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汇南的信就慢慢有些变化。 他开始为政治对文化的捆绑而烦恼。他也不象起初那样情意绵绵,还引用了莎士比亚的诗句,说:
“让我承认我们俩一定得分离,
尽管我们那分不开的爱是一体。
这样,许多留在我身上的瑕疵,
将不用你分担,由我独自承起。”
音仪把信揣在书包里,在校园漫无目的地走着。
汇南仿佛一直是她的目标,而今这个目标自己却在世事中摇摆起来。她不明白他的处境,也不明白他的变化,更不想知道他对她的感情是不是正在改变。
古雅的教学楼前是一条青石路,路当中是几株木棉花树,盛开着大朵鲜红的花。传说中那花朵是被先辈烈士的鲜血染红,是英雄花。
音仪从它旁边走过。迎面过来一小队松松散散的学生,他们响应北京的民改革的运动,正在校园游行。音仪认出那昂首走在前面举着“改革”二字的男生。他个子高瘦,眼睛不大却总是若有所思。他叫任赫,是同系同级的另一个专业的同学。
他们从音仪身边经过。任赫大概看到了音仪,有些不好意思地躲开她的视线。
新闻里北京学潮闹得正凶,但事情到了镇西,就虎头蛇尾了。镇西到底是个懒于思考贪图安逸的地方。但思考什么呢?
想到政治, 音仪脑子就一片茫然。她向往的是文化,人性,一种超越政治超越年代的永远的东西。而政治,太象场纷争,最终总是沉落到历史的尘埃里。
还有妈妈那句话:“政治太复杂,还是离远点好。”
音仪这样想着,不知觉间走到了海边。
不远处是一片翠绿的松林,松林旁边摆着些石凳石桌,还有一家卖密饯茶点的小铺子。音仪经过小铺,一直走向大海。海滩上空荡荡的。天空淡淡絮些薄云。海水也不象往日那样明媚宜人,而是空旷苍凉,灰蒙蒙地与天空连成一片。
音仪凝望着涌动着的海水逐渐积蓄着力量,一层层地奔压过来,轰鸣着,掷碎于清冷的陆地。荒天暗日,海潮的声响涨满了天宇。
这一时刻,她把自己整个地遗忘了。她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沙滩上的一个贝壳,被咸味的海风吹打着的一根松树的树枝,被海水冲到岸上的一根水草,海水的一个水分子,一个转眼即逝的泡沫,水面上浮动着的一个光点。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到了宿舍。
这会儿离晚饭还有段时间,同学们还在外面自习。她钻进蚊帐,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她最后醒了过来,只觉得整个身心无比地酸痛,好像刚刚大病一场。
忽然整个校园飘荡起一阵提琴的弦乐。它柔情似水,无遮拦地漫过她的内心。
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决堤般涌出。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七章 温热的唇)
寒假终于到了,音仪带着菠萝香蕉家。
一进门, 妈妈就笑不拢嘴地迎上来。
“孩子终于到家啦!”
