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已是个与当年天差地远的原点,但听起来仍然是个坐标。在茫茫的人生旅途中,那些曾经的人,曾经的事,也许都是我们的坐标,当我们迷路惶恐的时候,总是不由自地头眺望,找,并情不自禁地靠拢它们。
可是,谁曾告诉我们,人生有一个方向?
我左思右想,人生或者真的有一个方向,那便是彼岸。
这天晚上的雨断断续续,从细如牛毛到漫空流线,再到淅淅沥沥。我一直没能等到陈嫣。
日落布鲁斯(五十六)
两日后的清晨,我终于透过厨房里的叶窗看见了对面的美人儿,她也正傻傻地望着我。我冲着她微笑,她却全无应,我从她的眼睛里隐约地觉出了忧伤,空洞,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愈来愈远。<o:p></o:p>
我满心惶恐地敲响了她的房门,她开了门,侧身让我进去,却一直没有说话。<o:p></o:p>
&ldquo;嫣,你怎么了?怎么不开心了?&rdquo;我问。<o:p></o:p>
陈嫣勉强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打开冰箱门,从里面取出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递给我,&ldquo;你还没吃早餐吧,给你这个。&rdquo;她说。<o:p></o:p>
我接过苹果,把它捧在胸前,它在微凉的阳光下闪着诱人的红晕,让我在恍惚之间忽然想起了那一天的清晨,阳光从苹果蔓延到陈嫣身上,描绘出她婀娜多情的完美曲线,也描绘出我迷惑与等待。<o:p></o:p>
我思绪纷乱,我想起了一条叫做命运的蛇,想起了海伦和帕里斯,想起了一个容貌丑陋的神婆,她递给我一个青红的苹果,拧去柔韧的梗,并言之凿凿地告诉我,吃掉这个苹果的女子会永恒不变地爱上我。<o:p></o:p>
我低头咬了一口苹果,然后把它递还给陈嫣,&ldquo;你也吃。&rdquo;我说。<o:p></o:p>
那个苹果沉甸甸的,却闪着轻飘飘的光芒,让我在这个微风雨润的清晨真切地感受到了爱情和爱情的迷惘。<o:p></o:p>
我和陈嫣分享了这个金光粲然的苹果。当我恋恋不舍地抛下果核的时候,陈嫣从后面抱住了我。她的双手不遗余力,让我窒息,窒息在她汹涌如潮的爱与恨之中。<o:p></o:p>
&ldquo;我明天就要走了。&rdquo;陈嫣急促地呼吸着,却尽力平静地说。<o:p></o:p>
&ldquo;你要去哪里?&rdquo;我问。<o:p></o:p>
&ldquo;中国。&rdquo;<o:p></o:p>
&ldquo;中国?&rdquo;我的心中一震,愕然地转过身来,&ldquo;为为什么?&rdquo;<o:p></o:p>
陈嫣低下了头,没有说话,她脸上的黯然让我的心不断下沉,我一把抓住了她的双手,失声说:&ldquo;嫣,不要离开我。&rdquo;<o:p></o:p>
陈嫣默默地凝注着我的眼睛,片刻以后,缓缓地垂下眼帘,望着空荡荡的墙角,轻声说,&ldquo;阳,别再留我,我已经决定了。这里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rdquo;<o:p></o:p>
我惶惶地托起她的脸,她的眼睛像一泓海水,幽远,湛然,冰凉,我的魂魄出没其间。我觉得仿佛有微风,吹拂起伤感的海浪,轻拍我的心岸,叫我怅惘怆然,在悠悠的潮声中不堪情逝。<o:p></o:p>
&ldquo;那我呢?&rdquo;沉默了许久以后,我问。<o:p></o:p>
&ldquo;你你忘了我吧。&rdquo;陈嫣说。<o:p></o:p>
&ldquo;那你呢?也会忘了我吗?&rdquo;<o:p></o:p>
&ldquo;我不会。我会永远记得你。&rdquo;陈嫣说着,抬起头向我轻轻地笑了笑,&ldquo;今天是我在美国的最后一天,阳光明媚,你陪我去看海吧。&rdquo;<o:p></o:p>
我是个叫我心痛的邀请,可我仍然无法拒绝。我跟她携手漫步在全世界最美的白沙滩上,海鸥在我们的头顶自由地鸣叫,天空明净,海水湛蓝,浪声来了,又远去,我侧耳聆听,听不到海妖的歌声,却听见一个无法言语的美丽少女。陈嫣在浅浅的海水里驻足眺望,我也是。这里是北纬27度的加勒比海岸,我们来了,就要离去,太阳神在天顶高傲地驱赶着金马车,他的长鞭乱舞,落在我的身体和心上,我觉得隐隐作痛,可我在凝望他的背影的时候却并无怨恨,我只是想知道,他离去的天际,海的那一边,究竟会是什么地方。<o:p></o:p>
太阳沉入海水的时候,我在沙滩上捡到一个玻璃瓶,内里是空空的,可我却有种感觉,这个似曾相识的瓶子已经在海上漂流了很长的时间,它的身体里曾经装着一个愿望<o:p></o:p>
