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真是太卑鄙了。”我说,“钱他是从香港的公司拿的,并没有直接跟你们接触,你们真的不够证据告他。”
“是的,真的没办法,如果要告那家香港公司,难免会变成跨国诉讼,更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徐林说,“我当时真的很恨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骗光了我父母一辈子的积蓄,我真想找把刀捅了他。”
“可是想想我还是不能这么做。”徐林脸上激动的神情黯淡了下来,“如果我这么做了,我的父母一定会很伤心,他们就什么希望也没有了。所以我只能忍,我一边在系里做 ta,一边在络上做点小买卖,希望自给自足,早日帮家里把钱还上。”
“你做得很好啊。”我说,“不但还了钱,还能买上了房子。”
“都是被逼出来的。”徐林说,“我做生意用掉了太多时间,所以不得不推迟两年毕业了。”
“那也没啥。”唐叔说,“无债一身轻,现在你算熬过来了对了,你说今天律师找你来着,是不是找到证据可以告那个谁谁了?”
“不是的。”徐林摇了摇头,“今天律师找我,给我看当年我写的肝癌研究经费申请,说我的工资也是从其中支付,问我知不知道经费究竟是怎么运用和分配的。我当时一听就懵了,利唯明明跟我说这个申请没有拿到钱,而且我两年多以前已经离开利唯的实验室了,怎么可能从里面拿工资?我问律师是不是弄错了,他却很肯定的告诉我,这个项目拿到了一万美元的经费,支付了六七个人的工资,包括我。”
“这么看来,事情应该很明显。”我说,“利唯欺骗了你,并且用你的名义骗取了一部分研究经费。”
“不止。”徐林恨恨地说,“律师说项目中还有另外两个薪酬不菲的研究者,瑞敏和于洁,问我是否见过她们到实验室工作。这两个人是利唯的老婆和前妻,一个有正职,一个只有中学学历,基本不会英文,怎么可能来我们实验室工作?显然是利唯用两个老婆的名字做假账,把所有的钱都挪进了自己的腰包。那是我辛辛苦苦争取来的项目,结果却养肥了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牲。”
“这样的事都能做得出来,利唯实在太黑心了。”我说,“不过贪得无厌的人总会有报应,你把所有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律师,这个姓利的就等着坐牢吧。”
徐林听了我的话,眼睛里的光芒闪烁了一下,又黯淡下去,低下了头,默默地不说话。
“怎么了小林?”我愕然地问,他的反应让我有些意外。
“阳哥,唐叔,我”小林踌躇着说,“我什么都没跟律师说,我只是用“不太清楚”,或者“记不清了”之类话敷衍了他。”
“为什么?”我诧异地问。
“因为因为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他也不容易,捱了十几年才有今天的地位,结果却因为贪心毁于一旦大家都是中国人,我不想就这样毁了他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那个律师给了我名片,说如果我想起什么,马上打电话给他,唐叔,阳哥,你们说,我应该把实话都说出来吗?”
日落布鲁斯(六十一)
徐林目光惶惶地望着我,他面上的焦虑张力十足地呈现着内心的挣扎与迷惑。我不禁也迟疑起来,于是转头望向唐叔,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启示和支持,他却面无表情地低下了头去,只顾着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小林,你的心地太善良了。”我踌躇着说,“利唯曾经用卑鄙的手段摆布了你的命运,因果循环,现在他的命运完全落在了你的手上。你甚至不需要落井下石,只要凭着良心说出实话,已经是对他的致命一击。对你而言,这绝对是件无可厚非的事,但是人生的态度不只一种,如果你选择原谅他,给他一次悔悟的机会,我个人也能理解和尊重。小林,这个世界纷乱复杂,人情冷暖,有时候不用为别人想得太多,我觉得你只要选择你觉得最舒服的方式就可以了。”