“妈妈烫了头?看上去好精神,好年轻啊。”音仪说。
妈妈又笑,说:“知道你要来,赶着把头做了。”
音仪站在屋里,只见玻璃窗上结满冰凌的图画。多么熟悉的窗花啊。它们象茂密森林,象重叠的羽毛,或海水里摇曳的海草。外面冰冷的阳光隐约渗透进来,使房间里闪烁着幻境般的柔和光芒。
音仪环顾着房间的一切,墙上的“晚钟”, 书架里那些书和小玩意儿,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布满全身。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温暖的镇西被冻成一个无知觉的冰块,却在此时此刻,在冰天雪地的家乡融化了。
这仍是她的巢穴。 在外面的几个月,一下子变得陌生遥远。
音宣和于孟也来了。 音仪跟爸爸上街买只全聚德的烧鸡,妈妈又钻进厨房,做了满满一桌菜。全家温馨地围坐在一起吃晚饭。
“音仪,你知不知道咱爸给省里设计的一个项目,得了东北地的一等奖了呢。”音宣说。
“真的嘛?太好了!”音仪高兴地说。
“还发了一个红皮证书,给了五元奖金。”妈妈喜滋滋地补充。
爸爸也满脸含笑,说:“单位也在评职称。设计院现在上报申请的总工程师,建筑方面的就是我。以后这些设计项目的机会,还会更多。不管怎么说,国家还是在越变越好啊。”
爸爸一向以技术见长。若干年前申请入党没有被批准,但那却并不妨碍他一腔热血地热爱自己的国家。
“音宣,你和于孟也要毕业了。怎么样了?忙不忙?”妈妈关心地问。
“在做毕业课题。”音宣答道。
“先别太着急毕业分配的事情,集中力量把课题做好了。”爸爸叮嘱说。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汇南来找音仪,两个人走在夜色渐浓的街道上。
“几个同学非要在临走前再吃一顿,我今天下午才到家。”汇南说。
音仪满心欢喜,却还有些羞涩。半年不见,汇南好像开始象个成熟的男生了。
“天都这么晚了其实也可以等到明天的。”音仪嘴上这样说了,心里其实很高兴他着急见她。
他们走进一栋楼的阴影里时,汇南停下脚步,端详身边的音仪。
此刻黑暗中音仪看不清他的脸,但她心里充满了温情。她想也没想地就往他跟前靠靠。 他伸出胳膊,搂住了她。
“信上怎么写,都写不明白的。还是要看见你。 看见了你,心里才踏实些。见信如见人,是骗人的。”汇南轻声说。
“我也盼着见到你。”音仪说着,眼睛有些潮湿。
“你还好吗?刚才看你好像瘦了,但更动人了。”
“我吃不好。 不是东西不好吃,好东西很多,可是找来找去连炉条都没有。”音仪抱怨道。她没说自己水土不服,连例假都停了。
“入乡随俗吧。你真地念旧,但不能在吃上太念旧。 吃上一定得变通,随俗,有什么吃什么才行。”汇南说。
“那你呢?你吃得习惯吗?”
“北京到底跟东北接近些,没觉得吃不习惯。只是,人的心境不太相同。这儿的人比较接受现实,安分,俗规蹈距。 ”汇南说。
“你想过跟我分手?”音仪想起来什么,犹豫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问了。
“我想跟你分手?”汇南诧异。
“不是直接提的,是莎士比亚的诗。”
汇南想想,一时有些沉默。俄而,他说:“莎翁把话带错了。我是说,如果没办法给你平静的幸福,就不要连累你。”
“怎么就没办法给我平静的幸福?怎么就连累了我?”音仪心一沉,不解地追问。
“音仪,我学的是文科。文字总是有思想的,而思想没有校园的界限,总要跟会的,政治的东西牵连。思想要是带了太多的锁链,就没有生命了。就像泰戈尔说的鸟儿带上了黄金,其实哪怕它带的是铁块,也是飞不动的。”
听汇南谈到政治,音仪的脑子顿时大了起来。
“为什么一定要扯上政治呢?你学的是历史,就看史实好了。你要写东西,就写人的自然本性好了。人的通性,比如想家念旧,哪朝哪代的人不都是一样的吗?”
“单纯的人性它想离开政治,可政治不一定放过它。政治不是藏在哪个山洞里的怪物。它就存在于会的意识形态里,无处不在。”汇南抑郁地说。
音仪困惑了。她从汇南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盯着他,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一下子就政治政治了的呢?”
