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我不敢动了,于是,那只臭脚,便稳稳地踏到了我的脸上。那只脚又厚又宽
又肥,肉肉的脚底把我的脸死死地罩住,使我动弹不得,或者说根本不敢动弹。
那袜子是那种很厚的棉袜,脚底部位已经磨破而又没有补,露出一块粉红色的肉,
汗渍和污垢混后形成的冲天的脚臭,就直直地钻进我的鼻腔中。
「好好闻闻,你妈最喜欢的味道,今天让你也给老子闻闻。」
卫小光肥而厚的脚底软软地却又实实地压在我的脸上,粗而密的脚趾覆盖着
我的口鼻,强烈的脚臭侵犯着我,我的意识在这臭味与人格的羞辱交互的作用下
开始变得模糊,似乎那不再是卫小光的脚,而变成侯茹的脚,那臭味也开始变成
了我梦寐以求而不得的香味,我竟然又一次悄悄地用力吸起气来。
「好闻不好闻?」
到是这句话,将我从千里之外的天空拉到了地面,拉到残酷的变态刑讯
中。恐惧与羞辱再一次占据了解的全部。
「我有罪」我用这句万用的语言答非所问。
「狗崽子!服不服?」
「服」
经过了充分的准备,周六的下午,批斗会正式召开,不是我们班召开,而是
全校师生共同召开,不是批斗许多人,而专门批斗我一个人。
大会在「工字楼」面南的高而且宽大的台子上进行。
二楼的走廊外侧,也就是席台子的正上方,一条麻绳串起了几张白纸,白
纸上写着斗大的大字:「批斗反革命狗崽子鲁小北大会」
我早已等候在工字楼右侧的房子里,班任侯茹、我们班的斗争骨干汪海龙、
八二班的连长孙玉虎,持人赵小凤等也都早早等在房子里。几个人在对我进行
最后的警告。
「今天的大会,是全校师生对你的批斗大会,你要搞清楚,态度老实了好说,
不老实送你到县群专队去,听到没有?」侯茹说道。
「听到了,我老实。」我紧张的并紧双腿,正面对着她,将上身前倾成一个
很大的角度,恭敬地答。
这时,参加批斗会的各年级的学生陆续到达,因为还没到开会时间,没有集
,因而许多人拥挤到门口,象瞧什么稀罕物一样看着我挨训,尽管我背对着门
口,但仍然感到那无数双眼睛,正在象钢针一样刺在我的背上、心上。
「鲁小北,撅下去!」
「打倒反革命狗崽子鲁小北!」
随着起哄,有几块土嗑啦砸到我的背上。我不敢头,也不敢躲闪,仍旧胆
战心惊地低头立正。
「出去,看什么看,到你们各班去集。」侯茹对着将门堵的严严实实的学
生们叫着,但丝毫不起作用。
「让鲁小北跪下!」随着起哄,又一块又脏又臭的什么东西扔到我的脖子上,
粘呼呼的粘在脖子上,我想用手去拿开扔掉,但因为我是立正的,双手紧紧贴着
裤缝,所以没有敢动一下。
大会时间到了。
在念了一段毛席语录后,赵小凤大喝着命令将我押上来,于是,早就等候
在门外的我,便被汪海龙和孙玉虎押着走了台子。台子正面是公中学七八名
从六年级到九年级的学生,黑压压坐了满场子都是。有人带头呼起了口号,于是,
场子里响起了几乎要将屋瓦震飞的口号声。
我没有被捆绑,只是双臂高高地背在背后,身子用力地向下撅着。同学们已
经准备了几天的发言,一个一个地上台来,历数我几年来有的和没有的罪行。每
发言完一个,赵小凤便大声命令:「鲁小北,立正站好,老实交待你的反革命罪
行。」
于是,我撅累了的身体便可以站直起来,但双腿仍然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取
出衣兜里已经修改过多遍的认罪书,双手捧着念起来。
「在反动家庭的熏陶下,妄图复辟资本义的罪恶念头在我的思想中形
成,于是,我开始想着如何破坏无产阶级革命教育路线」
但每念到一段,与以往批斗会的惯例一样,赵小凤便会大喝一声:「念的什
么乱七八遭的,鲁小北,给我撅着。」
我便重新撅下去,接着,便会又有一个发言的上台来。
然后又是直起身来认罪。
然后又是被打断,再重新撅着等人们上台来发言批斗。
这都是例行的程式,一点也没有新意,但单独地批斗我一个人,那种屈辱的
感觉,却远远地超出了第一次批斗。
这次批斗会上,最最令我意外的,是同为四类分子子女的、那天和我一同生
炉火的仝玉兰对我的批斗。她念着念着,突然地对我发问道:「鲁小北,那天我
已将火生着,你故意接来一盆水将火泼灭,还说让革命的师生上不成课,你说,
你为什么如此地仇恨无产阶级的革命教育?」
我撅着,听她这样发问,我一下子惊的不知如何答,这是根本没有的事。
要想接水,得到很远的地方的手动压水机去压水。生长在北方的四十岁以上的朋
友大概都知道,十冬腊月的,要想在手动的压水机里压出水来,真是谈何容易。
一贯老实怕事的仝玉兰,为什么杜撰出这等情节来害我。