陈嫣在白沙滩上欢跑,她说爱情像大海,好美,好叫人着迷,可是她却不敢远航,因为大海太深邃,太神秘,太叫人捉摸不定。她还说世界像细沙,握得越紧,就越容易从指缝间溜走,放开手时,就得到了全世界。<o:p></o:p>
我望着她兴致勃勃地示范细沙是怎样从指缝间溜走的,她跪在白沙地里,长发纷散,尘沙飞扬,在她身后,夕阳如血,沧海逐浪,这是个可以描入永恒的画面,这也是个终将逝去的画面,在那一刻,我仿佛已然是一个来自未来的旅客,经过漫长而纷乱的时光,终于找永藏于心的画面,于是惊喜,赞美,缅怀,放声而笑,失声痛哭<o:p></o:p>
陈嫣就这样离开了我。<o:p></o:p>
日落布鲁斯(五十七)
当我想那一天时,脑海中只剩下一个画面,那就是我独自坐在陈嫣卧室里的地上,木然地拿着手机,空空的房间沉寂如死,只在每个角落里响着不知是谁的抽泣声
陈嫣走以后,简杰那间空置已久的屋子里似乎是搬来了别的住客,可是大概是因为早出晚归的缘故,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只是从别人的口中大概知道,他们也是在餐馆工作的。住在他们楼上的老米依旧是过着清贫而焦虑的生活,六月里的一天,他的屋子里忽然传来呜呜的哭泣声,原来是他的老婆终于熬不住病痛的折磨,告别了这个世界。老米痛不欲生,但是显然也有所准备,他说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老婆也许会过得很幸福,还说如果有来生,希望老婆别再遇上自己,别再过这样的苦日子。老米的老婆走了以后,他的母亲一直吵着要离开美国,说是不想自己也被埋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落叶归根,狐死首丘,人越老越怀念故人与家乡,重归故土的愿望往往简单而迫切,也叫人无法拒绝。老米终于是拗不过,把母亲送了国,一个三代同堂的家庭就这么散了,一段悲欢离的人生也就这般冷漠却栩栩如生地站在了布鲁斯街上。
的方灵仍旧是不遗余力地为了她的信仰奔走呼号,她满腔热忱,慷慨激昂,以至于每每让我想起我们这个时代的先驱。另一位 ling fang对于信仰与理想显然毫无兴趣,她只是想着如何改善生活,以及如何嫁给一个还算是格的男人。我知道她的心思是因为她不止一次地委托我为她物色一个适的男友,恨嫁的心情急切而毫不掩饰。这倒也是件很自然的事,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若再纠缠在自己的矜持里,那她的感情生活只怕是真有些堪虞了。
我时常在天井里撞见欧萍和她的先生,他们似乎有搬出布鲁斯街的打算,只是还迟迟没有付诸行动。欧萍不怎么去湖边了,上一次难得地碰见她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我们见面时也只是彼此点头笑了笑,并无多言。她的未来大概已经改变了,现在那片开满鲜花的美丽山谷和满天灿烂的星星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康宏和徐林学业之余在络上折腾起了小买卖,大概是到处廉价的名牌打折货,然后在 商务站上以高一些的价钱卖掉。这看起来倒是门不错的小生意,以至于他们俩都有些无心向学。有一我去他们屋里串门,得知徐林和艾雪已经联名买了房子,看起来是有了结婚的打算。不巧的是几个月以后次贷危机爆发了,他们买的房子价格直线下跌,最后只剩下买价的一半多一点。徐林变得心事重重,郁郁寡欢,我试图开解他,闲聊时才得知艾雪已经跟他分了手,他一个人扛下了贷款。我为他不平,他却笑着说只要她开心就好。现实的人生冰冷残酷,难得的是,他的心仍然温暖善良。
唐叔依旧保持着蹲在门口抽烟的习惯,不同的是,他抽烟的同时还喝上了酒。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红星二锅头,烈性,三两杯下肚,他那双迷蒙的眼睛就更加迷蒙。我有些担心他,每每在天井里撞见,我总是停下来跟他聊一聊,可是他跟我的话也渐渐少了起来。有一天他喝醉了,躺在门口,我把他扶屋里,离开的时候竟然发现他的枕头下面露出一截枪柄。我有些惊讶,第二天问他,他说是买来玩玩的,有证件,平时子弹也没有上膛,很安全,说着还把空枪顶在脑门上开了一枪。他的神情看起来轻松自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却多了一些惴惴,挥之不去。
这个夏天里一个周末的早晨,外面传来了节奏欢快的敲门声。我惺忪未醒,赖在床上不肯起来,那敲门声却执着不去,我的心里开始有点纳闷,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敲响我的房门了。
我懒散地爬起来,闭着双眼,打着呵欠开了门。门外传来清脆的笑声和一个女孩狡黠的询问:&ldquo;师兄,你好,听说你这里有房间出租是吗?&rdquo;
