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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吴庄》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小强

    大家的筋肉刚刚放松,那机器又正常运转起来了。众人赶忙各自到各人的岗位。她们的紧张,就象做“击鼓传花”的游戏一样。排成弯曲长龙的妇女们在敏捷地传递着一抱一抱的高粱穗儿。与“击鼓传花”不同的是她们一个个悄言默舌,甚至连掉头的功夫都没有。因为他们的负荷比那“花”要沉重千万倍。就这样,大家一直坚持到吃午饭的时候。

    ※ ※※

    午饭后,陆文景应慧慧的邀请,来检查她刚出的黑报。吴庄的最大的一块黑报就在人群最容易集中的十字街,正对着常被人背靠着的井栏。慧慧总是一下打谷场就踩了高凳子,先务弄黑报。写完之后再一边检查一边吃她娘送来的午饭。因为这时各家各户都在忙饭,村巷空旷寂寥,她容易静下心来,专心致志地写;即使偶尔出现笔误也不会被人发现。另外,她写完之后,刚好文景也吃过了午饭,请她来再检查一番。

    陆文景一看又是篇批判“黑修养”的文章,正标题是“**就是要搞阶级斗争”,副标题是“揭穿脱离现实的阶级斗争的反动本质”,就不耐烦不高兴了。因为昨天晚上她刚刚交了篇黑报稿子,标题是“秋日抒怀”,自我感觉挺好的。当初交给慧慧时,慧慧也大加赞赏,说这期的黑报内容可焕然一新了。怎么说变就变了呢?文景的脾气是不能藏私,此刻她的目光虽然在黑报上,但皓齿紧咬朱唇,耸了眉,沉了脸,早现出了恼悻悻的样子。

    “春玲说,先选登批判文章,然后,再抒怀。”慧慧急忙解释,窘得红了脸。

    “既听春玲的,何不让春玲替你检查呢!”话到嘴边,文景又咽了去。因为慧慧内心的自卑和自惭、委屈和两难、悔恨和难堪在那张楚楚动人的脸上瞬息万变。又见她尚未拍打去满身的高粱粉尘,那厚厚的头发上、长长的睫毛上又落了一层粉笔灰。她泪光盈眶,颤动着干裂的双唇不知该怎样向文景陪情。陆文景又不忍心呛白好友了。她朝井栏上瞥了一眼,便督促慧慧快点吃饭去。因为慧慧的娘怕粉笔灰落在饭上,把送来的米汤罐儿和窝头摆在了井栏上。

    陆文景便一目十行地浏览。文章开首第一段写道:“毛席教导我们:‘为什么要有革命党?因为世界上有压迫人民的敌人存在,人民要推翻敌人的压迫,所以要有革命党。’我们**人不是干别的事情,就是要搞阶级斗争的。这是马克思义**思想的一个最根本最核心的问题。如果不搞阶级斗争,不搞无产阶级专政,**就可以取消。”

    陆文景想:慧慧怕的就是阶级斗争,让出身是剥削阶级家庭的人摘抄这些,简直是折磨人。可是,慧慧却任劳任怨,一丝不苟,又以此为美差。因为她的愿望是想通过这种折磨,完成灵魂的救赎。彻底地脱胎换骨,让心灵得到升华,最终实现入党的愿望,好与情人赵春树孔雀双飞。想起那天在南坡摘麻麻花时,慧慧对自己的以心相见,以及自己对慧慧的许诺:我来帮你。文景又觉得该惭愧和悔恨的是自己了。慧慧屈尊奉迎春玲,别人不能理解,难道自己也不能理解么?帮助慧慧不应是空话,要帮到底就要贴心贴意。同心协力哄转春玲,借助春玲的力量来实现慧慧的理想。

    “有问题么?”慧慧一边吃饭一边问。

    “没,没。”文景说,“横看是行,竖看也成行,这仿宋字要超过铅印的了。”

    “别光说好听的!”慧慧只是怀疑文景的认真程度,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她拉了陆文景站远了看。横看了没问题,又让文景竖看;竖看了没毛病,又让她斜着看。刚刚咽下饭的文景,是放下饭碗就赶来的。她伸了脖颈看半天,觉得食道和胃都在下坠,难受得很。就皱皱眉道:“哎呀,好了,好了。”

    “斜向拼成‘反标’(反动标语)也要命呢!”慧慧扒到陆文景耳边说。

    “哟,瞧瞧你二位,还有心情写黑报呢!”

