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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吴庄》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小强

    那慧慧巴不得有在未来婆婆面前表现的机会,一见婆婆这么热情周到,眼不错地打量了她又打量文景,早激动得娇羞满面。双手搀了春玲娘,把声腔儿控制得柔柔的软软的,问了疾患又问饮食。

    文景恍然想起帮慧慧哄转春玲和她娘的隐情,便也决计好好买弄一番。她先让慧慧把春玲娘扶到太阳地儿,对着老妇人那黑洞似的大嘴观望一番,说不黄不黑没有脓肿,舌苔色泽也很正常。再让慧慧把她未来的婆婆搀屋内,轻轻给老人家臂下衬了靠枕,并用自己的食、中、无名三指,切切患者的寸关尺三脉,说不浮不沉,脉象也正常。严格按照中医望闻问切的程序,最后问及她得病的起因。

    不问也罢,这一问引出了春玲娘的心病。老妇人朝屋内环视一周,骂那没福消受这一切的媳妇,道:

    “她打着灯笼能找下俺们这等人家?瓮子里有余粮,柜子里有穿戴;出门有车子,缝衣服有机子;墙上有挂钟,腕上有手表;进商店有布票,进食堂有粮票;一家五口,四人有党票”

    “快叫文景扎针吧。人家还上场呢!”春玲嫌她娘说话没题,瞎摆阔。

    “那没良心的,嫌我儿子给我捎钱哩!”这老妇人好象忘掉了牙疼似的,控诉起儿媳妇来没完没了。若不是文景一针下去扎住了她嘴角的“地仓”穴位,再两针下去扎住了她腮上的“下关”和鬓角旁的“太阳”,她是不会煞住骂瘾的。

    在留针的间隙里,文景才顾得上浏览春玲娘所引以为荣的家居状况。说实在的,春玲家窗明几净,白墙绿围,红箱黑瓮,三转一响(自行车、挂钟、缝纫机、半导体收音机),处处透露出殷实人家的气派。更叫人羡慕的是红色大躺柜上方挂着的像框子里的两个儿子的照片。大的穿着工作服,头戴鸭舌帽,目光炯炯,是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中的一员。二的一身黄军装,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是全国人民学习的敬爱的解放军中的一员。怪不得慧慧站在那大躺柜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看傻了呢。那赵春树英姿勃发、棱角分明的双唇似非,仿佛要与慧慧对话似的。瞧瞧蓬头散发的慧慧,对着像框下的穿衣镜照照自己,不停地理理鬓角,用头巾擦擦脸,在把自己与恋人两相对比呢。唉,可怜的慧慧。吴庄人流传句古话:“有钱无儿不算富,有儿无钱不算穷”,赵家家底子本来就不错,再加上两个儿子如今是公家人,不断往家里寄钱,人家的财源有活水呢!也难怪那春玲牛气。

    “唔唔”留针时间不到五分钟,春玲娘就唔唔地朝文景伸出了大拇指。比划着表示症状减轻了。

    春玲就双眼**辣地喷射着感激之意,问文景怎么这样神效。

    “我也学过,都就了小菜了。”春玲哧哧一笑,愧疚地说。一边忙给文景和慧慧倒水。

    陆文景是属于爱钻研技术的人。每当有人夸到她的一技之长时,往往象解牛的庖丁,踌躇满志,滔滔不绝,就忘乎所以了。再说,平日高贵的春玲,今日这样地谦恭和虚心,让她大快心怀呢。于是,她就毫不客气地接过春玲递来的水杯,一边抿口水,一边摆出了诲人不倦的姿态,给春玲讲解开了。她说:“你娘的病不是器质性病变,就是说既不是蛀牙,也不是脓肿,而是属于游走性神经疼痛。也就是老姓通常所说的‘风火牙疼’。而‘地仓’、‘下关’两个穴位属足阳明胃经,就治三叉神经疼、面瘫、牙痛、下颌关节炎等。所以我首先就选了这两个穴位。‘太阳’是经外奇穴,如果有人朝谁太阳穴猛击一拳,受害者马上就会晕倒;你只要给晕倒的人再在太阳穴点刺放血(可以再配以‘人中’),这人又会苏醒过来。此穴治头痛、面瘫、牙痛、眼病,也治三叉神经疼”

    这时,春玲家墙壁上的挂钟响了一声,慧慧的双眼才从像框里拔了出来,忙对文景说:“三点半了!我们要迟到了!”

