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景从春玲家出来,暮色已袭进深巷。但是,对面走过来的人还依稀可辨,望见那身形儿象邋遢的红梅花儿,她下意识地把花格子头巾裹在头上,遮住了眉脸。三步并作两步地踅进另一条小巷,绕道朝自己家走去。此刻她最怕被人打搅,最怕有人追问,只想静静地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在个把钟头之前,她还是个热血沸腾、激情澎湃、乐于助人的爽朗、单纯和明快的女娃儿,而此刻却再不是豪迈激情的奴隶了。当然,从激情中解脱没给她带来任何愉悦,她只是不得不认真思世事的变幻莫测、人生的意外变故、命运的恣意捉弄。她尝试着用自己学过的知识和理论来解释这一切,可是绞尽脑汁也不出答案。直到她要跨进家门时,仍然答不了“我该怎么办”。然而,家里传出的嘈杂的叫嚷声却象一只过滤的筛子,使她那乱混混的脑海里清晰地蹦出几个字:首先对家庭负责!
※※ ※
当陆文景迈入自己家的街门门槛儿,把注意力集中到屋内时,听见母亲和正一递一句不知在骂谁。
“五个玉茭值得他天杀的这样?打狗还看面呢!”屋里已点了灯,母亲的身影在窗纸上晃来晃去。随着她身影的晃动,不断传出舀水倒水的哗哗声。
“谁瞎了眼才和他恋爱!别人巡田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他是扛x不换肩”文德的话说得十分难听。
陆文景的出现仿佛是意外似的,一家人的目光与她一碰,又弹了去。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这沉默中孕含着对她的排斥。
一向被母亲收拾得有条不紊的屋子出现了少见的混乱。地下堆着横七竖八的柴禾。柴禾里钳着个大铁盆。铁盆里泡着几条裤子。母亲正从冒着蒸汽的大锅往铁盆里舀水。瘦小的文德蹲在灶台前往灶门里加柴,让人真担心他把自己也填进去。笨手笨脚的他因为柴填得太多,压灭了火,一股股浓烟伴着一股股异味充斥全屋。墙角里一声呻吟,才使文景看清那里蜷曲着她的父亲。父亲盖着一床千补衲的被子,正在那里瑟瑟发抖。
“怎么,爹病了?”陆文景问。尽管她听到了刚才室内的两句对话,但脑子里还残存着混乱,那对话的真实含义还没有在心里理清。
“收工这么久了你跑到哪儿去了?你还知道你有家么?你还知道你爹的死活么?”陆文景的母亲以雷霆万钧之势连珠炮般地向她发问。她以为她女儿又跟那天杀的约会去了。
陆文景既没有为自己开脱,也没有反驳。她只是蹲到了灶前接替了。她把那不是太干的柴抽出一些,又用铁铲子拨弄了一阵灰烬,然后放些软柴在灰烬上面,慢慢地拉动风箱。她的行为仿佛完全是机械的无意识的,好半天那火才燃旺。
“多少年了不犯这病,今天被那天杀的追了一程又一程,吓得屁滚尿流的。。”母亲的面颊上滚动着一颗泪珠。一颗被灯光放大的泪珠。
“哪天我见了那姓吴的,捡块石头砸死他!”咬牙切齿地说。
“咱怂人是怂人的活法,你能看人家?背柴就背柴,夹带那玉茭干啥?”
