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听了那位妇科女医生的讲述,羞得她满面通红,恨不得马上逃之夭夭了。还是好友喜鹊硬把她捺住,她才耐心听完医生的吩咐。这个未被男性染指的纯情女孩,尽管自认为获得了爱情,但那却是精神和情感方面的领悟。甚至是她书生气十足的少女式的梦幻,朦胧的向往。时至今日,她和吴长红连唇对唇的亲吻都没有实践过呢。在针灸培训班里并没有教给她多少人体生理知识,仅仅是记了些脉络和八、九十个常用穴位。当辅导的军医取出一个石膏的人体模型,讲任脉和督脉如何交会时,让学员们看那男性的“会阴”穴位,姑娘们都垂了头不敢正眼瞧呢。
女医生还善意地提及新婚之夜的担忧。陆文景娇憨地笑了。从她笑容的坦然开朗上,女医生猜测到她有了恋人,而且是对她十分中意十分信赖的恋人。陆文景爽快地点了点头。虽然他(她)们此刻正在闹别扭,但她毫不怀疑他(她)们之间感情的真挚。丝毫不怀疑他对她品德上的绝对信任。她甚至想:新婚那一晚,吴长红若要怀疑她的纯洁,就和他打翻脸,闹离婚!
“哎呀,对不起。”陆文景想尽快告诉母亲她没事儿,走得很急。结果在穿过红旗村的一个窄巷的拐角处被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撞倒了。她以为是自己太兴奋又心不在焉碰了人家,头也没抬就连连陪情道歉。
“没长眼么?”一个鄙夷的女中音击打着陆文景的耳鼓。文景一抬头,一张白得象墙壁似的宽脸横在面前。宽脸的上方还戴着副黑框眼镜。
“不会走路?在拐角处还蹦达什么?”这声音似曾相识。噢,是“京壳儿”。文景终于认出她是红旗公供销商店的售货员,“京壳儿”是她的外号。这女子原本是南山底一个小村儿的柴禾妞,因为前几年时兴打擂台背语录,她背遍河东无敌手,便招了工做了端公家铁饭碗的公广播员,后来又改做了售货员。
当年她和公擂“铁嘴儿乔”在红旗露天戏台上擂台大决赛的盛况,陆文景至今都记忆犹新呢。台上红旗林立,台下万人云集。“京壳儿”和“铁嘴儿乔”一人胸前揣本“红宝书”昂首挺胸站在舞台中央麦克风前,两人轮着背诵,一人一段,整整背了一天。背小红书上的语录时,两人旗鼓相当,不分胜负。背到毛选上的名篇名句,“铁嘴儿乔”就没有招架了。
“京壳儿”背诵伟大领袖于一九二七年三月写的都能一句不错。当背到“打倒土豪劣绅,一切权力归农会”时,她神定气闲道:地权力既倒,农会便成了唯一的权力机关,真正办到了人们所谓“一切权力归农会”。“铁嘴儿乔”本来应该接着背“连两公婆吵架的小事,也要到农会去解决。”可是他却跳过一大段,声情并茂地嚷道:“我出十块钱,请你们准我进农民协会”。逗得台下一片喧哗,语录本晃成了红海洋,鼓倒掌的声音此起彼伏。
持人反复摆手示意,把手比划成“t”字叫大家安静,这场擂台赛才宣告结束。直到公革委会任把奖品铁锨一张和红宝书一套捧到她面前,女标兵还意犹未尽,嘴里念念有词准备着新的一段呢。当年背语录时她还是满口乡音。当了广播员就甩开京腔了。与此同步也就往脸上涂开了雪花膏、泼开了香粉。后来又戴了副宽边儿黑框子眼镜儿。做姿作态地模仿起城市工作人员来了。
为什么送她个“京壳儿”的别号呢?大概是有其京表无其京实的意思吧。据说她咬京腔咬不准,广播“今天公收兔子”时,播成了“收裤子”。河东十一村的老姓都大眼瞪小眼,搞不清公要“大裤子”、“小裤子”干什么。如吴天保之流满嘴浑话的就演绎成让男女老少脱裤子了。好长时间,被河东十一村传为笑柄。
不过,她的走红令河东乡亲们很是羡慕呢。记得文景初中刚毕业来,她娘曾打趣道:“你们整天唱呀跳的,都白费鞋袜。没一个能象人家混个收裤子的!”
今天,文景撞了当年明星,心中着实惶恐。面对人家的谴责,真不知说什么好。她裤子上的土本来拍干净了,但垂了头还在用那花格子头巾抽打。倒象故意提醒“京壳儿”注意“裤子”似的。
“你怎么一言不发?象个没事人似的!”那售货员把身子一扭,亮出个穿一身深蓝涤卡制服的男人来。这售货员因男伴的不配又转移了攻击目标。大概是车把撞歪了,那男的正背朝她们,双腿夹了前轮,在认真矫正把手哩。
“没伤车子吧?”陆文景忙问。她希望那男子能宽容些。
她猜测他(她)们是一对夫妻。因为求情托人搬门路好不容易买到辆新车,两人兴头正浓,男的驮了女的出来兜风。她为自己搅乱人家的好心情而惭愧。同时,听了那“蹦达”二字,也不免害臊。
“哎呀,是春怀大哥吧?”
