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赵子曰
不过傅乔、黄荣到日,刚好是个风和日暖的好天气。
他俩启程时,专门选了吉日,出发是在吉日,到王都也是吉日,——为了赶上到都的这个吉日,他俩昨天虽然就到了都外,但特地在亭舍里住了一晚,直到今日上午才入谷阴中城。
天空高朗,阳光灿烂。
一进城中,傅乔、黄荣就分别叫侍从把所乘坐的牛车帘幕掀开,左顾右盼,打量都城内的人物风情。轻风拂面,二人不嫌寒凉,俱是意气风发。
莘迩早早地遣张龟在城门相候。
此时,张龟於前头引路,把他两个接到了莘迩家中。
张龟解释说道:“督府、武卫将军府都是公务繁忙。
“尤其督府。前两日,麴侯来书,说屯驻陇西郡和冉兴护军镇的部队,因是才经过的扩军,其内不少是新卒,冬衣、军需有些紧缺,请求督府调拨。这本是右长史张君的事,但傅公、黄君应知,这两块地界皆是我国新得,故此将军特别重视,正在亲自办理此务。
“将军吩咐,请傅公、黄君暂在家中休憩,等他下值回来,再与二位欢叙,给两位洗尘。”
督府两位长史,右长史张僧诚位比莘迩略高,可莘迩是顾命大臣,於朝中的地位更尊,所以,於下督府内的诸事,倒多半都是莘迩说了算。不过,莘迩秉持不骄不躁的作风,对张僧诚依旧是十分礼敬,非到必要之时,绝不染指他的权力,因而,两人相处得还是不错。
傅乔今早刮的脸,抹了一层上好的脂粉,整张脸干干净净,太阳一照,简直白得发光,又人逢喜事精神爽,看似年轻了许多,落入张龟眼里,竟觉他有点油头粉面的意思。
傅乔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笑道:“幼著顾命朝中,公务繁劳自是当然。幼著,我是了解的,从来不会因私废公。”伸出大拇指,夸奖说道,“乃我定西的一等良臣,国家栋梁!他有公务在身,我二人多等无妨。”观瞧莘迩宅中的景致,啧啧称赞,说道,“曲水临山,竹秀梅香,与前次我来时,大不一样!也只有此等的景色,才配得上幼著的光风霁月,胸中丘壑啊!”
黄荣不好剃面傅粉,留的有胡子,但也收拾得整整齐齐,穿的锦绣新衣,足上丝织新履,连那腰中的佩剑,也是新的,剑柄上缠以银丝,镶嵌了两块好大的红宝石,熠熠生辉,与初见莘迩时,他的那副稍显寒酸截然异类,堪称仪表堂堂。
莘迩举荐他任的职务也是王国属僚,官职的名字叫做常侍。
依照规制,王国可有六个常侍,左右各三,参预讨论,献可替否,同时负责礼仪方面的工作。
前任世子文学的张道将,现下也是改任的此职。却是与黄荣再度成为同僚。
虽然是再为同僚,两人的心情却是不同。
一边张道将,其家的权势大不如昔,日落西山。
一边黄荣,他的举主、靠山莘迩则是朝中新贵,炙手可热。
对莘迩,黄荣是由衷感恩,亦不禁满意自己的眼光,深佩自家当日投附莘迩的决断十分英明。
接住傅乔的话风,黄荣也当着张龟的面,拍了一通莘迩的马屁。
张龟嘴上敷衍,心中有点犯愁。
没想到傅乔、黄荣两个这次来都,居然这般兴师动众。
原本想着,他俩可能会各带几个奴仆,如此而已。谁知傅乔随行带了足有二十几个歌舞伎女;黄荣没带那么多下人,却带了十余个宗族子弟、姻亲故友。这许多人,一下怎么安排
张龟想了下,说道:“黄君,将军知你在王都没有住所,前些时,给拔若能家买宅子的时候,也给你买了一处。将军下值归家,应都在傍晚了,黄君要不先把随从、亲戚送到君家安顿”
莘迩给黄荣的信中没提此事,黄荣闻言,感激涕零,忙不迭地应好。
傅乔在王都自有宅院,也先回去,把小绿等旧有和新得的那群莺莺燕燕放到家中。
两人安排妥当,重登莘迩府门。
莘迩明知傅乔两人今日到,自不会让他俩久候,提早下值,已经归家。
在门口迎住他俩,左携傅乔,右揽黄荣,莘迩笑容满面,与他俩入堂中叙话。
三人坐定。
傅乔心道:“我老傅如何想到,我也会有今朝”就要感谢莘迩。
黄荣心道:“要非明公提拔,我尚蹇滞末途!明公厚恩,我当倾身报之!”也要说话。
两人争相开口,被彼此打断,互视一眼,方在尴尬,待要推让,让对方先说。
莘迩笑着插话,说道:“我知你两位要说什么。老傅,咱俩患难之交;景桓,你是我的故吏,咱们都是自己人,谢来谢去的话,不必多言了!说的多了,不免见外!”