汇南眼睛也盯住音仪,声音忽然变得低沉:“在北京结识些人。他们很有才华,张思想自由。我现在还很矛盾。算了,还是不谈这个了。”
他们往前走着,看见路灯下有个老太太正守着烤地瓜的炉子。昏黄的灯光下,希希冷冷地飘飞起薄雪。老太太一身厚棉衣,两手插在袖子里取暖。
她看见走过来的两个年轻人,饱经风霜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说:“买两个烤地瓜吃吧!保证又热又香又甜。”
音仪站在火炉边不动了,眼巴巴地盯着,孩子似地兴奋起来。汇南赶紧要了两个,两个人就站在马路边吃。
地瓜果真烤得软软的,撕去外皮,里面就是甜绵的瓜肉。他们热乎乎地吃着,四面飞落的雪花愈积愈厚。汇南腾出一支干净的手,轻轻拂去音仪额前头发上的雪花。
吃完了地瓜,两人又往走,转到刚才楼房的阴影里。
此时雪花已经密密匝匝地布满了天空,象无数层帘子似地遮盖起街道,楼房和天空。汇南紧紧地把音仪拥在怀里,仰头,望一眼那仿佛来自幽深黑暗的纷纷飘雪。他忽然觉得,在这昏暗和寒冷之中,荒凉的夜色之中,他的血液也跟着紧锣密鼓的飞雪一样激扬起来。
他低下头,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怀里的音仪,觉得她也正在一无抵抗地望着他。
他将温热的唇压在她的额上,眼帘上,她无措的唇上。她不再拒绝他。她接了他的唇,电击般的热流穿过她的身体。
她把头重新埋在他的胸前,一语不发,一动不动。她想哭,却又幸福得发抖。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八章 在某间教室里)
寒假后再到镇西,音仪就像换了个人。
那因离别而撕裂的心怀,在家里和汇南那儿,被愈起来。她不再孤独自闭,不再一个人漂浮。 她好像接纳这个温馨旖旎的南方小城,不再跟自己的命运过不去了。
除了功课之外,她又开始看起闲书。 她觉得自己西方的书看得偏多,想起早先中学语文老师说,中国没读过“红楼梦”的人就不能称作文化人,就找时间把“红楼梦”和“水浒传”也看了。学校有个文科图书馆,音仪就从那儿借书。
这样她的心境逐渐平和,也开始用心观察校园的奇花异草。她捡些奇形怪状的叶子,把它们夹在信封里,一个个寄给汇南。
这天晚上七八点钟,大家刚刚考过普通化学,紫玉乐颠颠地跑宿舍,说几个同学建议一起到海边泡茶跳舞。
“哎!怎么样音仪,海晴,冯淑, 要不要一起去?”
冯淑怪紫玉打搅了她练瑜伽。海晴也一扬满头乌黑的长发,笑眯眯地说:“今天赶不上跟你们作乐了。人家正准备家,妈妈说要做好吃的。”
紫玉有些失望。正在蚊帐里看闲书的音仪探出头,说:“紫玉,别人都指望不上的。还是我陪你去吧。”说罢,就撂下书,跟紫玉走了。
大海幽暗深邃,薄薄的月光给奔涌着的海浪镶了一道道闪亮的银边儿。潮声轰隆作响,不绝于耳。音仪走近大海,一身白色连衣裙被海风吹扬起来。松林下的石桌边灯火摇曳,已经聚着七八个本系的男生。任赫在,还有音仪的老乡杨凯生。
录音机里正放着台湾歌手的歌曲,空中低飞着或明或灭的萤火虫。
“辗转只为与你相见
无论哪一天
我期待你到永远。。。。”
紫玉笑着打了招呼,旋即拉出个男生舞蹈起来。音仪在一张桌子前坐下。
“听说要来几个女生,怎么也没想到你会来!”任赫坐了过来。他拿起茶壶,为音仪斟上一小杯茶。
“这是本地的铁观音。”他说。
音仪啜了一口,果真香味浓郁,然后看也不看任赫,说:“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
任赫若有所思,说:“是吗?对了,那天大海给了你什么启示了吗?”
看着音仪不解的样子,他补充道:“前几天看见你一个人在海边。本来想打招呼,可没敢打扰。”
音仪想不起来哪天自己溜到了海边,笑笑说:“还有人跟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