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颇有些讶异,忍不住敲响了房门。屋里的两人顿时噤若寒蝉。他们显然是在畏惧些什么,这时候表明我的身份或许会有些帮助。
“唐叔,开门,我是小孟。”我说。
“原来是小孟啊。”唐叔如释重负地答应着,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拧开房门,探出头在我身后的黑夜里望了望,“进来吧,吓了我一跳。”
他贼头贼脑的神情叫我莞尔,我想调侃他做贼心虚,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因为我看见了屋里的另一个人,赫然竟是汤珊的父亲,老汤。
老汤的脸上透着憔悴和疲惫,向着我无奈而尴尬地笑了笑,“小孟,你好,咱们又见面了。”
“老汤,怎么是你?”我惊讶地说,“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怎么过来的?”
“来了好几天了,偷渡来的。”老汤说。
他的答解开了我心里的疑问,这些天来显然都是他在这间空屋里盘桓。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跟汤珊住在一起。”我问。
“怕连累珊儿。”老汤苦涩地笑了笑,“万一要被逮着,珊儿不就成了窝藏了吗?其实我也没别的,我就想看看珊儿过得好不好,在她身边,多少能照顾照顾她。我不会英文,到哪儿都是人生地不熟,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到这里来,要是打扰了你们,还请你们多包涵。”
老汤形容狼狈,言辞恭谦,我望着他迷茫惶恐的眼睛,心里一阵辛酸。他为了女儿放弃了一切,如今潦倒不堪,东躲西藏汤珊有一个这样的父亲,是她的福分,也是她的罪孽。
“放心,我不会去告密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我的前半句话带着玩笑的语气,其实我却是认真的,因为我隐隐觉得,在老汤的心中,这是他最迫切想要肯定的事。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房东迟早会把房子租出去的。”我接着说。
“没关系。”唐叔说,“我们已经商量好了,由我出面把房子租下来。他以后就在我的后厨里打工,白天晚上都见人少,应该是比较安全的。”
“唐叔果然是个讲义气的人,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我由衷地说着,拍了拍老汤的肩膀,“那就祝你好运吧,我今天喝多了点,先去睡了,你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好的好的,谢谢你了。”老汤满怀感激地紧握了我的手,双掌中的力道清晰地表达着他的真诚。
我告别了唐叔和老汤,疲惫地拾级而上,打开自己的房门。李若应该早已经睡着了,房间里很静,借着月光,依稀可见桌子上放着三个香薰蜡烛,两副西餐碗碟,一个梅洛酒瓶和两只高脚杯,其中一只空了,另一只尚且残留着红唇印痕和小半杯红酒。
看起来李若的这个夜晚是愉快的,不知是否已实现了她期待中的浪漫。我悄悄地到卧室,拉开叶窗,托起半扇窗户。窗下的荒草是寂寂的,风过时,偶尔惊起一点萤光,唤醒几声虫鸣。这便算是解脱了我滞闷的世界。我扑倒在床上,很快就沉沉地睡去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微光黯淡的黎明,我在一座巍峨的宫殿里行走。那是一座令我渺如微尘的宫殿,空旷得好像无人的荒野,在遥远的,或是切近的地方矗立着一些清光流幻的墙。它们如有生命,在我走过的地方倏然地出现或是隐没。我漫步在幽静的后花园里,冷清的空气中传来隐约的歌声,似曾相识。我心宁静,却有些忧伤,独行在风露濡湿的陌生小径,毋须抬头,也知道自己在故地重游。
宫殿的尽头是一面不可逾越的高墙,它似乎并无实体,却用光芒和幻影阻住了去路。我在闪烁的光影间看见了往事和故人,看见陈嫣,看见林菲,她们无声地欢笑和哭泣,各自远去,各自眸,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鲜明了又模糊,直至无踪。透过虚幻的墙壁,我望见墙外的世界,高崖和大海,潮涌的风浪和无尽的苍穹,黑色的礁石在起伏的海水里时隐时现,其上无人,却从幽深的罅隙里传来海妖的吟唱。这是个海妖们的歌声与召唤承托起的世界,这是忆的宫殿,我的神祗
日落布鲁斯(五十九)
我在那轻柔飘忽的歌声里醒来,这是个日光媚好的早上,李若在厨房里轻唱,我隐隐嗅到煎鸡蛋的香味,顿觉饥馁难当。窗外有鸟儿在鸣叫,加勒比的海风蹿进来,带来潮湿的暑气,今天的午后一定会有一场淋漓的骤雨。在这个丽日将与大雨相互倾诉与嬉闹的日子里,我忽然觉得,陈嫣已经离开我很久了。
我来到客厅里,餐桌上放着一碟香肠煎蛋和一杯杏仁奶。李若站在露台前面的晨光里,春风满面地咬着一个通红的苹果。
“你起来啦。”李若笑着招呼说。
“是啊,起来了,肚子饿了,被你的早餐诱惑起来的。”我说。
“不是我的早餐,是你的。我的正吃着呢。”李若说着扬了扬手中的苹果。
“我的?”我有些疑惑地说,“为什么今天对我这么好?”