傅乔、黄荣都笑了起来,从善如流,遂不再多表心意。
莘迩看了傅乔两眼,又看两眼,说道:“老傅,你怎么瘦了我听长龄说,你这回来都,带了三二十个美婢。老傅,你年纪不小了,身体要注意啊!切莫旦旦而伐,务需勤加保养。”
傅乔讪笑说道:“在建康时,政务不多,昼夜永长,无它消遣,遂小耽酒色。”心中想道,“老宋给我的那些五石散,还真是管用!不过幼著说的也对,我这俩月经常腰酸背痛,头晕眼花,是有点吃不消了。王都的名医多,寻个时候,我得请上一二,叫给我开些补药。”
定西服用五石散的士大夫不少,傅乔早前是不吃这东西的,与宋翩混熟了后,忍不住他的诱惑,食用了两次。五石散此物,虽不致瘾,然有壮阳之效,傅乔别无所好,唯女色难弃,一下就此上瘾。亏得他服食未久,还没对身体形成太大的危害,若长期服用,恐怕以后不但要如宋翩那样,皮肤发脆,搞得连新衣服都穿不成,只能日日旧衣,而且肺腑也可能会受创。
莘迩的话本是戏谑之词,他并不知傅乔走上了嗑药的道路,调笑两句,亦就罢了。
傅乔、黄荣唤门外的奴仆,呈上数箱礼物。
莘迩皱眉说道:“咱们之间,何须这样俗套”
傅乔笑道:“这些献礼,不止是我与景桓的,还有史亮、麴经、高充等人的。幼著,都是我等的一片敬心,尚请勿嫌微薄。”
既有史亮等人的,不好退回去,且如果坚持退回,也会冷了情分,莘迩便就收下。
由这些礼物,莘迩想到件事,问傅乔,说道:“老傅,你离郡日,郡里献你了多少送故钱”
“钱五十万,特产若干,营户百数。”傅乔顿了下,说道,“我在王都田地不多,营户没处用,都送到了东苑城,让他们暂住。幼著,你如有需,我转赠与你。”
“我也用不上,你留着吧。送故钱,你打算献给大王多少”
“半数可乎”
长吏离任,郡、县赠“送故钱”固是当下陋俗,但当下还有一俗,便是离任的长吏还都后,常常会将得到的“送故钱”分出部分,献给君主。
莘迩离任建康时,得了送故钱百万,为表忠心,他本是打算将之全部献给了令狐奉,自己一文也不留的,倒是令狐奉念他“清贫”,没有一概笑纳,只收了少半,这才留下了几十万钱。
比起宋、氾、张、麴这等阀族,莘迩的家訾确是称得上“清贫”二字。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半数即可。”
黄荣不是长吏,没啥送故钱,看在他入朝高迁的份上,建康虽也给了他些,但一年之内,三任郡守去来,建康的郡库已近捉襟见肘,因而给他的不多。这点钱也就没必要再献上了。
聊天多时,莘迩提起了正事。
他对傅乔说道:“老傅,有件要紧的事,你上任以后,要立即去办。”
傅乔说道:“请将军指命!”