    文景忙用酒精棉球按住穴位处,轻轻地起了针。

    “哎呀,松宽多了。”春玲娘快活地嚷道。并且把下颌拉长了缩去,一张一地试了几试。“真是摘树上的病果子,手取了!”她说话时吐字也清晰多了。

    文景忙把银针插进针包,拖慧慧走。她发现慧慧的注意力又仿佛被什么拽住了。

    只见她正翻看躺柜上夹在一摞书中的一个语录本,仿佛查找到了什么,神情释然的样子真让人莫名其妙。

    “真不知该怎样谢你呢!文景。”春玲用绵软的手抚摸着文景的背,一直把她俩送到街门口。“哎,场上累不累?”春玲关切地问。她突然又转换了话题。“你们想不想恢复宣传队的活动?”

    “想啊。”陆文景不假思道。能歌善舞的文景早就技痒呢。“可是,往年都是打罢场才活动呀。”

    “是啊,现在正是抢收时节!”慧慧也附和说,“要活动只能是晚上”

    “累上一天,晚上再活动?还累死咱哩!”春玲把嘴一扁,否决了慧慧的提议。“群众有这呼声,我就向革委会反映上去!我想当前首要的政治任务是把**反党集团批臭批烂,那粮食迟收几日也反不了天、变不了色!”

    文景和慧慧顾不得细琢磨春玲的弦外之意,朝着二小队的打谷场一路跑去。

    ※ ※ ※

    吴庄是个小村子,没有赚工分的专职的赤脚医生。一般人生了病都到附近的李庄、赵庄去看。陆文景给人扎针既带点儿实习的性质,又带点儿逞能的味道。因为她学习针灸原是为了给她母亲扎针方便,并不是立志做赤脚医生。她向往的人生目标是到县针织厂的宣传队,或者是到县剧团做一个时髦的挣工资的文艺战士。所以陆文景给人扎针往往是冲兴趣、冲友情。既不收任何报酬也不担医疗责任。但是,这天傍晚收工后,她还是想去看看春玲娘。因为“远来的和尚会念经”,村里相信这位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村妞的人并不多。春玲娘那么金贵的头脸,肯让她来摆弄,让她感动。另外,她娘常教导她艺多不压身,真才实干多些总是好事。她接触的病例不多,治风火牙疼还是头一遭。连她都没有料到会立竿见影。她想去探探那疗效是真实的呢,还是春玲娘夸大其词;是永久的呢,还是她们前脚出门那毛病后脚就又返去了。

    收工后,妇女们一窝蜂飞了。陆文景和慧慧摘下头巾,先把各自的头巾抖干净。然后,两个女娃又交替用头巾抽打对方的肩头、后背,直到身上不留一粒高粱碎屑为止。陆文景摸摸衣兜,那针包硬硬的还在。便邀慧慧与她一起去春玲家。不料慧慧靠着个秸杆垛一动不动,身子软塌塌的,似乎连说话的精神的没有了。其实慧慧这一个下午都少精没神的。这种情形之所以未被文景看出来,是因为那“铁狮子”的轰鸣和紧张的劳作掩盖了一切。

    “刚听到**背叛的消息,就象苍天塌下个窟窿,觉得太阳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麻雀的叫声也怪怪异异,现在好多了。”陆文景以为慧慧还在为国家大事担忧,就用自己的感受替她排解。“反过来想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还是**反党集团,毛席他老人家安然无恙。岂不是我们党的伟大胜利?我们应该高兴才对哩!”