她的声音有些熟悉,我疑惑地睁开朦胧的双眼,站在我面前的竟然真是我的旧识,一个叫做李若的女孩,我离开学校的那一年,她刚刚进校,我们在迎新的 party 上相识,她那时乖巧地叫我师兄,没想到一直叫到了现在。
&ldquo;咦?李若,怎么是你?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rdquo;
&ldquo;我是来租房子的。&rdquo;李若笑着说。
&ldquo;可是我这里没有房间出租。&rdquo;我迟疑着说。
李若没有搭我的话,低头从我的身边挤进屋里,自顾自地四面张望着,&ldquo;师兄,你这里是两室一厅,有一个房间空着多浪费呀,难怪你要租出去。&rdquo;
&ldquo;不是跟你说了,我没想要出租房间&rdquo;我揉了揉眼睛,有点莫名其妙。
&ldquo;那是因为我还没来。&rdquo;李若的眼睛里又闪出了狡黠的光芒,&ldquo;我来了,就正好赶上你租房了。&rdquo;
&ldquo;原来是这样。&rdquo;我总算是过神来,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ldquo;说吧,究竟是怎么事。&rdquo;
&ldquo;师兄,事情是这样的。&rdquo;李若霎时间换上了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ldquo;我的公寓到期了,可是我下个学期才毕业,我不想再签一年租约,听说你这儿还有房间空着,你就转租给我吧,我不会打扰你很久的。&rdquo;
&ldquo;可是我是个男人。&rdquo;我说。
&ldquo;那有什么关系?你是好人就行了。再说跟男人租有很多好处的,男人心胸宽广,不会什么事都斤斤计较,男人雷厉风行,不会老占着洗手间,男人身强力壮,还能帮女人干重活,比如搬家。&rdquo;
我望着故作可怜的李若,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她正尝试用虚无缥缈的奉承话说服我,而且更暗藏狡猾,企图轻描淡写地把我变成她的苦力。
可是我竟然真的被她说服了,还自投罗地帮她搬了家。她睡去以后,我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卧室里,直到夜深人静。我看见叶窗的缝隙里漏入的月光,看见空空如也的衣橱,我知道,其实我让她留下来只有一个原因她让我想起了陈嫣。
日落布鲁斯(五十八)
李若的外貌与陈嫣并无相似之处,但却同样的热情开朗,敢爱敢恨。她常常在浴室里唱歌以及在我身后格格地坏笑,她的声音似乎与陈嫣是共鸣的,以至于有时候我竟恍恍惚惚地,以为是陈嫣到了我的身边。
李若搬来两周以后就开始了一场恋爱。第一次跟恋人约会来的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客厅里轻快的舞蹈,月光在她的脚下荡漾,流淌,闪耀,像一条沉没着时光的河。我伫立在卧室的窗前,与她沐浴在同一条河里,静静地聆听她的羞涩与喜悦。我的心中有一些异样的感受,分不清是欢喜,嫉妒,还是惋惜。
这天是周末,她在电话里求我晚些去,因为她要跟男朋友度过一个浪漫的夜晚。我曾不解地问过她,为什么交了男朋友还跟我住在一起,那样难免会引起误解和不便,她却说连这都受不了的男人不值得她去爱,还说只有跟我住在一起,男朋友才会更爱她,更想着她。她这是存心给男朋友一些刺激,让他着急,让他渴望,让他如坐针毡。这开放迷魅的个性,如此的似曾相识,如此地叫人沉迷,怀念。
我去了一家小酒吧,遇见一个名叫悉尼的德国女孩,我们一起闲聊并一起喝了很多当晚特价的玛格丽特。她性感地舞蹈,而我在一旁为她鼓掌喝彩。她把吧凳当作是马儿,扬鞭踢蹬地要去征服世界,我递给她一支吸管做成的长矛,鼓励她勇敢地跟风车作战
我们在失真而荒唐的世界里拥抱告别,我们的梦想终结于一个醉生梦死的时空,我们却莫名其妙地为之狂欢,然后依依不舍地放开双手,踯躅地,在漆黑的夜色中各奔了前程。
我到布鲁斯街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一点多了,在这个一切归入沉寂的时刻,2的屋里却还亮着灯,并传来淙淙的水声。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了好几次,我心中颇有些犯疑,因为自从几个星期以前,上一任租客突然离开以后,这里就一直空置着,屋里也没有任何家具,在其中昼伏夜出的会是什么人呢?
我伏在厨房外的叶窗上偷望了一眼,屋子里仍旧是空荡荡的,连灯光也显出孤独来,也许只是房东在做维修,或是流浪汉见缝插针地借宿吧。我暗自琢磨着,正想离去,耳畔却传来了两个人轻声的交谈,其中一个声音正是唐叔的,而另一个也是说不出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