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分手了?”
“可能是我伤害了她,她对我再没有信心了。”
“你看起来倒不是很难过。”欧萍说着,把目光移向了远方,“其实倒也不必难过的,爱情,人生,命运,全都一样,今天看到的是一面,将来头时又看到另一面,它们既不像你憧憬的那么美好,也不像你担忧的那么狰狞。”
“听起来是很有道理的。”我说,“你倒远比我想象的豁达。”。
欧萍笑了笑,正要说话,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她低头看了看,又把手机放了口袋。
“怎么?你不接吗?”我问。
“是他找我,不用接了。”欧萍说,“他找我就只有那一件事而已。”
我们相处已久,我知道欧萍口中的“他”就是徐林的导师,一个五十来岁,名字叫做利唯的男人。
日落布鲁斯(五十三)
“你不接电话,他会一直打来,记得上次他把你的手机都打没电了。”
“现在不会了。”欧萍说,“他没那么多空闲,正忙着筹备结婚。”
“结婚?”我诧异地问,“他他不是有老婆的吗?”
“上个月已经离婚了。”欧萍说。
“那我应该恭喜你吗?”我问。
欧萍淡淡地笑了笑,“恭喜我吧,以后不用再跟他纠缠不清了。”
她这话中的含义似是而非,我不知如何应答,只好疑惑地望着她。
欧萍尽力保持着苦涩的笑意,缓缓地低下了头,“跟他结婚的不是我。他又认识了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孩,长得挺漂亮的,名字叫做于洁。”
“是吗?”我讶异地说,“那你你还好吗?”
“他刚告诉我的时候,我心里很乱,现在好多了,其实我从来也没想过要跟他一生一世,这一天迟早要来,早一些结束或许是件好事。”欧萍平静地说。
“你不但比我想的豁达,也比我想的坚强。”我说,“那你将来打算怎么办?”
“没有了他我也能活下去的。”欧萍说,“其实我这个人没什么理想,也没什么奢望,只要再活十年就够了。十年以后,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我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自由自在地走遍世界上每一个风景优美的角落,花光银行里每一分钱,然后找一个开满鲜花的山谷,在看得见星空的夜晚静静地死去。”
“静静地死去?”我喃喃地说。在乍然听见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心中是有些愕然的,但转眼之间,那愕然竟变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向往。我从来没有想到,死亡竟然会是如此的生气勃勃。也许我们活着的时候,只是在准备好死亡。坦然,无悔,有尊严地死去,是人生最大圆满,有和无的法则得以成全,生命的意义因此而幡然呈现。
天黑的时候,我和欧萍到了布鲁斯街。她道了告别,去自己的公寓。我上了楼,在打开房门之前,楼梯上忽然响起了铿锵的脚步声。那脚步沉重而散乱,我好奇地循声望去,沿着楼梯拾级而上的竟然是原本轻柔敏捷的陈嫣。空气中飘来淡淡的香水味,调和着同样是淡淡的酒精味,加倍地醉人。我心已静若湖水,那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却如鱼钩一般,直沉心底,勾起一段恍恍然的往日时光。
“你看够了吗?”陈嫣站在我的对面,眉头微蹙。
“我”其实我没在看她,只是在往日的幻象里凝滞了目光。这却要怎么解释呢?我只好无奈地笑了笑,改变了话题,“你你喝酒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想关心你你可能是喝醉了。”
“喝醉了又怎么样?”陈嫣缓缓地踱到我面前,仰起头,挑衅地逼视着我的眼睛,“难道你又想像上次一样使坏?”
