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唯刀百辟
那烟雾散尽,先见着他两只剔透尾指微微翘起,抖了抖,食指与拇指之间抖出一张纸条。淮真侧头去看,上头写着—— 我,温梦卿,今天拿到40元,同意随姜素前往金山大埠,以体重每磅五美金的价格交易给洪万钧先生。如果我从看管中逃跑,我将终身押为奴。 “白纸黑字,签字画押。这个最大。” 淮真看着名字后头那红红指印,终于知道在那船上,梦卿是因为什么寻死了。 洪万钧慢悠悠将那纸条收回去,续说道:“不过你既然跟我讲道义,我也给你一次机会。走这一趟,我也不能折本。你不想给洪家做儿媳,又不知该做谁媳妇,那就让钱来帮你决定。今晚七点,隔壁二楼戏院,和那十四名丫头一起,每磅五美金起价,价高者得。你若能从我这里脱身出去,给你自己寻个满意的好去处,我当即将这卖身契烧了。从此你只管做季淮真,再无人知道温梦卿。你敢不敢” “若半年内警察上门随访,您也能帮我,让我成功获得公民身份” 洪万钧吭哧一声笑了,“当然,季家钱都拿了,岂有不办事的理。是不是,季太太” 罗文慌忙应了一声。 淮真微微眯眼,“洪爷说到做到。” 洪万钧笑道,“我若欺你一次,往后这中国城四十条街上,谁信得过我” 她咬咬牙,“好。” 洪万钧复又合上眼,躺在那椅子里舒服的吸了口烟。 淮真盯着他看了会儿,转头出门去。姜素冲罗文摆摆手,将她也打发走了。 姜素示意椅子后头那女人去将门合拢。等屋里再没别人,再也按捺不住地问道:“洪爷 11.都板街5 沿萨克拉门托街拐上市作顿街,淮真觉得不太对劲,回头一看:一名壮汉正隔着五六米距离,不紧不慢将她跟着。 她停住,那壮汉也停下,打量着她眼中的意图;她侧头往前走上两步,那壮汉也慢慢踱步跟上。 试了几次,淮真便只当他是个npc,兀自走去目的地。 旧金山的冬天并不冷,时值正午,日头一出来,淮真穿着那件袄子,走上一截路便出了一身汗。路上偶遇三五西装革履青年,均梳着油亮背头,隔着半条街,远远瞥见她身后那壮汉,知道大约是洪爷的人,便吹起口哨,笑得前仰后合,险些奔走相告:“这生面孔,莫不是洪六她爹给她挑的俊俏越洋小媳妇” 淮真远远避开走,那几名青年盯着她笑了半条街,倒也不敢造次。 走了二十分钟,穿过昃臣街小巷,立在pacific road马路上,一眼便望见电报局。 电报局是中式塔型楼阁建筑,夹在两栋三层黑砖楼房中间,十分惹眼。门外两幅木质对联,均写着“帕思域话筒电报局”;宽阔大堂里一应红木雕花家具,男接线员在柜台内忙碌着,替三两名客人往海外拍电报。 淮真立在门外思索了一阵:总共四百二十五美金。可万一……有人竞价怎么办。 她对这年代美元物价着实没有多少概念,不论如何,往多了借总归没坏处吧 思量片刻,毫不犹豫迈步进去。 迎面走来一名头戴黑色瓜皮帽的跑堂,将她迎到一名接线员跟前坐下。长柜台后头那人拿起挂式听筒,问她:“接往哪里” 淮真回头一看,那壮汉也跟了进来,大摇大摆坐在外间一张暗八仙椅里。 她掏出那张字条,将数字慢慢报给对面人:“旧金山市,415-012-3048,安德烈克劳馥。” 接线员手握听筒,拨通数字,缓缓说道:“你好,中国城412-132-1928请接安德烈克劳馥。” 半晌,终于接通后,他将计时器与听筒一起递给淮真。 听筒递到耳边,还未开口,便听得一声熟悉无比,懒洋洋的男中音说:“hello。” 淮真吓了一大跳,慌忙用手将话筒捂住。 那头半天听不到回响,语气明显不耐烦起来:“crawford is out, muhlenburg is listening.”(克劳馥不在,穆伦伯格接听电话。) 怎么会这么不巧 接线员抬一抬下颌,示意她时间并不多。 淮真点了下头,拿开手,冲听筒那头讲出先前便思忖好的措辞:“i am waaizan kwai…i am in trouble, and i need some help.”(我是季淮真,我遇上麻烦了,需要帮助) 她听见听筒那头说:“who are you, what do you want.”(你谁,你想干啥。) “i am…” “say it again. ”那头安静的等着,语气平静,不知表情如何。 淮真闭了闭眼。