“就当是答谢你昨天那么帮忙,让我拥有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怎么个愉快法?”我坏笑了一声,拿起了叉子,“你的他不会是今天早上才走的吧。”
“去你的。不关你的事。”李若的脸上闪过一抹羞涩,娇嗔地骂了一句,转过了身去。
“年轻人的日子就是幸福啊。”我故作老成地调侃她,“今天仍然是个休息日,小丫头又少不了节目的吧。”
“我还没想好呢。”李若说,“天天都见面,他就不会珍惜我了你呢?今天有什么安排?”
“我有个朋友的画廊今天开张,我要去祝贺他。中午去“太阳花”吃点心,下午去玫瑰公园里逛逛,晚上去尝尝大闸蟹,再找个小酒吧坐坐”
“听起来也不错啊。”李若说,“我也想吃点心,想去玫瑰公园,不如我跟你一起去吧。”
“跟我去?你不怕有人吃醋啊。”
“吃醋有时候是好事,你不会明白的。”李若狡黠的微笑着,“还等什么呢?咱们赶紧启程吧。”
她的笑容让我无法拒绝。午饭以后,我们在玫瑰公园里徜徉,月季花儿开得正艳,空气中漂浮着清雅怡人的香味。李若在我的身前漫步,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沉思,沿路踟蹰。
这个下午果然下了一场骤雨,她在空旷的草地上乱跑,找遮蔽,结果却是站在稀疏的藤蔓植物下面变成了落汤鸡。雨势稍歇时,李若背靠着青石,遥望灰蓝的天空,恨恨地皱了皱眉头,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雨水在她的面颊上绽成氤氲朦胧的水雾,阳光令她的睫毛闪亮,令她忿忿而无奈的表情栩栩如生,很美。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我和李若到布鲁斯街的时候,唐叔正在天井里抽烟。李若打了个招呼就先告辞了,我则留了下来跟唐叔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这姑娘怎么样?”唐叔直愣着耳朵,听见楼上传来了关门声以后,小声地问我。
“挺好的,开朗大方,招人喜欢。”我说。
“你俩好上了?”唐叔眯缝着眼睛,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没有,她有男朋友了。”
“俩人住一个屋里都没好上,真没出息,那门一关,谁知道你们俩在里面干什么?”唐叔用调侃的语气,坏笑着说。我还没来得及搭话,他脸上的坏笑却已悄然褪去,且露出诚恳来,“要是还没好上,就赶紧好上吧,这姑娘跟陈嫣是一个性子的,心里宽,不会给人气受,这样的姑娘可不好找了。”
我抬头望了望自己的房门,不置可否。我知道我心里对她存着好感,却分不清这好感是否只是来自陈嫣,来自我对往日的怀念。
我和唐叔带着三分邪性谈论起女人的时候,4的房门忽然开了,徐林走了出来,他看起来有些憔悴和焦虑。
“唐叔,阳哥,聊天呢。”徐林说着向我伸出手来,“阳哥,还有烟没,也给我一支。”
“你不是从来不抽烟的吗?”我有些诧异地取出烟盒递给他,“怎么?也想学坏了?”