徐林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两眼茫茫地呆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烟蒂扔在地上,抬脚踩灭了,“阳哥,唐叔,你们聊着,我先去了。”
徐林说着,向我和唐叔勉强地笑了笑,到自己的公寓,掩上了房门。
唐叔等到小林关门以后,垂下头来,也低低地叹了口气。
“唐叔,这事你怎么看?”我察觉到了唐叔的欲言又止。
“小孟啊,其实”唐叔说着用眼角瞥了一眼徐林的窗户,压低了声音,“不瞒你说,其实我倒是能理解小林的老的,中国人来美国不容易,在美国生活更不容易,谁不想拼命捞钱?小林老这事是做狠了,做绝了,遭了报应了,可是人性自私啊,比起那些贪官污吏动辄上亿的脏钱,他这几万几十万的算个啥呀?到底还是无权无势的贱民而已。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贱民犯法,绞首杀头,贱民争斗,你死我活,其实争的也只是蝇头小利。小林的老栽了,该他栽,可我看在眼里却有点物伤其类,满怀凄凉的感觉啊。”
我对唐叔的话未置可否,只是笑了笑就告辞上了楼。唐叔的话让我有些感慨,我想他大概是需要找一个信仰了,他已经在这个尘世里呆得太久,一条路总也走不到尽头,兜兜转转,就容易迷失方向,是非变得模糊,甚而在生存这个前提下,善恶也不是那么泾渭分明。唯有信仰能带他走出人生的灰暗应该是这样吧,只有神能引领我们走过黯淡苍白的时光,带我们到达自由的彼岸,并找到幸福与永恒,那时候我们会知道这一段短暂虚幻的日子,无论悲欢苦乐,贫穷富贵,生老病死,都微不足道。
应该会是这样的吧" k" s; @" k e) e y% v l
我到了家,屋里是漆黑的,李若应该已经睡了。我扔下钥匙,迫不及待地冲向洗手间。
洗手间里的灯竟然是亮着的,透过虚掩的门缝和水雾朦胧的镜子,我看到李若正从浴缸里跨出来,她身躯**,侧头斜身地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她的身材姣好,浑圆的**和轻盈的腰肢,修长的腿和魅惑的姿态,叫我不由自地心猿意马。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跟她欢好的景象,在白雾迷茫的浴室里,我粗野地把她按在盥洗台上,从后面进入了她的身体,她呻吟,挣扎,过头目光浪媚且爱恨纠缠地望着我
我想起了陈嫣。迷蒙模糊的镜中仿佛有个世界,一位神灵正透过我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我的偷窥,我的**,邪恶,失落与迷惑。
苍白的雾气渲染着我的世界,我在轻飘飘的歌声里猛然惊醒,急急忙忙地退自己的房间,我不敢开灯,那样会让我的神灵清楚地看见我,鄙视我,冷漠地嘲笑我。
此时此刻陈嫣在做什么呢?在跳舞,在唱歌,在就餐,在购物,在看电影,在街头漫步在我的枕边轻声地描述着幸福。
在某个世界里,大概会是这样的。
日子仍旧是一天一天悄无声息地过去。我再次在天井里撞见徐林已经是几个星期以后的事了,他从络上以每个两分钱的价格买了几十箱键盘,准备转手卖掉。快递员把纸箱层层地叠在了天井里,小林正气喘吁吁地往屋里搬。
我见到这样的景象自然是挽起衣袖上去帮忙,其间好奇地问起了利唯贪污公款的事。
“小林,利唯的事怎么样了?你跟律师说实话了吗?”我问。
小林停了下来,用衣袖抹了抹头上的汗水,摇了摇头,“没有,我什么也没说。”
“小林,利唯遇到你这样的人,算他走运了。”我拍了拍小林的肩膀,感慨地说,“那他现在怎么样了?还在研究所任职?”
“没有了。”小林说,“虽然没有证据告他贪污,但是研究所还是因为不恰当处理研究经费把他辞退了。”
“应该的,总该让他受些报应,不用坐牢已经是便宜他了。小林,你你总有一天会发大财的。”我说。
“为什么?”小林不解地问。
“因为你心胸宽广又够勤奋,大家都愿意跟你做朋友,有了人脉,自然就有财源。所谓好心有好报,就是这个道理。”
“阳哥你这么说,我倒不好意思了,其实我只是听你话,做了自己觉得舒服的事。利唯去坐牢,他的老婆女儿会难过,我也不会开心。与其把时间和精力用来恨一个人,不如用来做点小生意,改善一下生活,总算是实际又有用的事。”
“是的,小林,你说得对。祝你生意兴隆,一本万利。”我说。
“这真是一本万利了。”小林赧然地笑着说,“这些键盘的成本是两分钱,我在上卖九块九毛九一个,只要能卖掉一成,我已经是赚了。我这样做,算不算是奸商?”
