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一定是跟女朋友去的吧。”
“不是的。”我摇了摇头,“那里有些远了,我和女朋友通常只是在后山的石阶上晒一晒月光。”
“后山?那可不是个太平的地方,听说发生过好几次抢劫,有一还杀了人,另外还有蛇,野猫,狐狸之类的出没,二十几年前,还有人见过狼。”
“是啊,不太平。所以我花二十块在学校门口的地摊上买了一把短刀,随时带在身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可以用来防身那时候年轻,什么也不怕的。”
我跟欧萍漫不经心地闲聊着,我们都曾在同一个人生驿站里稍作停留,这让我们有了共同的话题。我们轮流讲述着旅途中或是驿站里发生的故事,在那个自由自在而又已然路过了的地方,我们是没有顾虑,也没有隔阂的。
我们离开湖边的时候,夜幕已开始降临,天空中飘着疏落的雨丝,我的思绪仍旧困在那小小的驿站里。那一天也是这样迷惘的黑暗,小雨淅沥,我一手撑着雨伞,一手紧搂着青春的恋人,我们在秋天的梧桐树下满怀激情地亲吻,枯黄的落叶在雨中沙沙作响,雨水浸透了我的黑色风衣,也润湿了她额上的乌发,我的耳朵听不见风雨,只听见她急促的呻吟
那时候的生命还是鲜活的,无所畏惧的,太阳神踯躅在我们身后,我们在黑夜里手牵着手,悠闲而自信地徜徉,在黎明到来之前,爬上山巅,望身后竭力追赶的金马车
欧萍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她又在想些什么呢?大概是稻田里飞舞的流萤,还有凌乱倒伏的稻草。真是有些出人意料,我们张扬的生命之力竟然是铭记在枯萎的黄叶和折断的稻草之上。这让我在望它们的时候,赫然地看见青春对死亡的轻蔑。
“谢谢你,孟阳,已经很久没有人跟我说这么多话了。”欧萍在公寓前停住了脚步,“已经很晚了,早点去休息吧。”
我点了点头,目送她把自己再度关进那个黑暗沉闷的方盒子。我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一点感激,从而也窥见她掩藏在心底的彷徨与自卑。其实我从未对她心存芥蒂,我知道她有一个八岁大的儿子,寄宿在学校。一个飘零在异国他乡的单亲妈妈会有多艰难是不言而喻的,这艰难让我不忍责难她的失德和不择手段,其实那些与她相好的男人们,何尝不是贪婪而卑劣地盯着她风韵犹存的**?
一个被印上了红字的女人,世俗的人们能不能原谅她其实并不重要,宽容的神灵一定会倾听她的忏悔,并为她指点一条通往葡萄园的路。
夜已经很深了,我站在厨房里抽烟,烟雾在叶窗上跳舞,从她们遁逸而去的缝隙里传来陈嫣轻狂的笑声,她仍然在康宏和徐林的公寓里欢作乐。寂静的午夜三点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冷清,迷茫而又无所依托,仿佛是在荒凉的原野上呼唤爱情。
日落布鲁斯(五十)
转眼又是冬天了,空气清凉起来,早晨的阳光跟我一样慵懒地打着呵欠,我不想起床也不想醒来,因为大多数时候,梦中的世界会比现实的世界少一些苍白。可是过量的酒精却兴奋地刺激着我空空如也的胃,让我感到隐隐作痛和饥肠辘辘。于是我蓬头垢面地站在了厨房里,一边抽烟,一边啃着一个从冰箱的角落里翻出来的已蔫巴了的苹果。
我惺忪的目光穿过满是灰尘的叶窗,偷偷溜进对面的公寓,出乎意料地,竟然被陈嫣逮了个正着。她也在厨房里啃着苹果,我露出笑脸向她挥手致意,她却转过身去不看我。冰凉的阳光倾洒在她婀娜的背上,勾勒出金光粲然的轮廓,她的苹果看起来又大又红,比我的水灵多了。
我的目光益加的惺忪了,大概是把阳光看得太久,我眼前的景物带着金红,朦胧而失真。扭曲的世界让我忽然生出怪诞的幻想。很久很久以前,我跟陈嫣居住在一个风景优美的永恒之地,她曾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源自于我的**,我们在玫瑰色的风里紧紧依偎,分享一个金色的苹果。给我那个苹果的,是一条叫做命运的蛇
陈嫣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我穿上了衣服,出门去走走,阳光依然是冷的,落在街边高低错落的屋顶上,就像敲打着黑白的琴键,奏出一曲蓝苍苍的布鲁斯。
我在那忧郁的曲调里漫无目的地转圈,直到阳光隐没,一曲将终。我到了公寓门口,唐叔正在天井里敲敲打打地修理一把破椅子,他近来益加的沉默寡言,嘴角提不起,眉头也打不开,看来是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
“唐叔,忙着呢,一把破椅子还修它干什么?我听说五十六街上新开了个场子,要不咱们去看看,我请客。”我说。
唐叔抬起头来,眼睛里的光芒只闪了一下便又黯淡下去,“唐叔今天有点累,你自己去吧。看完了记得来告诉我,里面的妞儿怎么样。”
“今天这是怎么了?请你去看女人都不去唐叔,你没什么事吧。”我语带调侃地说。
“唉”唐叔叹了口气,把锤子扔在一边,站了起来,“有空没?到屋里坐会儿?”