“不是我看你们都挺喜欢的,我也想试试。”
“是吗?”我半信半疑地望着他,“小林,如果遇到什么事了,抽烟可解决不了问题,不如说出来,我们给你想想办法。”
徐林没有作声,默默地在我的烟头上借了个火,狠狠地砸吧了一口,接下来自然是可以预见的剧烈咳嗽。唐叔嘿嘿地笑了起来,拍着他的后背说,“这可终于像个男人了。像男人了就爽快点,有什么心事就说吧。”
徐林望了望唐叔,又望了望我,低下头小声说,“唐叔,阳哥,今天今天有个律师找我了,要我做个证人。”
日落布鲁斯(六十)
“做证人?怎么事?赶紧说来听听。”唐叔来了劲头。
“是我的老贪污研究经费的事。”徐林说。
“咋事?咋贪污的?跟你有啥关系?咋就把你给逮去了?”唐叔迫不及待地追问。
“唐叔,你急什么呢?听小林慢慢说。”我向唐叔打了个眼色,拍了拍徐林的肩膀,“没事,你说明白点儿,就算真的跟你有关系,咱们也想办法弄成没关系。”
“其实是这样的”徐林踌躇着说,“我还是从我是怎么来到美国的说起吧。我大学毕业以后考了托福和 gre,可是成绩不是很理想,联系好些学校,都没有被录取,后来一个跟我家里关系很近的阿姨说认识我现在的老利唯,说他以前曾经把别人招来美国,应该是很有办法的。于是我父母就在阿姨的介绍下跟利唯取得了联系,希望他能录取我,可是他却说现在研究经费很紧,没有办法再招更多的学生了。既然是这样,我们一家人都准备放弃我的留学计划,可是隔天利唯又打来电话,说是真要来美国也不是没办法,只要我父母愿意捐献五万美元给他所在的研究机构做研究经费,他就可以用这笔钱来专门支持我上学。五万美元对我的家庭来说是很大的一笔钱,可是我的父母商量之后觉得让我早一年出来念书,就早一年毕业,总比呆在家里虚耗青春强,于是他们四处借贷,好容易凑齐了这笔钱,把我送来了美国。”
“原来是这样的,小兔崽子,你的父母为了你可真是吐了血了。”唐叔说着,弹了弹手上的烟灰,“这么看来,利唯倒真是帮了你的忙的。”
“本来我也以为是的。”徐林说,“我们都太天真了。利唯说研究所不接受私人的捐助,所以要我们把钱打到香港的一家公司账上,以那家公司的名义捐助,我们也没多想,就照着他的话做了”
“打到香港公司的账上?”唐叔忍不住插口说,“这听起来可有点不对劲了。”
“是啊。”徐林说,“这里面原来是有猫腻的,那时候我们却没有意识到,还以为他是想尽了办法帮我。”
徐林说着叹了一口气,又狠吸了一口香烟,咳嗽了几声,才接着说:“我来了美国以后,他把我单独找到办公室,跟我说我父母捐赠的钱被研究所拿去了分之四十,所以只剩下三万块了。我听了真是心疼得不得了,于是我跟他说,我要把钱要来,中国去,不念书了。利唯听了就沉下脸来教训我,说我没出息,父母千辛万苦供我念书深造,我却辜负了他们的希望。我听了心里很惭愧,于是打消了国的念头,留了下来。几天以后,利唯又把我叫去,要我开始写一个关于肝癌的 研究经费申请。他说只要这个项目拿到钱,他一定支持我读完五年的博士。有了这个希望,我当然全力以赴,那时候没日没夜的呆在图书馆,整个项目的体部分基本上都是我完成的,可是到了交上去的时候,预算里面却没有我的名字,只是用“研究生”三个字代替了。”
“没有名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唐叔说,“只要他给钱就行了。”
徐林摇了摇头,说:“一年以后他跟我说,没有申请到经费,要我去找另外的导师,另谋出路。我只好到系里到处去求,希望能得到一份 ta 或者是 ra 的工作在我最惶恐无助的时候,利唯的一个助手悄悄地跟我说,其实我父母捐赠的钱根本从来没进过研究所,而是直接进了利唯的腰包,而他就用 grant 里面的钱打发我一下,然后找个借口赶我走。我听了以后又震惊,又愤怒,直接去找利唯理论,可是他竟然无耻地说他从来没拿过我父母的钱,也不知道什么捐赠的事,我如果有证据就去告他,没证据就滚。”徐林说着愤恨地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