阶上,尚未及买好车票,女孩已经等不及攀住皮革拉手,站上缆车车身外的站立台,好像对这城市独有的交通工具翘首以盼了很久,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所以我都告诉过你,就是个普通小女孩。”安德烈笑了,“凯瑟琳十岁时就不止八十五磅了吧你老为难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但愿吧。”待那缆车被密林完全遮挡,西泽这才想起什么,“你给我钥匙做什么”

    “你不是说在市区找到公寓以前,不想去无聊的奥克兰郊外,要借住我那里”

    “是啊。”

    安德烈清点了几把钥匙:“车匙,楼下,大门,房门。”

    “你去哪里”

    “去华盛顿街。”

    西泽皱眉,“唐人街。”

    “大舞台有中国戏,今晚放映《夜出》。一起”

    “绝不。”他拒绝得斩钉截铁,“这辈子也不会踏进那种狭窄街道半步。”

    “那么,冰箱里有啤酒。”安德烈想了想,补充道,“捷克产。别出门去,这里不是香港了,小心被罚。”

    从步出移民站,直至看见那铛铛铛向她驶来的红色有轨电车开始,淮真心里就痒痒地,涌动着莫名的雀跃。

    这可是……电车哎。

    哈尔的移动城堡那一种!去里斯本的列车那一种!旧金山最永恒的镜头!

    淮真在外头吹了会儿风,觉得有些凉,没等到车启动便进车里来坐在罗文身边。两名年轻人攀在缆车窗外,那趟缆车便一路载着她们离开移民站的大道,穿越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边缘渐渐露出一星半点海湾的影子——太阳尚未出来,绿色岛屿外头,大雾笼罩着整个峡湾,茫茫一片白的外头,遥遥望见远处淡蓝色的海洋,一座白色的城市便从雾与海的尽头露了个头……

    淮真就这么一路从森林看到海,临到下车,嘴里仍哼哼着不知上哪听来的美剧插曲小调。

    售轮渡票的探出头来,颇为热情的说:“去哪一个码头太太带女儿第一次来san fransisco吧太太趁着天色还早,去内河码头早市买酸面包,再回家吃早餐也不晚的……”

    罗文非常坚定的支付了两张前往渔人码头船票的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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