    要不说人心隔肚皮,家庭出身没有污点的陆文景尽管善解人意,但对好友的苦衷她体会的依然是皮毛,慧慧此时情感深处的动荡她就知之甚少了。

    从春玲家出来,慧慧内心的感受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的生命之河明显地分成三股:一股是撼人心魄的爱情带来的欢乐,一股是不可动摇的无望的痛楚,另一股是对不公平待遇的怨愤!看到春树的彩照就仿佛看到他的真人一般。她感受到他胸口在急促地呼吸,他的脉搏在有力地跳动,他的体温都热乎乎的,就仿佛他(她)们在渡河时身贴着身,心贴着心。而他如开似的双唇一直在向她呼唤:这一切都为了爱!是啊,亲人啊,我也是这样地爱你。我所忍受的一切苦、一切罪,都是为了你啊。慧慧在默默地与春树对话。她当时蜷缩了身子,把胸脯摁在春玲家的大躺柜上,压抑着心口的怦怦跳动。努力地遮掩着红一股白一股迅速变化的脸色。但是,那句“一旦能入党,那么由爱情进入婚姻便会是**前的长安大街,一片坦途了”又一次冲淡她短暂的喜悦,她不能不为将来的结果恐惧。春玲悄然入党的消息对她是沉重一击。众所周知,在河滩垦荒时,最苦最累的是她,是任劳任怨的陆慧慧!而春玲却火线入党了。大躺柜上那一摞书中夹着的语录本,正是五保户柴草房丢下的那本,这就是春玲所说的火线!

    慧慧对赵春树的爱是那么炽热,那么深沉,那么甜美,又是那么苦涩。但是,她又必须把自己最丰富的情感隐藏得密不透风。当她们绕过最后的柴草垛就要走出大场时,她对文景说;“我家里有事,就不陪你去了。”并且还关切地嘱咐文景:“别误了晚上的重要传达!”慧慧的特点是尽管自己忧心如焚,也能勉力支撑。然而,她在告别文景单独跑去的时候,几乎被脚下的柴禾绊倒。这二十一岁的女娃毕竟是胶织在欢乐与痛苦的纠缠中。

    当然,牛刀小试而一举成功的文景是不会深究这些的。她望着慧慧那冲动的背影愣了愣,轻轻地摇了摇头,就跳绸舞一般绕着花格子头巾朝春玲家走去。当她哼着歌儿来到春玲家时,春玲娘已经在院里干起活儿来了。她正在向阳的屋檐下搭一个长方形木架,用来垒玉茭棒子。从打谷场分的湿玉茭棒,通常得晒上两个多月,才好剥粒。这老妇人手里正提着个长满青苔的木杠子比划呢。看得出,这是过日子很精细的人家,大田的玉茭棒子还没全拉到大场里,她家就开始搭架子了。

    “福贵婶儿,你真的彻底好了?”陆文景好奇地问。

    春玲娘一抬头见是文景,脸上笑开了花。立即放下那木杠,拍一拍手上的土,说:“好我的憨闺女,但凡病人,哪有个没好肯说好的?”这老妇人笑盈盈地前后捣腾着小脚,拿腔捉调地操练文景道,“先前见你说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你医道深呢!以后对外人可不能这样!你应该拿出神医的派头来,说两针见效,三针包好,四针除根儿。‘三分看病七分懞’嘛!”

    文景与春玲娘接触不多,听大人们说她挺嚼嘴难缠的,想不到竟这样幽默,这样诚恳。文景就笑着问她起针之后的一系列感觉。

    “刚起罢针还闷闷的,就象泡大的黄豆,说不出是胀呢还是困,到现在就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文景忙从针包中拿出一截铅笔和一块儿硬纸片来,俯在窗台上记道:“某月某日,给春玲娘扎风火牙疼,穴,配穴,疗效。”看到病人真的痊愈,文景很有成就感的。尤其是春玲娘那喜悦的样子,让文景心里也特别甘甜。她想:村里人常犯风火牙疼,以后扎这种病就更有把握了。

    陆文景一抬头,发现春玲娘端着一盘酒枣站在她侧面,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好像有些发愣。她的眼神和举止里有一种含蓄和欲言又止的神色。

    “我做个记录。我确实没料到有这么神效。虎口处有个‘谷’穴位,也治牙疼,我还没来得及使用呢!”陆文景一边收起那卡片一边解释。

    “噢噢,真是有心计的好闺女哪。”春玲娘抓了一把酒枣就往文景怀里塞。并要文景进屋坐坐。

    陆文景本来要告辞家的,望望门口见春玲和她爹还没来的动静,就拿起那木杠来帮春玲娘搭架。她担心她走后这小脚老女人会有闪失,因为搭架的营生本来就不该是她干的。当文景发现手里的木杠有发霉易断处时,就指给春玲娘看,问她是否再换上一根。春玲娘嘴里阻拦着好歹不让文景干,说“哪儿有‘手到病除’的大夫干这类活儿的呢!”可是又挡不住着意要干的文景。也就渐渐给文景打起了下手,选用哪根木料,怎样用绳子或铁丝捆绑,处处依着文景。