我跟着唐叔进了屋,坐在他写字桌前面的电脑椅上,我的胳膊无意间碰到桌上的鼠标,休眠的电脑因此而醒了过来,显示在屏幕上的是一个丰乳肥臀的色情页。
“唐叔,现在是有女朋友的人了,还是雅兴不减啊。”我笑着说。
“嘿嘿”唐叔干笑了两声,递过来一支香烟,我摇摇手拒绝了,唐叔手把香烟塞进自己嘴里,点燃了,狠狠地吸了两口,片刻之后才缓缓地吐出青白的烟雾。
“小孟,你说我跟王明明这事究竟怎么样?”唐叔说。
“怎么了?你跟她吵架了?”
“没有。”唐叔摇了摇头,“没吵架,可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娘们对我不冷不热的,也不让我碰她,就只是问我拿钱。两个月前跟我说她妈病了,需要用钱,我给了她两万块,她兄要结婚,借走了一万,上个礼拜说要装修店面,我又给了她一万,可是你看看外面,她都买了些什么破烂来。”
“这个”我迟疑着说,“唐叔你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又是当事人,事情是什么样,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唉”唐叔叹了口气,低下头狠狠地咂吧了两口烟,“其实我心里明白,这娘们就是冲着钱来的,刚跟她好上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但没想到她这么狠,我这么些年就存了那么点钱,都给她掏空了,以后我儿子怎么办?”
“钱财身外物,唐叔你就看开点吧,花点心思把饭馆搞好,再赚来就是了。”
“我也想拼命赚钱,可是现在饭馆生意不好,那娘们又整天不见人,我心里真是真是悬吊吊的。”
“生意不好吗?明天我带十几二十个人来给你捧捧场,反正我那些同事也都爱吃中国菜。”
“那就谢谢你了。”
“不用谢,都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应该的,何况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些了。”我说着站起身来,向唐叔告辞。唐叔的眼神闪烁,显然是还想跟我说些什么,可最终是没说出来,只是冲我挥了挥手,去到天井里,继续修理那把不中用的破椅子。我一面上楼,一面望着他狠狠地砸打椅背上的横杆,纷飞的木屑让我隐约有种感觉,其实他心里想的,不是修补,而是毁灭。
日落布鲁斯(五十一)
日子就像枝头上的树叶,一片与另一片全无分别,这或许是件好事,因为觉察不到眼前的景象是一天还是一天叠着一天,日子可以过得飞快,而当那飞快也淡出知觉的时候,时光便静静地停滞着,仿佛从未走远。
又是圣诞节了,宁静的圣诞节,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林菲,想起了纽约,想起了纷扬的大雪和空濛的天空,这让我忽然有一种想要故地重游的冲动。
在离开布鲁斯街之前,我在天井里见到了唐叔,他的房门是虚掩着的,透过缝隙,我看见他在客厅里一个人喝闷酒。他的神色焦躁而忧郁,让我隐隐觉察出异样,于是我敲了敲门,不待他允许就直接走了进去。
“唐叔,怎么圣诞节也没出去玩?”
唐叔抬头瞥了我一眼,顺手抓起一个杯子放在我面前,“小孟,来,喝酒。”
“好,喝酒。可是喝酒也要有个名目的,咱们这是”
在我说话的时候,唐叔已经为我斟满了辛辣的威士忌,并且举起酒杯在我的杯子上碰了一碰,我只好打住话头,也端起了酒杯。
唐叔仰头把手中的烈酒一饮而尽,然后自斟自饮,在我勉强喝完一杯的时候,他已经是三五杯下肚了。我想阻止他,但又隐隐觉得由他醉去或许是更好的选择,于是我默默地陪着他牛饮,在酒过数巡之后,唐叔忽然扑倒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孟,我儿子不来上学了,我老婆跟了别人,王明明跑了,钱没了,餐馆也快完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唐叔抽泣了一阵子,抬起头来又灌了一杯酒,喃喃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来美国,十几年了,每天偷偷摸摸地过日子,话也不会说,电视看不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好不容易熬到大赦,以为终于出头了,谁知道原来不是的,老天爷一下子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为什么?为什么?我受的苦还不够多吗?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我仍旧是无言以对,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混乱,于唐叔而言,昨天的绸缪显然没有带来今天的幸福。悲伤的结局是因为错误的开始,还是一路上的阴错阳差?这世上毕竟还是没有未卜先知,因与果倒是不失时机的自我呈现,可惜的是,这因果也常常与人们的意愿背道而驰。
唐叔的酒量并不大,连续的急饮让他酩酊大醉,我把他扶上了床,替他盖好被子,今天算是过去了,可是明天会怎样呢?