我没有答他的问题,只是笑着离开了他的公寓。小林算不算是个奸商,其实我不知道,也不想去分,我只知道我乐于拥有这个朋友。
与徐林相比,康宏的世界显得封闭而狭小,他也在络上做些买卖,大概是采购零件组装电脑再卖出去。他原本就不太爱跟人说话,林菲和陈嫣走了以后他就更加的沉默寡言。我知道有一个女孩常常不远千里地从 la 飞来看他,他们是旧同学,说话时用的是家乡的方言,听起来亲切稔熟,没有负担。女孩的容貌身材都是一流的,见过她几次以后,我开始觉得,她就是康宏生命中的另一半。作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去找爱情的踪迹,我只是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宿命的端倪。
日落布鲁斯(六十二)
平淡的日子日复一日,人人都忙忙碌碌,人人都来去匆匆。在你来我往,却是静默无声的天井里,布鲁斯街上的蓝调细弱而悠扬地响着,叫人平静,也叫人忧伤。
这天傍晚,我在天井里见到了一向不见踪影的老董。他今天格外的高调,摇头晃脑地唱着陕北民歌,见到我时,甚至喜笑颜开地打上了招呼。
“小孟,下班了?今天挺早啊?”老董说。
“董老师,你好。”我向他点了点头,“今天看起来是有什么喜事吧。”
“也算不上什么喜事,就是婷婷毕业了,今天就来了。”老董得意洋洋的说。婷婷是他女儿,多年以前老董跟老婆离婚以后就带着女儿来了美国,从上初中到现在,大约也有十几年了。父女俩相依为命,女儿是老董的心肝,也是他的骄傲,如今终于从医学院里毕了业,难怪老董欣喜若狂。
“是吗?婷婷已经毕业了?日子过得真快,你可算是熬出头了,今天晚上应该弄几个好菜,好好地庆祝一下。”我说。
“那是当然的,要不你也到我屋里来热闹热闹,咱们吃点喝点,就当是给婷婷接风。”老董热情地说。
“那好吧。”我说。我跟老董的交情并不深,但却不想在这种时候浇他一盆凉水。
我屋里换了衣服,去到老董的公寓,他已经在桌子上放好了碗碟,一共三副,看来今晚除了我并没有旁的客人。
老董正在厨房里做菜,他手忙脚乱地招呼我坐下,不一会的工夫就端上来他号称拿手的椒盐虾和其他的菜肴,七盘八碗,大多是冷盘。
一切准备停当却接到婷婷的电话,说是同学们约好出去庆祝,今天就不来了。老董显然很是失望,他尴尬地向我抱怨这孩子不懂事,不来也不事先打个电话,现在可叫他如何是好。
我识相地起身告辞,他却把我按住了,说是既然来了,就得吃上喝上,跟他聊聊天。我难却他的好意,只得再度坐了下来。
“董老师,这段时间很少看见你。”我一面接过他递给我的酒杯,一面说。
“我中国了。”老董说,“我母亲过世,我去处理后事了。”
“啊,真是对不起,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没什么,我母亲已经快九十岁了,走的时候也没一点痛苦,算是喜丧。”老董说。
“那现在一切都处理好了吗?”我问。
“基本上都处理好了,就是遗产的问题还没弄清楚。”老董说,“我母亲过世的时候把财产都留给我了,可我那几个兄姐妹不服气,天天跑来跟我闹。他们对我妈一个比一个差,二不要我妈,把她赶到三家,三又把她赶到四妹家,四妹嫌烦,性让她一个人出去单过,我妈算是寒了心了,怎么可能把财产留给他们?我跟你说,随便他们怎么闹,我也不会给他们一个子儿。”
老董义愤填膺,滔滔不绝地跟我诉说他的几个兄姐妹怎样不择手段地跟他争夺遗产。从争吵到上法庭,到兄反目绝交。我很惊讶他会跟我说起家事,以我跟他的交情,这要算是典型的交浅言深了。老董并没有喝多少酒,何以毫无顾忌地将家丑暴露在我眼前?清醒的时候我不明白,到我们都多喝了几杯,老董不胜酒力,趴在桌子上的时候,我却有些明白了。
他之所以会跟我说这些,只是因为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