    老女人的干活儿是需要用絮叨来拌奏的。春玲娘由文景的针灸讲到了时代的进步,讲到了天花、霍乱的灭迹,讲到会义的优越性,突然就泪水涟涟地想起了她那因发霍乱而死去的亲生女儿。她说她那女儿的眼睛就如同文景一样亮,那肤色就如同文景一样白,只活了两岁就被霍乱夺去了生命,后来才抱养了春玲。

    “春玲也很孝敬,如同亲生的一般。”文景安慰她道。

    “孝敬是孝敬,就是身子骨不如死去的勤快。”

    文景想说两岁的孩子,你怎么知道她勤快呢。反过来一想庄户人就这样:庄稼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亲。便低了头干活儿,不再和她细顶真。

    “咳,你娘和你爹才凄惶呢。七天内死了三个男孩。对,就是土改的那年!”

    陆文景正从屋内拿出把菜刀,往断割一根麻绳,听了春玲娘的话一下怔住了。怪不得陆文景总感觉她娘和她爹比她的同龄人的父母苍老许多,而这老爹老娘对她和文德又特别金贵。原来她上面曾夭折过三个哥哥!原来,她的父母是心灵遭受过严重创伤的人。

    “土改时把你家划成了地,你爹被抓了差,不知是上前方抬担架还是干什么。你娘和别的地富农家的婆娘一样,都被撵出家门,当时叫‘扫地出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圈在破庙里,让交出浮财,供出那间屋子地下埋了白洋。你娘不能忍受那打骂、逼供,就说豆腐作坊的地下埋着个瓦罐,罐子里有白洋。贫农团的骨干们连夜刨,掘地三尺什么也没有。那年咱河东正传染霍乱,一天死好几个娃,就七天功夫,你那三个哥哥都殁在那间屋子里了。大的七岁,小的还不满一个生日。”

    “不,不,我们家是中中农!”陆文景停下手里的活儿,大声地纠正。此前,她曾听老辈人说她家过去有个旱园子,旱园子里有豆腐作坊。她爷爷卖过豆腐,但勤劳善良,待人宽厚,从未雇过种地的长工,所以不存在“剥削”现象,决不是地。她认为这老女人因想起自己的亲生女儿,感情上受到震撼和刺激,犯了糊涂。

    “对啊。本来就是中中农啊。哪儿有什么白洋,”她把几根象葵花杆一样粗的白木条放到陆文景面前说,“你爹娘没对你说这些么?土改后有个‘纠偏’的运动,说是搞过火了。弄错了。你们家又被纠成了中中农了。”这老妇人从东面一个放杂物的房子里找来一包铁钉,又从南墙根儿的一个炭槽里拿来个铁锤,预备搭成方框后好往上钉较细的木条。她一边忙碌一边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这些陈年旧事。她的本意是尽量从陈年旧事中求相同的遭遇,缩短两家人的差距,从情感上拉近文景与她的距离。然而,她根本没有看出文景听了她这番话后脸上那极度茫然的表情。

    “你爹来,快气疯了。从那以后落下个一受点儿惊吓就跑肚的毛病”。

    这就是母亲理解并同情慧慧的缘由!既然相信了春玲娘说的是事实,陆文景便再不反驳、再不发问。她那张紧闭的小嘴表明她正以自我克制的力量淡化这件事情。她极力用冷漠和平静给这老妇人以暗示,希望她打住这个话头儿。然而,文景的手、文景的动作却背叛了陆文景。它们做不到冷漠和平静。以往能扎紧的绳扣,现在扎不紧了。那一双灵巧的手在微微颤抖,干什么都力不从心了。好在不一会儿她就听到春玲爹的咳嗽声,她便赶紧告辞,逃离了现场。在她的意识里,这个“现场”就如同老女人所描述的那座圈了许多地富农的破庙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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