那男子一转身,陆文景便认出他是春玲的大哥赵春怀。在这难以抽身的关键时刻遇到了同乡,文景既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
“哦,你是”赵春怀从记忆中一遍,突然醒悟道:“对,你是富堂叔的女儿陆文景。变化太大了!”
其实,在刚才倒地的一瞬,赵春怀就被眼前这个美人儿震住了。她红朴朴的脸蛋、阳光下闪亮的秀发,与秋天的蓝天白云、与乡村的禾巷是那么地和谐协调。黑白格子相间的上衣和洗得泛白的兰色裤子,流露出一种若隐若现的书卷气。那举动的干练和飘逸,象文工团演员似的。尤其那娇艳的玫瑰般的红唇和一双赤诚的大眼睛,给她负疚的面庞频添了妩媚和神韵。陆文景不知道她这纯朴清新的气韵,让每一个初见她的陌生男人都会迷醉。赵春怀刚才别转身不敢继续看她,是怕相跟的女人吃醋。
“车子没事儿吧?”陆文景再重复一次。
“咳,人没事就万幸了。车子贵重还是人贵重?”赵春怀故意把“人”字咬得很重。他边说边抬头看看那售货员,“看她象有急事,快放她走人吧。”
陆文景这才长长地舒口气,急忙离开这是非之地。
由于耽搁太久,一出村她就加快了步伐,沿着条田间小路飞跑而去。很快就穿过一片下罢玉茭后秸杆七零八落的田地,登上一条土坝,拐到了乡村林荫道上。估计快到吴庄的地界时,她才停下来喘口气,不禁头张望。只见尚未收割的禾野里不断有人影闪动。松软的土地敞开酥怀,接纳了车轮的碾压,不肯发出一顶点儿呻吟。只有赶车人的吆喝声和清脆的鞭声在旷野遥远地呼应。
刚才与那男女遭遇的不尴不尬的场面总算彻底落幕了。“赵春怀娶了‘京壳儿’!”陆文景一边走一边想,“这可够春玲娘俩顶当了。”(待续)
走出吴庄( 七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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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七)
然而,这种近似幸灾乐祸的快感如秋风拂面,马上就过去了。因为还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萦绕着心尖呢。县针织厂的工人宣传队即将下来招工了,红旗公领三个指标呢!除了&ldquo;三忠于、四无限&rdquo;等政治思想标准外,硬碰硬的条件有三个:(一)、文化程度必须在初中以上,能写简短的报稿。(二)、年龄在8到25岁之间,身高在米58到米63之间的未婚女青年。(三)、五官端正、口齿清利、有文艺演出的基础。在吴庄挨个儿数,除了陆文景,谁能够得上这三条呢?当工人、搞文艺、挣工资,这是文景梦寐以求的目标啊。
消息的可靠性是不容怀疑的。因为它是公卫生院的护士喜鹊告诉她的。喜鹊是那年文景学针灸时结识的好友。别的女学员不是去应景儿,就是胆子小不敢扎。只有喜鹊和文景既认真又胆大。两人常常你在我肩上扎,我在你腕上练。有的学员银针刚穿透表皮,就缩了脖颈喊胀,谎称有了针感。文景和喜鹊决不这样,没有&ldquo;酸麻重胀&rdquo;的感觉,绝不对朋友谎报针情。两人咬着牙,谁也不耍奸、不露怯。因为脾性相投,就成了要好朋友。后来,喜鹊的姐姐做了公革委任的儿媳妇,喜鹊也就当上公卫生院的护士了。由于行道不同,文景和喜鹊的来往渐渐就少了。
&ldquo;这一可真真沾了喜鹊的光了!&rdquo;文景一高兴随手探了路旁的垂柳,掐下一段,一边走一边抽打垂在头顶的树梢。她披在肩头的花格子头巾在她掐柳条时就滑了下去,她都浑然不觉。
这一喜鹊一见文景,就来了灵感,心想该把这最好的机遇送给最好的朋友。不料还没等她开口,文景却苦着脸儿说她有了异常情况,想做个妇科检查。喜鹊将笑容晾在脸上,当即就捺住身上的白大褂,捶胸顿足,骂她道:&ldquo;好你个苦人儿,咋这样命赖呢!&rdquo;倒是文景不解其意,没好气呛白她道:&ldquo;你应该安慰我才对嘛。吃五谷的谁不生病?&rdquo;当检查罢,屏声敛息的两个姑娘从妇产科退出后,还没有离开&ldquo;肃静&rdquo;,两人憋不住满心喜悦,就又打又闹搂抱在了一起。抛珠洒玉,又哭又笑,相拥着到护士室。
&ldquo;咳,我姐姐一心想把我弄到县里去。得了这信儿还把我臭骂一顿:说你别急别急,可你恨不得一蹦两蹦就跳出农门。瞧瞧好机会来了,你却被拴到病人的床头上了。&rdquo;喜鹊这女孩对朋友一点儿也不藏私,肚里不存什么西瓜芝麻,总是敞了口子一股脑儿全倒出来。&ldquo;后来得知那苛刻的三条,也就不后悔了。&rdquo;