“我怎么敢?上次那一巴掌到现在还疼呢。”我说。
“是吗?”陈嫣随口应着,仍旧目光灼灼,完全没有退却的意思。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野性,看到柔弱,看到满满的爱恨交织,她的睫毛渐渐低垂,呼吸愈来愈近,我隐隐有种感觉,她正期待着我的吻。
然而在我付诸行动之时,她却敏捷地闪开,双手勾住我的脖子,在我的颈窝里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感到钻心的疼痛,在疼痛之中竟然又有一些莫名的欣喜。她恨我,她恨我也不过是因为爱我。
陈嫣松开了手,转身去向房门。在她打开门的那一霎,我无法压抑内心的冲动,抢上前从后面紧紧地拥住了她,忘情地亲吻她的头发和面颊。陈嫣没有反抗,缓缓地阖上了眼帘,睫毛晶莹闪亮。我抱起她进了屋,用足跟掩上房门,径直冲进了她的卧室
我兴奋而野蛮地褪去她的衣衫,就像一头被囚禁了很久之后忽然获得自由的狮子,一种重获生命之力的欣喜,新鲜,而又久违了一般充盈着我,我粗暴地折磨着她娇嫩诱人的**,在叫人心血贲张的每一寸肌肤上留下清晰的牙痕。
陈嫣却没有像从前一样,用不可征服的野性应我,当我贪婪地流连在她坚挺的**之间时,她只是用双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她那微微颤抖的纤弱手指充满神秘莫测的巨大力量,轻拢慢捻之间已令我心似狂潮
日落布鲁斯(五十四)
我醒来的时候,阳光正从叶窗的缝隙里无声无息地溜进来,与空气中的微尘一起,蹑手蹑脚却又是热烈地舞蹈着。陈嫣不在我身边,我听见客厅里方灵在小声地唱着歌,她脚步急促地走来走去,仿佛一只精力旺盛的母狮,在春天的晨光下,在无法冲破的樊笼里,压抑而烦躁地来逡巡。
她的脚步让我有些不安。我惺忪的眼睛看见世界的扭曲与虚幻,我昏蒙的耳朵听见眼睛惶恐的呼吸。门外漂浮着轻弱的歌声和凌乱的脚步,它们在我的脑海中唤醒和构建起方灵的形象,她身形婀娜,姿态撩人。她目光灼灼,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左眼中全是轻蔑,右眼里却好似充盈着渴望与挑逗。这神情已远不似方灵了,她的轻蔑叫我敬畏,她的魅惑却叫我不由自地想要亵渎。这两种截然相反,却同属于卑微者的感受让我忽然觉得在这狭窄的房间之外徘徊的,其实是**的神灵。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方灵忽然推门闯了进来。这突出其来的侵略让我猛吃了一惊,手足无措。我的姿势是匍匐在床上,一手枕在脸下,一手挽着乱成一团的被子。方灵应该无法看清我的脸吧,我心中自欺欺人地暗想着,紧张地思考如何应对这尴尬的场面。
方灵的惊讶显然不亚于我,她发出“啊”地一声轻呼,呆在了门口。我一动不动地伏在床上,装作沉睡未醒。几秒钟以后,方灵从惊诧中过神来,悄悄地退出去,轻轻掩上了房门。
她迅速离开了公寓。屋子里一片寂静,除了松鼠在屋顶上踩出轻盈细碎的脚步,再没有别的声响。我懒洋洋地坐了起来,空气中飘着陈嫣身上叫人着迷的香水味,阳光变得真实起来,叶窗的影子在书桌上一格一格地禁锢着时间。陈嫣到哪里去了呢?她是因为工作繁忙而争分夺秒,还是无法,或是不想,在这一切明晰灿烂的清晨与我相见?
她仍然是爱我的。只要有这个结论,其他的一切也就无关紧要。我草草地穿好衣服,走出了卧室。客厅里的餐桌上还留着一个咬了一口的蛋糕,看来是方灵留下的,她大概是心慌意乱地匆匆逃离,早忘了还有早餐这事。
她究竟为什么要闯进陈嫣的卧室呢?这可是件不体面的事。她是在找什么吗?还是
昨夜里我和陈嫣是如此的忘情,完全无法抑制住野性与呻吟。方灵与我们只是一墙之隔,或许她是被我们肆意狂放的声响勾起了心底最原始的**。那是潜藏在每个人内心的,无法驾驭的力量,它给人们带来幸福和愉悦,也带来放纵与罪恶,它粗鄙,好奇,贪婪,蠢蠢欲动。它挣脱道德与理性,靠窥探他人的私隐来获得一点点古怪的满足感。
我不得不承认我如此这般地揣测方灵,是因为我的内心也藏着这种无法驯服的野蛮力量。当我看见一对男女露骨的挑逗,或是听见他们放肆的呻吟,我也会不由自地幻想他们是如何的荒淫放荡,尤其是那个女人,她是怎样的风骚浪媚,用尽各种姿势与男人交欢纠缠。我尽力掩藏着自己这种卑污邪恶的想法,我想其他人也跟我一样。其实我也不过是数十亿同类中的一员,我与同类们结构相同,所见所思大体相似,我们的感受理应相差无几,因此我们能从他人的行为中获得刺激,不管是兴奋狂欢,还是战栗惊怖。
方灵或许远比我想象的高尚,可我隐约有种感觉,我并没有猜错了她。其实一个人总是在不自觉地刺探其他人的**。别人身上所包藏的,我们总能接受和理解的陌生和神秘感总是能引起我们的极大兴趣,很多时候,这就是爱情的起源,另一些时候,我们往往能从其中找到巨大的自我认同。
我找了个天井里没人的时候,偷偷地潜了自己的公寓。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我到布鲁斯街的时候,天空是沉沉的灰色,周围的一切暗淡无光,街头的蓝调孤孤单单地漫游到街尾,然后在尘沙飞扬的风中打一个转,潇洒而又无奈地跨上时间的骏马,追风掣电地溜走了。
我又在天井里见到了唐叔,他跟往常一样,目光散乱地蹲在门口抽烟。王明明已经消失了很久了,而且也没有要来的迹象。唐叔大约是已经绝望了的,他更加的沉默寡言,终日面色阴沉,只有见到我的时候,才勉强地咧嘴笑一笑。
“唐叔,今天晚上收得很早啊。”我说。
“是啊。”唐叔说,“反正没什么生意,早点关门,省点电。”
“怎么?生意还是不好?”