电光火石间,她切换成自己更为熟稔的一种语言,“ich bin waaizan. wir haben uns heute morgen getroffen.kannst du mir bitte 3500 dollars leihenich bin in schwierigkeiten.”(我是季淮真,我们今早见过的。我能否向你借三千五百美金我遭遇麻烦了。) 她飞快讲完这一串德语,心跳的有点快。 面前计时秒针滴答滴答走了十下,短促笑声过后,对面才缓缓开口,“es tut mir leid. wieder einmal, bitte.”(抱歉没听清,请再讲一次。) 低沉沙哑的德语发音,弱化了原本强弱分明的腹音,震得淮真耳朵麻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3000, bitte” “wie viel” (多少) “oder, 2500,2000……”(或者,2500,2000也行……) 那头笑了,却没回答她。 笑声距离听筒有一定距离,却仍可察觉出来——是那种很欠揍的,且并不打算掩饰的笑。 他故意的。 时间只剩下最后十五秒。淮真硬着头皮,一鼓作气:“koenntest du mir bitte 425 dollar leihenich wurde dann bis ca. 18 uhr auf dich in der sacramento strasse 107 warten. ich hoffe, dass wir uns dann dort sehen. auf wiedersehen.”(我真的遇到麻烦了。请借我425美金。我在萨克拉门托街107号等你到18点。希望能再见到你。再会。) 挂掉电话,满屋子鸦雀无声望着她。 淮真长长吁了口气。 他会听从她的诉求,准时抵达萨克拉门托街吗对于这个人,她实在不敢确定。 但在那通电话里,发现对面接听人并非温和的安德烈后,她几乎立刻的,决定将一个完全有悖于《移民宣誓》上的温梦卿袒露在一个与联邦警察关系密切的面前排华者面前,用语言能力告诉他自己拥有等值的偿还能力……也几乎等同于选择将自己的命运交到这个白人手里。 草率吗 出了电话局,见迎面推来个竹车摊,上面摆满刚剖开的新鲜瓜果,一张木板上贴着红纸,拿毛笔写着大大的:“菠萝一分两片。芒果一分一片,两分三片。 12.萨克拉门托 悠哉悠哉吃罢午餐出门,也不过才下午三点。在日头底下走了一阵,正觉着有些昏昏欲睡,眯眼望见对面一间半开着铺门的昏暗店铺,上书招牌:黄记典当。 淮真顿下脚步,摸了摸手上镯子,阖眼默念:梦卿啊梦卿,你也就留了这么点装备给我开局。好歹我睁眼得早,替你将镯子保住了才没遭姜素毒手,不如便让我当了,换个自由身,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再替你赎回来。 想罢,睁眼,迈步进店。 店里就坐着一个蓝马甲的年轻小伙,左右不过二十四五。将那镯子拿在手里反复看了看,笑着说,掌柜这几日都不在,他眼力也不大好,只知道这东西成色好,又有些年份,是个鲜见的老东西,能值不少钱。但具体能值多少,他又说不出个究竟。 然后又说,掌柜不在,他也顶多能预支给她三百美金。既然将这祖传宝贝送了过来,也必是为了应急。既然洪爷手下打手也在,就当面先打个条子,替她将镯子保管几月,待她有钱了再赎回来也不晚。 说实话,淮真对金银玉器古董行当全无研究。当铺小伙讲话诚恳,又当即替她将借条写得一清二楚,她便不再去探究竟。 拿上钱出门,那小伙又将她叫住。淮真回头,那小伙追上前来给她一只小小布包。一展开,里头躺着一只淡紫色、细细的赛璐珞手镯。 那小伙笑着解释道:“小姑娘独自一人出门在外,身上戴着这么贵重首饰,实在不妥,也不安全。没有首饰,又空落落的,怕你觉得少些什么。这手镯在美国不算稀罕物,在咱们家乡女孩子中间是顶时髦的物件,轻便新潮又好看。那镯子我我便先替你收着,这事我也替你瞒着掌柜,等你寻着好的落脚处,记得尽快赎回来。因着我年底就要回乡去了……” 接着又说,“我出洋来时,家里妹妹也和你年纪一样大,顶喜欢赛璐珞手镯。如今她也出嫁了,看不上这小玩意,也不知该送谁好,和你有眼缘,便赠你了。” 刚要谢他,那小伙忙一溜跑远了,在马路那头冲她挥手道:“记得早点赎回来啊,趁我还在这——” 她立在路中央,将那镯子套在腕上,冲他挥挥手。 