到这时,她(他)们那番对话的全部份量才逐渐显示出来。陆文景脸色苍白,满目凄凉。她终于闹清楚是父亲傍晚收工时往自己拾的一捆柴禾里夹带了五个玉茭,恰恰被吴长红远远瞭见了,追了一程又一程。老爹扔下柴禾就逃家了。但受不得那惊吓,又犯病了。
怎么这倒霉事都赶到一起了呢!她年轻的头脑实在承受不了这么多的刺激,只是茫然地望着灶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拉着风箱。那样子就象是敷衍塞责。
“他不是故意的。他一定没看清是她的父亲。”陆文景首先想到的是替吴长红开脱。但没有说出口。因为她知道母亲和正在气头上,她若分辨一句,她(他)们会敬她十句。
“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谁叫咱家没人手来。”母亲一边揩眼抹脸地哭着,一边在翻动那铁盆里的裤子。一股酸腐的臭味立刻弥漫全家。那文德便扇着鼻子叫母亲快把铁盆挪到屋外面。
陆文景负气地扔下风匣,呼一下端起铁盆,放到院里的大枣树下,便用手搓洗起来。院里黑沉沉地,大枣树的虬枝黑蜮蜮地直指苍天。夜色正吞噬着一切。陆文景怀着负疚的心情揉搓着父亲弄脏的裤子。就如一位母亲没给襁褓中的婴儿垫好尿布,现在只好洗涮孩子弄脏的被褥。
一个昏黄的光圈儿落在陆文景的手上。是母亲塞给文德手电筒,让他给姐姐照明的。借助手电的微弱光亮,文景翻出父亲的内裤,她发现那内裤的皱折处积满了淋罢醋的糟谷腐糠,怪不得有股醋糟的酸腐味儿呢!原来自从自己叫喊打谷场上太累,对母亲搅和着吃枕头中的扁谷提出抗议后,母亲看似听从了她的建议,给她吃净面窝头,背过她却仍然搅和了秕糠败谷,给爹和吃。想想爹未老先衰、萎缩发抖的样子,想想那相继而亡的三位兄长,看看文德光吃不长个头的瘦小模样,陆文景的眼泪象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当晚,她没有去听那场重要传达。
走出吴庄( 五)谁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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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五</b>
从那个夜晚之后,陆文景一直没去大场劳动。她父亲原本就营养不良,泻肚后又拉下亏空,身子象虫蛀了的腐
木,虚弱得很。一下炕就头晕腿软,如同风摆柳一般跌东倒西。食欲却又不振,吃不出盐醋的味儿。陆文景起初还
试图用针灸来调动父亲的胃肠功能,不料一扎针父亲就干呕,头晕得更厉害,周身冒冷汗,有一次竟然差点儿背过
气去。陆文景这才想起医书上讲的:身子骨太虚弱的人是经不起针灸刺激的。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后,她便求医买
药,捧汤递水,加心在意地服侍父亲。母亲也说:文德尚未成人,这四口之家的撑天柱只能由你承当了。
医生说第一是治疗,第二是加强营养。陆文景一横心,便准备提前下了自留地里的玉茭,给父母和文德都吃加枣玉米面糊糊、净面窝窝。
这期间,她恨透了恋人吴长红。不是恨他一程又一程地追她爹。因为在秋天的傍晚,田禾林立,薄暮昏冥,在远处,根本瞭不清人影。而身兼数职的巡田队长吴长红又总是那么尽职尽责。她是恨他事情发生后竟然变成了缩头乌龟,没有一点儿反响和表示。你不送礼送药来,也该殷勤问候问候吧?难道你就永远不登陆家的街门?
在这个自尊自贵的女娃的意识里,你吴长红既然爱我,希望娶我为妻,你就得尊重我的感情,接纳我的父母、和家庭。如果你只爱我的勇敢大胆,只爱我的年轻容貌和智慧才怀,却嫌弃我的家庭拖累,不愿意帮我尽一点儿责任,那算什么爱情呢?不比别人,这境界与赵春树比,吴长红都差一大截呢!
吴长红如果知道他家曾被错划过地,会是什么反应呢?尽管陆文景知道所谓&ldquo;错划&rdquo;是执行政策的人出现了偏差,弄错了。但每每想到&ldquo;七天内死了三个男娃&rdquo;和她娘被关在破庙里,让交出钱财的情景,她还是不禁心头颤栗,浑身发冷。尤其她从父母那缄口不提、讳莫如深的默契里,感受到这件往事对他(她)们伤害的深重。这是从精神到**的无期的酷刑。她隐约担心的是,在今后的政治运动中,会不会重翻旧帐呢?眼下村里正清理阶级?a href='/youliang' target='_bnk'>游椋渚褚廊皇?ldquo;宁左勿右&rdquo;。前一段时间已清理出了几户&ldquo;破产地&rdquo;、&ldquo;一贯道&rdquo;,这几户人家的子女们立刻在人面前就直不起脊梁了。随着**集团的垮台,这阶级斗争的弦会不会绷得更紧呢?