明天是不用去想它的,它若来临,我们能做的,也只是欣然地说一声“早上好”罢了。
我再一次站在了纽约的街头,马路的另一侧是昔日的海市蜃楼,天空仍然是空濛而神秘的,宁静的街上空无一人,雪花簌簌地堆积,不知是在掩盖还是在重建不肯磨灭的昨日,我隐约听见咯吱咯吱的踏雪之声,却遍不着已走过我身旁的人。
我独自一人坐在一家小小的咖啡馆里,去年的此时,林菲正在我的对面酣然入睡。一个漂亮的女服务生走来,我从她的手里接过铅笔和打印纸,在落笔之时,我又忽然觉得,这或许已经是一幅完成了的画作。笔已在手,我总要画点什么,于是我一道一道,将那空白涂成茫茫的黑色,然而在完成之前,我却胆怯地在黑暗的一角留下一扇小小的窗户。我对自己的懦弱恼恨不已,漆黑已让我告辞,远离,置身事外,可我却偏偏趴在小窗户的角上偷窥微光黯淡的往日。
我终于是走进了黑夜,在黑夜里凝望远方,那里灯火阑珊,照着一个幻变不停的空间。雪地上有一行陌生人的足印,迤逦地消失在灯火渐息之处。她走了,只留下陌生。
日落布鲁斯(五十二)
我站在布鲁斯街3号的天井里,唐叔的门虚掩着,康宏和徐林的公寓里传来阵阵愉快的哄笑。今天似乎是圣诞节,轻松喜悦的人们相聚在一起饮酒作乐,连街头街尾萦绕不散的蓝调里也夹杂着欢快短暂的圣诞歌曲。风很冷,我几乎快冻僵了。我从远处明明灭灭的灯火里收目光,瑟瑟缩缩地立起衣领,快步拾级而上,在打开公寓门之前,我忽然有种感觉,其实我根本未曾离开过布鲁斯街,我只是在混沌的脑海里去到了纽约,在依稀仿佛的忆里故地重游。
我不想去分辨这感觉的真假,我只是希望在这幻象丛生的世界上,在我所能到达的远方,会有一个人静静地等待着与我邂逅。
我打开房门的时候,楼下的公寓门也开了,陈嫣走了出来,她大声地笑着,脚步踉跄蹒跚。我望着她吃力地上了楼,靠在对面的护栏边,低头翻找着钥匙。我想问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在发出声音之前,她已然瞥见了我。
“你看什么看?”陈嫣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眼神里满是挑衅,“是不是觉得我很漂亮,所以满脑子都是邪念?”
“我只是想看看你需不需要帮忙。”我说。
“哼”陈嫣不屑地哼了一声,咄咄逼人地走到我面前,“敢想又不敢承认,你这样算男人吗?你想要我,就大声地说出来。”
“我”我想辩解,但她轻蔑的眼神却让我心中陡然腾起火焰,熊熊地燃烧着忿怒,嫉妒和**。
我一把搂住她的腰肢,粗暴地吻上了她的嘴唇。陈嫣激烈地反抗着,猛力把我推开,毫不留情地给了我一记耳光。
“你当我是什么?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随手扔开?” 陈嫣的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恨意,愤怒让她颤抖,也叫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想跟她说一声对不起,她却已打开自己的公寓,闯进去,重重地关上了房门。夜深人静,这荒唐的世界却益加喧嚣,我听见让我厌烦的哄笑,它们宛然是冷酷的嘲讽,我也听见让我感伤的哭泣,它们彼此应和,责难,倾诉,然后在迷茫和惶恐中各奔东西。
阳光之城里的阳光渐渐冷却,这已是个不禁寒的季节,我仍旧常常去公园的湖边打发时光,欧萍也常常去,她已不能再将双足浸入水中嬉戏了,只好坐在一旁的木架上,凝望大风吹不散的晚霞。
我时常站在堤边的树下跟她一起看日落和闲聊。我们的话题从一个驿站到另一个驿站,人生在我们的交谈中渐渐延伸,直到我们脚下。
“你跟陈嫣怎么样了?”欧萍问。
“我们我们没什么的。”我有些诧异她开启了这个话题,迟疑着说:“她跟康宏才是一对。”
“真的没什么?”欧萍笑了笑,“现在也许没什么,可是从前一定是有什么的。”
“这是的,我们曾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