喜鹊嗓音嘹亮,脸盘儿周正,可是身材却短小,穿了厚底子鞋才一米五零。最小号的护士服都架不住,快包住脚后跟了。走路也压不稳步,就如喜鹊在枝头跳。上舞台演戏,除了当孩子没有戏路。
&ldquo;你说我行么?&rdquo;文景当时还有点儿不自信。
&ldquo;啊呀呀,他们打着灯笼能找下你这么适的人物?&rdquo;喜鹊朝室内环顾一周,看到墙角的磅秤,急忙把文景推上去,一边给她量身高、称体重,一边惊呼,&ldquo;你瞧瞧,一米六二的个子,正适;哎,怎么这样轻呢?才四十五公斤。蹦跳起来倒轻便!&rdquo;
&ldquo;我原来就担心个子。&rdquo;文景说,&ldquo;上初中时量过一,一米五九。后来了村里,就只在打谷场称过体重。因为体重没长,以为个子也没长呢。&rdquo;
喜鹊卷卷衣袖,拉开抽屉,翻出一份体检表,不假思就替文景填了起来。一边填一边还念念有辞:&ldquo;年龄:2,按实岁;身高:62厘米;体重45千克;血压等你下来了再查。&rdquo;在另外的好几项栏目里她都龙飞凤舞地写了&ldquo;未见异常&rdquo;。最后嘱咐文景道:&ldquo;你先拿这草表去,这也是格凭证哩。让吴庄革委会推荐到公后,我再帮你。&rdquo;
陆文景一边走一边摸一摸衣袋,那张草表和来自春玲家的五块钱还在。那表是白报纸质地,比她们装订作业本用的有光纸厚实得多呢。每想起没花一分钱弄来许多&ldquo;未见异常&rdquo;,就想笑。这可是生平第一次走&ldquo;后门&rdquo;了。本来是为&ldquo;异常&rdquo;而来,家时倒收获了这许多&ldquo;未见异常&rdquo;,怎能叫人不大快心怀呢?
离吴庄大约有一华里路的时候,就不断望见熟识的身影在村路上晃动了。在后半响的日头的斜光下,有一个手拖哨棒的基干民兵从一块玉茭地里扬长出来,望望村路两边,压低嗓音朝地内呐喊:&ldquo;快!没人。&rdquo;文景正在树丛后摘一朵黄花,心内一惊便蹲着没动。她认为这是巡田人为巡田人打掩护,就一闪身躲进路边的地里。本地有句谚语:&ldquo;巡田的不偷,五谷不收&rdquo;。想想吴长红的部下都这样,他也干净不到那里。可他偏偏会追赶爹。有心站出来截住他们,又怕果真有长红,眼对眼、面对面臊了他。文景压着砰砰的心跳和满肚的不平,屏声敛息,看他们到底干什么勾当。果然,应声从地里滚出个柴草垛来。那垛柴草足足有半间房高大,再看背柴人的身子差不多全嵌到了柴草里。文景只能望见柴草下一双蠕动的大脚,辨不清是谁。她从那庞大的柴草垛上估计,里面夹带的玉茭少说也不下三十个。可是,没走两步,这蠕动的柴草垛又折了来,对那巡田人道:&ldquo;趁长红不在,我还来一!&rdquo;文景这才听出是红梅花的爹赵锁贵。只见那民兵前后张望,呛白他道:&ldquo;连这我都没看见,和我罗嗦作甚?&rdquo;这后生显然是看在红梅花的情分上了,她那罗哩罗嗦的小个子爹断不会有这面子的。
&ldquo;你瞧瞧,人人都躲不过儿女私情!大家就糊弄你一个铁面包公!&rdquo;陆文景咬着牙在心里骂道。
吴长红这天是干什么去了呢?文景不经意就把那小黄花儿插到了鬓角。她正琢磨该怎样和心上人讲和呢。到县针织厂的事他以前答应过,只要长红支持,他二哥点头,没有办不成的!这一才真正要考验他呢。
那位巡田的基干民兵很快就踅进地里去了。
为了不让红梅花的爹紧张,文景只好放慢了脚步。手里那柳树枝条还没扔掉,她便一边走一边编起了绿色项圈儿。
&ldquo;哎,你丢了什么?&rdquo;春玲的大哥赵春怀突然跳下自行车,并排走到文景的身旁。猛地里吓了文景一跳。当看见那明晃晃的车把上绕着她的花格子头巾时,文景不免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失笑。
赵春怀一手推着车,另一只手将头巾解下来,轻轻地搭到文景肩上。
&ldquo;嫂子没来?&rdquo;文景扔掉那柳条圈儿,认认真真把头巾结成个结实的红领巾结。
&ldquo;哪有嫂子哩。不过是刚刚认识。&rdquo;赵春怀一边说着,一边俯下身吹一吹自行车后座,&ldquo;我带你走吧。先前看你象有急事似的,这会儿反倒慢慢腾腾,累了?&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