自打从春玲娘嘴里得知自家的家庭背景后,单纯坦荡的陆文景突然变得心事重重、不苟言笑了,对吴长红的爱情也更加苛求了。
然而,对父母和,陆文景却温存体贴,关怀备至。
这天午后,陆文景穿了娘的补丁衣服,肩上搭了麻袋和麻绳,正要去自留地里下玉茭,一出街门口碰上了慧慧。慧慧这天收拾得整整齐齐,身上散发着一股香皂味儿。她仿佛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一见文景就喜出望外,忙塞给文景一封信。
信是这样写的:
文景:
听慧慧说富堂伯伯病了。犯病的原因和我有关。我想澄清一下事实真相。那天傍晚太阳已钻了山,田野里灰蒙蒙的看不清人影。我听见未下完的玉茭地里有响动,就提高了警惕。大声诘问:&ldquo;谁?&rdquo;富堂伯伯要钻出来一声&ldquo;我&rdquo;,也就没事了。不料,老汉却背着他那沉重的柴禾捆子就逃,起初还跑得很快,我以为是个黄国忠式的破坏者,就拼命追。追上去才认出是你爹。我正准备放老人一马时,老人却扔下柴禾捆子,只身逃跑了。这件事我并没有对任何人讲过。除了慧慧知道外,在村里村外、干部群众中都无不良影响。我没想到老人家会吓病,更没想到五、六天不见你的面。希望你能体谅,,也希望富堂伯伯早日康复,更希望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能告诉我。
道歉人吴长红x月x日
陆文景看罢这信就撕得粉碎。因为她此刻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帮助,而不是他为自己的开脱。有什么需要帮助的?看病需要钱,调养需要物,他吴长红一个大活人不明白这些么?
&ldquo;长红说他第二天就背了那柴禾过来了,同时还给你家带来二升极细的麦子面。不想在街门口就被上学的文德堵住了。文德悠着重重的书包连甩带打,富堂婶听得动静也出来助阵,把他给轰走了。&rdquo;慧慧急忙替吴长红解释。吴长红心太实,性子也直。他怕文景恼他,只懂得把责任往对方身上推,替自己开脱。原来那信的底稿一股政治腔,诸如&ldquo;他竟然心虚吓成了病&rdquo;、&ldquo;我为自己的失职而痛心&rdquo;的话多着哩。甚至把文景娘和文德都写得更不堪呢。还是慧慧看罢,才摇摇头点拨他道:&ldquo;你是想和文景好呢,还是想闹别扭!是想消她的气呢,还是想火上浇油?有些事本来是十分严重,你说上八分也就够了;有些话你信上别说,我替你说效果会更好些。&rdquo;连文景撕掉的这封信,还是慧慧提过意见后的第三稿呢。
&ldquo;真的,我在隔壁都听见了富堂婶儿的骂声呢。长红他一句也没还嘴。你当时哪儿去了?&rdquo;慧慧见文景脸上的怒气渐渐缓和了些,就接着解劝。她很乐意充当长红和文景中间的调停人。
&ldquo;我上邻村买药去了。&rdquo;陆文景说。
&ldquo;自留地的玉茭颗粒还没饱满吧?你倒去下玉茭!&rdquo;慧慧瞥了一眼文景搭在肩上的麻袋,马上就猜出她是去干什么了。给队里干活儿是不舍得用自家的麻袋的。那几年村里人拼命作务自留地的庄稼,由于水肥充足,秸杆粗壮,所以熟得也较迟。除非无粮下炊,一般人家是不舍得提前收割的。
&ldquo;我爹娘也是你这意思,说再推上几天,让秋天的阳光多养一养,籽粒再大些。可是墙下面压了人,谁还顾得先测日子后动土呢!&rdquo;说到此陆文景那舒展的浓眉又拧了起来。&ldquo;人常说庄户人家的不幸有三项:房漏、缺粮、有病人。我们家倒摊了两项。&rdquo;
慧慧本来还想给文景捎个信儿。那天晚上她没有去听那重要传达,革委任吴长方当即就点名批评了她。团支书春玲说全体团员开会时还得着重讲讲这件事呢。可是,看文景愁肠满腹的样子,话到嘴边又抑制住了。
&ldquo;文景,在春玲的争取下,我们宣传队的队员们改成半日制了。前晌上打谷场,后晌排练文艺节目。有些舞蹈动作编不来,大家单等你去呢!&rdquo;慧慧只拣文景爱听的好消息说。