“典书令掌王国令书,郡县、诸府上书,也都要经典书令之手。你到任之后,想办法把十年来,所有的下发王令、臣属上书,都看一遍。不要誊抄。用脑子记住,下值后,把当天看到的,转述给长龄。由他记下。等你与长龄记完这十年的,你再看此前十年的,以此类推。”
傅乔心道:“幼著今掌朝事,国家以往的故事、典章,他必得谙习才行。他给我的这个任务,就是针对此而来的啊!”知道事关重大,肃容应诺。
莘迩指点黄荣,说道:“景桓,你初入朝,王国属臣、朝中诸公,泰半出自名族右姓,无不家世显贵,历代簪缨;侍郎之职,又是清贵之属,你以寓士居任,定会遭人嫉恨。你到任后,切记,遇事不要乱说,如果听到了什么,可告诉与我,我如无空,你亦可先转告长龄。”
黄荣严肃地应诺。
目光在傅乔、黄荣脸上转了几转,莘迩望向室外洒满阳光的中庭,心道:“阀族数十年的独强,在朝中编出了一个密密麻麻的蜘蛛网。老傅、景桓两人入朝,算是我打破了他们的一角,至而今始,我才可以说是跻身朝内了!再耐心地经营几年,或者就能不复今之如履薄冰。”
张龟陪坐在侧,看莘迩说完了事,起身出去叫奴仆进来,将傅乔等人的献礼搬走。
莘迩说道:“且慢。”叫打开箱子。
箱子打开,露出里边的东西。
一箱珠光宝气,两箱尽是金饼,余下数箱是建康的物产。
莘迩没多看珍宝、金饼,亲到物产箱前,细细瞧了一通,选出了蜜香、湩乳皮、獸炭几种,令张龟等下各取些许,用匣子装好,派人送去宫内。剩下的,都交给刘壮处理便是。
张龟接令。
箱子才抬出去,轮到这几天宿卫宅门的魏述进来禀报:“将军,乞大力求见,说有急事禀报。”
第二十八章 秃连五金饼 黄荣第一计
乞大力进了院中,到得室外,先探头探脑的朝里瞅了瞅,瞧见傅乔、黄荣在座,脸上立时堆出喜笑,甩掉靴子,着袜入内,拜倒地上,恭恭敬敬地冲莘迩行过礼,又对傅乔、黄荣行礼,说道:“傅公、黄君,闻得你二位要来朝做大官,小人思慕两位的风采,望眼欲穿。二贤今天终於到了!”
傅乔讶然,说道:“大力,这才多久不见,你的谈吐大有长进啊!”