“就是那样了吧,勉勉强强地吊着,赚不到钱,也饿不死。”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我再找些人去给你撑撑场面?”
“不用了,由得它吧走,咱们到五十六街玩玩去?”唐叔说。
我不禁有些愕然,没想到在这命蹇时乖的时候,唐叔竟然还对声色犬马保有兴趣。
唐叔显然看出了我的迷惑,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吐出一口浓浓的白烟,扬起了轻蔑而倔犟的眉毛,“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死还活。等着我,我拿件衣服,马上就走。”
我望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酸楚惆怅。人生究竟是怎么样的?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活力四射,信心满满,折不,后来我们精疲力竭,偃旗息鼓,向命运俯首称臣,再后来,我们渐渐明白,奋斗也罢,臣服也好,都只不过是命运跟我们开的玩笑,他自始至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和唐叔在脱衣舞场里流连了很久,他看上了一个俄罗斯女孩,于是一直等着她落单空闲。我静静地陪着他,听他唠叨那女孩的样貌是如何的美丽,身体是如何的妖娆,身上穿的红裙是如何的性感撩人。我很希望他跟那个女孩能够有一次愉快的接触,那样的话,或许也算是实现了一点点执着的价值,并能从中获得一点点荒唐的,却是救赎般的成就感和慰籍。
凌晨三点,我们驾车离开了舞场。喧嚣转眼间就没入身后呼啸的风声,灯光和黑暗在我们面前形成一种叫人心悸的静默和迷惘。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电影“布拉格之恋”的结局,一场瓢泼大雨,一条泥泞坎坷的小路,一辆满载着希望与惶恐的旧车,连同不知该何去何从的生命,统统终结于一种无法终结的哀伤。
唐叔蜷缩在副驾驶座上,默不吭声。他终于是等到了俄罗斯女孩的,我看见他眉花眼笑地去了包间,又眉花眼笑地出来,这似乎证明他曾有过短暂的快乐时光,只是,当那短暂的快乐离去,虽然仅仅是一秒之远,一步之遥,便这般自然地融入了他荒凉的人生背景,犹如一笔枯墨,只显出苦涩与沧桑来。
有时候,欢笑是有个背影的,当与它告别以后,就别再头眺望。
日落布鲁斯(五十五)
不知不觉地,又是许多日子呼啸而过。这天傍晚,我仍旧站在厨房里抽烟,烟雾与黑暗携手共舞,悄悄漫入这段时空的每一个角落。通常,我是能在叶窗前的立柱旁,一盏花一般的壁灯下面倾听见外面的世界的。今夜里外面却是出奇的静,静得仿佛只听见露水在花瓣上徘徊的声音。人们都在做什么呢?是不是都同我一样,正默默地,无聊无奈地,用寂寞的耳朵窥探着别人的世界?
似乎已经很久没见到陈嫣了,我开始想念她。我开了门,站在冰冷的楼梯上继续抽烟,其实我并没有抽,只是静静地望着香烟燃烧。我原本打算在香烟燃尽时就家,然而,当它真燃尽时,我却恋恋不舍地点燃了另一支烟。
天井外夜色正酣,小雨几不可觉,只有在昏黄的灯光旁侧才显现出轻弱的身影。这稍纵即逝的身影是弥足珍贵的,因为它向我证明眼前的昏黄苍白并未凝固,也未必永恒。
一支烟又快熄灭了,在我取出烟盒之前,天井里忽然传来了迟疑的脚步声。那显然不是陈嫣,可我仍然好奇地举目望去。出现在我视野里的是欧萍,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皮肤黝黑的男人。
欧萍也看见了我,她的脸上闪过一抹惊诧,随即尴尬地笑了笑,“小孟,你好”说着转过脸瞥了一眼身后的男人,似乎是有些勉强地接道:“这是我老公,刚刚从国内过来。”
“噢,你好。”我尽力掩饰着错愕,向那个男人挥了挥手。
那个男人冲着我生硬地咧嘴笑了笑,低着头跟欧萍进屋去了。我们并没有通名换姓,欧萍那简短而轻描淡写的介绍和她脸上匆忙不安的表情让人觉得她是在刻意掩藏些什么。其实我也备感意外,我从来没想过欧萍会跟她的丈夫重修旧好。从我跟她的闲聊里,我察觉出那是一段早已经死亡了的感情,僵硬冰冷。爱情大概是不会来了,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相依为命。是什么让他们作出了这样的选择?是孩子吗?或者,其实他们根本没有选择,是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把他们带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