怪不得慧慧神采飞扬、穿戴得整整齐齐呢。然而,文景却再也焕发不出往日的热情了。她只不冷不热问了两句:&ldquo;工分怎么算?还和打谷场一样么?&rdquo;
话音未落,一声清脆的锣响驱散了吴庄午后的寂寥。紧接着文化室的锣鼓声就咚呛咚呛地穿街越巷,响彻整个吴庄的上空了。这是宣传队的男青年们提前到场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因为**事件会给他们带来这等好事。大忙秋天不用去地里收割刨挑,高高兴兴敲着打着,就能挣到与受苦同样的工分。因此把锣鼓点儿打得既激越又高昂,仿佛要打出心中的狂喜。在这苦燥乏味的秋天,这热烈的锣鼓声是极有震撼力的,几个压抑不住心头兴奋的七、八岁的女孩,都从街门口窜出来,探头探脑张望。慧慧本来是要问文景讨句话或是一个字条的,好对吴长红有个交待。听到锣鼓响便着了急,她还是忘不了争取第一流的表现,不论到哪个岗位都想赶个头场,抢个头功。因此,急急火火扔给文景一句话,&ldquo;工分和打谷场一样&rdquo;,便旋风般刮走了。
陆文景一边往自留地走去,一边漫无边际地想:&ldquo;慧慧象有什么喜事似的。她在入党的征途中胜券在握了么?这春玲果然神通广大,不想在打谷场受累,果真能争取到半日制。打谷场上女人们议论&lsquo;小红太阳&rsquo;和大美人恋爱,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呢。&rdquo;如果在往日,一听到锣鼓声文景就会激动起来。她的容颜、她的表情、她的肌肉和灵魂都会身不由己。她与人的对话会变成有节拍的道白。她的行动会含有活泼舞动的韵味。然而此刻,她那如烈火一般的热情却仿佛烧成了灰烬,怎么也煽不旺了。她一边走一边随意东张西望,连连牵牵,自己也不知在眺望什么。对那锣鼓声竟充耳不闻,似乎心神已游离于世俗之外。路上不断遇到端着饭碗跨出街门的乡亲们,他(她)们都好奇地问她这秋天的锣鼓是怎么事儿。她虽然也作了答,但却不知道别人到底向她说了些什么。
直到她深入自己家那密扎扎的玉茭地里,感觉浩瀚的禾野里只有渺小自己的时候,当玉茭的叶片如刀般刮割她的面庞和手臂的时候,当背着沉重的麻袋气喘嘘嘘的时候,她才理请那纷乱的思绪。在她的潜意识里,认定慧慧已经给吴长红传了话,让他来她家的自留地里与她相会。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她嘴上念叨的是恨他恨他,心里却想他盼他。她从地头找到与别人家临界的土堰,一遭下了三行。如果吴长红来,就可以挨着她再下四行、五行。吴长红干活儿就象端着机枪冲锋一样,一扫就会横出一条村巷!有他在,她还用愁背愁扛么?
他是因为不会说软话、不会低声下气而不敢来么?傻瓜!哪怕你一声不吭呢?陆文景是大灰狼能吃了你?只要你披荆斩棘、雷厉风行干在前头,就会将陆文景一颗心融化!
然而,当陆文景下了两个来,把一麻袋玉茭夯瓷实时,仍不见他吴长红个身影儿。人人都知道上午巳时和下午未时是巡田人休息的时候。因为这两个时辰正是光天化日之下农民们在田里劳作的时候,没有人敢偷。吴长红那个时辰繁忙,那个时辰清闲,陆文景心里都算计得清清楚楚呢。
此时,陆文景那发红的淌着汗水的脸盘已被玉茭叶片刮刷得伤痕累累了。散乱的黑发也象坠着露珠的蛛,沾挂了一脸。她掏出手绢来擦一把汗,拢一拢头发,那暗红的伤痕就更明显了。经过汗水的浸泡,犹如马蜂蜇过一样疼痛。后脖颈下那未被太阳晒黑的脊柱两侧也落满了玉茭尖顶掉下来的花粉和黑屑。这让她汗湿的后背如同遭了虫蚁爬行一般奇痒难禁。然而,她咬了牙不去招惹这些痛处和难受。因为娘常常教导她:干活儿的时候,最忌讳的就是体会身体的痛苦、怜惜自己。越是怜惜,就越不出活路了。此刻,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失望,对吴长红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