傅乔乃是定西国的大名士,得到他的赞许,乞大力难掩欢快,故作谦虚,装羞说道:“将军现是咱们朝中万人瞩目的贵人,小人不能丢了将军的脸面。俗谚云:‘瘫子掉进井里,捞起来也是坐。’小人平时也没甚么事,便央将军府的学官,教小人认了几个字,读了几行书。”
后世的那支英雄部队,在建立的早期,为了提高战士的思想与文化水平,曾经在军中大搞教育。实际上,这个军中教育,并非是那支英雄部队的创造发明,只是那支部队将之更加普及化、深入化了。军府设置学官,以教吏、卒文化知识,此一传统来源久矣。
当下定西国的都督府、各个将军府,里头就都有学官的设置。
乞大力是个有想法的,他深知自己如果不努力上进,等到莘迩的官越做越大,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之时,他既无高贵的血统出身,无非是个胡人小率,也没有超出余众的长处,顶多力气大些,会点摔跤,恐怕慢慢地就会赶不上趟,因此,他只要一闲下来,就巴巴地跑到武卫将军府,请府中的学官教他认字读书,以盼充实、提高自己,至不济,就算是镀个金、多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他人伶俐,又下功夫,这些时日,连谷阴五城众多的大小妓寮都绝迹不去了,别的不说,单在交际语言方面确是有了不小的进步,能说些文绉绉的话了。
傅乔点头说道:“‘好问则裕,自用则小。’大力,难得你一个胡人,有上进求学之心。”
乞大力这个人,毛病不少,但对他求学这一点,莘迩亦颇为欣赏,等傅乔夸完他,含笑问道:“大力,你说有急事禀报,何事”
傅乔、黄荣都是莘迩的亲信,不用他俩回避了。
乞大力收拾神色,面转正经,说道:“将军,小人发现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事”
“昨晚,小人找老秃喝酒,在他屋里看到了五块金饼。那老秃除了己妻外,前几年还娶了他死去兄长的遗孀,妻有两个,儿女七八,军饷俸禄,日常不够他家吃用,还得将军不时补贴,他怎会有这么多的金饼小人犯疑,问他,他支支吾吾的不说。
“待把他灌醉,他说了实话,原来那些金饼是别人送他的!”
“谁送的”
“那厮虽然醉了,仍有两分清醒,小人尽管一再追问,他到底没有说出送金饼的是谁。”
莘迩不动声色,说道:“我知道了。”
乞大力偷觑莘迩,试探地说道:“将军,要不小人再去问问他”
黄荣说道:“他喝醉了都不说,你再去问,也是白搭。”
傅乔皱起眉头,说道:“幼著,一下五块金饼,手笔不小,送钱给秃连樊的此人,家訾必然丰饶。只是,秃连樊,一个胡骑军侯罢了,不知那人要托他办何事,竟值当舍出这么多钱”
黄荣到底比傅乔有政治头脑,冷笑一声,说道:“还用说么秃连樊手下无非些许胡骑,能帮人办什么事肯舍出五块金饼与他,给钱的那人定是另有企图。”
傅乔挠头说道:“会是什么企图”忽然吃惊,转看莘迩,说道,“幼著,难不成是”
黄荣说道:“不错,其意必在明公!”
莘迩徐徐说道:“你两个不知。先王在世时,命我筹建校事曹,先王今虽已宾天,而校事曹犹尚未撤。秃连樊不止是军侯,目前且领着校事的头衔。也许,送钱给他的那人,是想打听些什么王都贵戚家的秘闻罢。”
校事曹是干什么的傅乔、黄荣俱皆清楚。
听了莘迩此话,傅乔恍然,说道:“这样啊,那大概就是如此了吧”
黄荣在建康郡时,吏职虽说不高,但他领着一伙寓吏,整天与府中的土著吏员们勾心斗角,对政治斗争这一套却熟悉得很。想那小小的一个健康郡府,就有那么多的争斗,况乎朝中争权夺利,阴谋诡计,只会更多。这些都是杀人不见血的,丁点的松懈大意不可有。
黄荣对此很清楚,他低头想了片刻,警惕十足地说道:“若是真如将军所言,倒也没所谓了,只就怕那送钱之人的企图更大!……将军,荣有一策,可以一试。”
才到王都,犹未上任,黄荣即要献上第一策。
莘迩闻弦歌知雅意,黄荣话音未落,已然猜出了他要说什么,瞄了眼乞大力,问黄荣道:“何策”
果然,黄荣说道:“荣之此策,需要稍微委屈一下乞军侯。”
乞大力挺胸昂头,忠心耿耿地说道:“委屈不委屈的,只要能有用於将军,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浑然莫论些许委屈,便是生死,也置之度外的架势。
黄荣随口赞了句:“乞军侯忠心不二,可为臣表。”说道,“荣之此策,说也简单,不用乞军侯赴汤蹈火,只借乞军侯的尊臀一用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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