等他跑没影了,她攥了攥手头那三百零三分美金,心里百感交集。 冬日里,天暗得有些早,制衣工厂与雪茄厂的华工下班出来,恰好是街上人多的时候。 淮真站在距离都板街几步之遥的萨克拉门托107号外头,不远处是刚刚准备开门营业的澡堂。她从下午四点,用手镯换到了三百美金之后就开始等在了这里,至此已经快要两个小时。 内河码头轮渡大厦第四次将半小时一响的钟声递进这喧闹的唐人街集市的夜幕初上里,那终日紧闭着嘴的看管壮汉终于向淮真走过来,说,“洪爷叫我六点一刻之前将你带过去。” 如果西泽或者安德烈没有到来,那她怀揣这三百美金,和怀揣一只现下毫无用武之地的玉镯子并没有半点区别。 淮真侧头对那壮汉笑着说:“大哥,要不你偷偷借我一百二十五块” 壮汉紧紧闭上嘴,憋了好一阵,黑黝黝的脸泛起红,一路红透到脖子上。 她不过同他打趣开个玩笑而已。见壮汉这副模样,莫名又觉得很好玩。笑了会儿,便往朝街面外看去。 满街都是黑乎乎烧结砖筑起来的建筑,宝塔的屋顶,伸出影影绰绰的弯曲檐顶,保留着上世纪末尾的中国韵味,古老,又有些不三不四。人声鼎沸里,霓虹灯也在那一刹那亮了起来。“魏家澡堂”四个大字招牌旁黄澄澄的顶灯,映照出她眼里清亮的光。成群结队挤进澡堂低矮的木板房门的男人们,将淮真视线整个挡住。因此,她并没有看见立在巷道屋檐影子遮挡下的高大白人。 旧金山市宽广公路在此处彻底终结,向房屋中逼仄街道拥挤过去。行人道上乌黑斑驳,不知结着什么东西残留下来的陈年污垢。路上有四五小孩,光脚丫子在楼道上街面之间来回穿梭,肆无忌惮的追逐嬉闹,直直撞倒在那高大白人的靴子上。 西泽躬身,将那摔了个狗吃屎的黑黄小孩提溜起来看了眼,确认一切完好,脚朝下搁在一旁马路上。那小孩一屁股坐在地上,将黑乎乎的手指放进嘴里吮 13.萨克拉门托2 微微低头注视她,睫毛很长,从眼尾塌下来,像丛林塌入深潭。轮廓暗沉沉的,唯独那汪深潭也亮着点锐利的光。 她适应了一下,才足以看清。常年紧锁的嘴唇,嘴角有点将笑未笑的弧度。 看似带着叩问,却俨然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淮真心想,因为那通电话,他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那壮汉拨开人群,径直过来催促,“该走了。” 西泽拦了他一下,“两分钟。” 壮汉缄默地等在道路一旁。喧闹拥挤的街道上,匆匆而过的行人纷纷抬头注视这极不搭调,又诡异和谐的组合。 两分钟时间,能说些什么 足够谈清楚筹码罢了。 他接着用英文问,“多少” “我希望是三千五百美金。” 西泽垂下头,盯着她看。 “居然能值这么多吗”他笑问。 这问句里囊括了太多揣测与证据确凿。淮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转开头,“我想并不会太贵,但就这一次机会……不希望有什么差错。” 西泽突然抬抬眉:“自己为自己竞价” “是。” “你去过类似拍卖会吗” “画作古董一类的” 西泽慢悠悠笑,“你觉得自己属于以上哪一种” “……” “人口贩卖,自己拍卖自己,合适么。” “否则呢除我以外的别人,谁买到我,不都……”淮真突然看向西泽。 这个人排华。这个人厌恶华人啊!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西泽读懂她的意图,“我不合适。” 淮真无奈地笑了一下,不再说话,眼里那簇亮起的光忽闪即逝。 捕捉到这个笑,西泽心底突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 想了想,将背包递去:“约莫三千五百美金。一次成功,别给人半道截走。不用写欠条,自己知道欠了多少钱就行。不用急着还,我还有事得拜托你。明白吗” 不及淮真细问,那壮汉上前催促。 “我走了。” 西泽摆摆手,似是逐客。右脚靴底踩上屋檐边缘,一手揣在裤袋,却没半点要走的意思。 他静静立在原地。那双在他注目下逐渐暗淡的眼眸却不知怎的,始终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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