    背后传来个颤悠悠的声音,她俩一扭头才发现是春玲。春玲上身穿的是学生蓝制服,白色衬衣领子翻在外边。下身穿条蓝色灯芯绒裤、白球鞋,显得特别干净利落。手里拿着一封信、两张汇款单子,是从革委会方向过来的。看她的样子,不象是在脱粒机前累了一上午,倒象是逍遥自在赶集逛了戏场子似的。

    “谁的信?”慧慧一见春玲手里的信,就高度地警觉。

    “我大哥的。”春玲少情没绪地说。“我大哥二哥都给寄来了钱,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二哥好久了没信。”

    天哪,他别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慧慧想。因为她也很长时间了没他的音信。思念就象突然刮来的旋风,把慧慧的魂魄都卷走了。

    “你刚才说什么?”陆文景却毫不客气地逼问。她向来看不惯春玲那种一贯正确的居高临下的姿态。她想:你二哥不来信可有钱呢?拿了汇款单故意在我们面前显摆!你二哥不来信,我们就没心肠出黑报了?你打扮得油光锃亮,去革委会招风惹草,反而有理了?我们下了打谷场就出黑报,蓬头垢面,忍饥挨锇反倒受你的奚落?每到具体环节,文景就忘掉团结春玲的策略了。

    “啊呀呀,好我的姐妹们!天要塌下来了。资本义险些复辟。听到这消息我们一家子都没吃午饭,吓懵了。我娘先是牙疼,现在发展到头上了。”春玲夸夸张张地兜着圈子。

    “让文景去扎一扎,她会针灸!”慧慧巴巴结结地说,忙给春玲献计献策。

    “资本义就要复辟了,哪儿有心肠扎针去?”文景嫌春玲故弄玄虚,白了春玲一眼道。

    不料春玲倒不脑文景,她一伸两臂,把慧慧和文景都揽到自己胸前,就象地下工作者向下线传达什么重要指示似的压底声儿一字一顿说:“你们俩都是共青团员,先给你们讲了也无妨,组织上相信你们。中央出了大乱子了。**也是睡在毛席身边的定时炸弹,暗害老人家的阴谋险些得逞。”

    “啊?”陆文景和慧慧几乎同时惊叫一声。这意外的消息使她们年轻的热血呼地一下涌向颅腔,浑身因震惊而发胀。“不,不可能。”她们又不约而同摇头否定这传言。

    “党员中间都传达了。上午咱公革命委员会召集全公党员听了传达。**阴谋未能得逞,就和他老婆叶群、狗崽子林立果驾机出逃,飞到蒙古的温都尔汗,飞机爆炸!一家子自取灭亡了。我亲自听的传达。由于垦荒期间的突出表现,组织上让我火线入党了。预备期一年,还在考验期间。”

    写进党章的毛席的亲密战友**的背叛,竟然是铁一样的事实。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把陆文景和陆慧慧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们甚至把春玲入党的消息也当成耳边风了。刚才那涌上颅腔的热血又哗一股下沉,全冷却到了脚底。一种难以名状的凉飕飕的感觉在周身飞窜,窜到哪儿悚到哪儿。

    “毛席不是神。”陆文景痛苦地用双手捺了自己的胸襟,胸口的悸动和周身的麻木,使她仿佛被什么定身法定住一般,动弹不得。“他用错了人。”她在心底呢喃自语。这消息实在太意外太突然了,让她的情感和神经难以承受。尽管在此时她还意识不到它震撼着亿万人的信仰和理想,但她感觉到的惊恐和慌乱却是史无前例的。

    慧慧则是疯子般抓了黑擦就要擦她刚刚检查过的批判文章。因为她担心**黑了,另一个最大的“走资派”会不会红起来,“黑修养”会不会红起来。这几年你红我黑,我红你黑是常事。一旦翻了案,自己就又犯了政治错误了。

    “慧慧!”春玲急忙制止道,“推倒中国的赫鲁晓夫是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推倒**也是文化革命的继续成果。阶级斗争就是这样,会当击水三千里,七、八年来一次的!”

    三个女娃正谈论着国家大事,吴长红从村北过来了。自从打河滩撤来搞秋收,他和陆文景就再没有约会,因为文景在打谷场上,他负责巡田,两人很难见面。再说,他带领着两个基干民兵昼夜护秋,累得把儿女私情都置之脑后了。这天,他见到文景也失去了往日的兴奋和激情,脸上所表露出的是深入骨髓的严肃和凝重。“你们三个,晚上八点半准时到革委会开党员扩大会!”他郑重地通知过他们,就步履匆匆朝村南去了。

    “通知其他党团员去了!”春玲望着吴长红的背影说。

    这种不使用大喇叭一混子喊人、直接通知到个别人的做法,更显出会议的紧要和机密。在吴庄,能做这等会议的首批听众,慧慧觉得眼前又豁亮了。

    春玲说:“在这种关键的关键时刻,我们一定要以大局为重,加强革命团结!”

    两个共青团员驯顺地点了点头。(待续)




走出吴庄( 四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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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四)

    春玲是这样的女娃,她的聪明和大胆、机谋和权变,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她是父母从养生堂抱来的养女,却能把父母哄得团团转,看她比两个哥哥都亲。就如同春末的杨花柳絮一般,她想粘住谁,谁就休想逃脱。而且她粘人的法子既得体又高明,往往是不露一点儿痕迹。这不,她遇见文景就想到了文景的针法,想到了她娘连日来的牙疼病,但她偏偏不愿意直奔题。她喜欢绕绕弯弯兜圈子,而且是把圈子兜得越大越开心。结果把两个吴庄人公认的聪明女娃绕得懵头胀脑、无所适从,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一般。

    “文景,牙疼病真能扎好吗?”春玲这才突然跃出了沉重的氛围,以少有的谦敬口气撩逗文景。

    “能!我拿针去。”文景道。

    “会不会误了上场呢?”春玲反倒犹疑起来。

    “没事儿,上场还早呢!”慧慧说。

    三人分手后,春玲了她家。慧慧去送饭具,文景去拿针包。两人相跟着一路走一路告诉,仍然摆不脱**出逃的话题。慧慧忧心忡忡地说:“这阶级斗争真复杂呢,一会儿狂风,一会儿暴雨,会不会刮到下面呢?”自从农劳子冀建中替她埋了那块石碑,慧慧心里就不踏实,只怕什么时候再翻腾出来,那比不埋还罪孽深重呢。文景只当她在担心赵春树,就安慰她说:“我觉得这一与咱基层的平头姓无关。即便是春树想巴结**,半空的红枣儿,八竿子够不着呢。”说到此文景又感叹道:“平日春玲以革命家庭自居,我还不服气呢。觉得她和她娘俗气、私心重,想不到她娘一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还为国家大事犯牙疼哩!”

    “你看长红那心事重重的样子!”慧慧也以十分崇敬的口吻说,“关键时刻就显出觉悟高低来了。”慧慧由衷地羡慕文景和长红那地久天长的恋情,就象老夫老妻似的,用不着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然而却丝毫不担心对方的变故和负心。陆文景紧紧拉着慧慧的手,没有言语。她赞成慧慧的看法,长红是极能自我控制并有责任心的人。

    “唉,可怜毛席他老人家该怎样失望、怎样生气呢!”两个女娃以她们二十岁的人生经历唏嘘感叹。说到此她们又仿佛柔肠牵牵,揪肝拽胆一般,深为山高水远、自己人微言轻、帮不了“老人家”的忙,做不了国家栋梁而遗憾。两人再泛不上言语,心中象坠了块铅似的。

    陆文景拿了针包和上场用的头巾返出来喊慧慧时,下地秋收的男劳力和上场的女人们已断断续续出来了。街门口爷娘们吆三喝四的喊声,村巷里男女们擦肩而过时打情骂俏的声音和赶着胶轮车的老汉清脆的鞭声不绝于耳,才略略儿平息了些文景和慧慧内心的余震。吴庄的生活秩序依然在按着过去的轨迹在正常运行。

    “老三对,最容易恋,

    “真正结就不容易了,

    “要把老三对当作梁祝来学,

    ”

    吴天宝扛着镢头,扯着叫驴般的嗓子过来了,他套用的是**吹捧“老三篇”的语录歌的调子,村里人大都不知道**叛逃的消息呢。

    “什么‘老三对’呢?”文景大大咧咧问慧慧。

    “谁知道他嚼什么蛆。”慧慧小声儿咒道。她在私下却窃窃计,陆文景与吴长红、杨春玲与吴长方、冀建中与丑妮可不是吴庄的“老三对”?吴天宝所在的饲养处,每到晚上就是闲人聚集、拉闲话的地方,看来他(她)们三对已成为人们谈论的中心,可千万别把春树和自己扯进去。人一旦成为焦点和箭靶子,总要出问题。为什么“真正结就不容易了”呢?难道文景和长红的结也有阻力么?这种预测可不吉利呢。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春玲家,春玲正在门口等着呢。春玲把她俩拉到街门内,小声儿叮嘱道:“千万别对我娘提我大哥的话头儿,我大嫂和大哥离了婚,我娘正为这熬煎呢!”

    陆文景一听这话心窝儿就发堵。她爽爽快快来给春玲娘扎针,很大成分是敬重她为国家大事煎心,却原来是为她儿子儿媳离了婚!又中了春玲的圈套了!

    “来啊,来啊。”春玲的娘撇着粽子似的小脚,一手捂着半张脸,一手端着个花盘子,早迎了出来。盘里是红丢丢水晶晶的酒枣儿。“啊呀呀,春玲整天说她最好的朋友就是文景和慧慧,可你们不是忙河滩就是忙大场,一向都顾不得来坐坐”尽管这老妇人因牙疼吐字不清,但颤巍巍地拿了那酒枣儿就往两个姑娘的红唇里塞,依然把热情发挥得淋漓尽致。“哎呀呀,吃了慧慧的麻麻花,还没顾得道谢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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