见我不答,这个同是四类崽子的弱女孩,竟然狠狠地将我低着的头揪起,
冲着我的脸打了一个耳光,打完,又狠狠地问我:「抬起来,给我跪着。」
谢天谢地,能够改变一下长久撅着的姿势,跪着,无疑成为一种恩典,我面
朝着仝玉兰跪下了。
没说什么,仝玉兰先是左右两个耳光打来,然后,这个平时最是胆小怕事的
小个子女生,竟然大声审问我:「妄图破坏无产阶级革命教育路线,你还不老实
交待,说,是不是你用水浇来了炉子?」
台子下面有人高喊:「鲁小北,你认罪不认罪?」
我只好看着自己脚下的地面,答着:「是我有罪,我认罪。」
接下来,就是汪海龙带头的口号:「打倒妄图复辟的狗崽子鲁小北!」「把
鲁小北批倒批臭!」
他喊一句,师生们便跟着喊一句,口号声在这组高大的洋楼房间碰撞,发出
响,反复的碰撞,反复的响,这房子差点给震倒了。
她的发言仍然没完,在革命的口号刚刚落下,她便又一次发问我:「你为了
不让广大的革命师生知道真相,威胁我,不许我说实话,还说什么我要敢说你就
找没人的时候打我,是不是你说的?」
这也太没谱了,我从没想到过和女同学打架,哪怕她曾批斗过我。我不得不
辩解:「我没有」
「你不敢答了,是吧?给我撅下去。」
于是我起身,重新撅下去。
但还不行,仝玉兰走近我,用脚使劲地踢着我的脚,「狗崽子,双脚并拢,
给我老实点!」
挨批斗的,和一般人们的立正是有别的,一般人立正时,双脚脚尖要分开
一个角度,而挨批斗的人的双脚,脚跟与脚尖都要紧紧并拢在一起。刚才我并没
有做错,仝玉兰踢我,只是为了表现她的革命斗志而已。
因为同样的出身的原因,仝玉兰在我们班是最胆小最受人欺负的,但今天的
她象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当着台子下面黑压压的师生,变着法地表现着她的斗争
积极性。
在我不动也得动地将双脚用力地并拢了一下后,仝玉兰用手使劲地将我的头
向下又按去,使我的头几乎要贴到脚背,双腿也不能不弯下去,屁股也不由得晃
动起来。
「鲁小北不老实,我们革命的小将能答应吗?」
毫无疑问的,下面响起了象是按编好的台词似的整齐的答:「不答应。」
接着又有人高呼:「打倒死不认罪的鲁小北!」「鲁小北必须坦白交待!」
仝玉兰的手并没有拿开,仍然按在我的脖子处,另一支则去揪我那不长的头
发,将我的脸用力地向上搬起以面对台子下面的满屋子的革命群众。摆弄好了我
的姿势,她离开,我的手并没的任何的束缚,但我不敢动,在好几同学的观赏
下,仍然用力保持着她给我规定的弯度,双手也使劲地向后上方高举着。
等又一个同学上台发言完毕,我再一次被赵小凤命令着站直了身体,交待那
不曾有过的事,「我想逃避无产阶级专政,就威胁仝玉兰,不许她说真
话还说」
之后又是撅着
又是揭发又有人上台来按我的脖子,打我的嘴巴,在众多学生们的观看
下,表演着无产阶级专政
于是,我又是认罪
又是揭发又是耳光又是口号
批斗会开了整整两节课,才在革命小将们的口号声中结束。
(四)
放寒假了,已经好几个月没能抓出新的典型来进行斗争,我和嘎柳子便重新
进入革命闯将们的视线,要利用寒假农闲时掀起一轮阶级斗争的新**。为什么
要批斗我和嘎柳子,一个原因,是因为农闲没事干了,借口搞阶级斗争而批斗人
欺负人,早已成为好多红卫兵干部们最大的乐趣,还有一个原因,则是正当批邓
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当口,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里,不揪出一个反动典型来说
不过去,当然大概也有我们的个人原因吧。
大雪封门,学生们员们都猫在家里,但得到通知,我和嘎柳子要去接受批
斗。因为天冷,我们两个被命令提前将「工字楼」大办公室中的炉子生好,为的
是斗争我们时暖和些。
这嘎柳子本属于根红苗正那一类。他比我大两岁,却仍然和我同班,那年头
读书不象今天这般正规,同一个年级相差五六岁的比比皆是。这嘎柳子是特别地
调皮捣蛋,凡是村中有的坏事,基本都有他的参与,故而他便也经常享受我们四
类子女本该享受的待遇,动不动便挨批斗。而他似乎并不惧怕批斗,反而越斗越
坏,不论你怎么折磨欺负他,斗过后仍然嘻皮笑脸。
其实我们虽然打架多次,但似乎并没有结仇,反而在许多时候是很好的伙伴。
比如夏天偷瓜,冬天逮兔子,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他都愿意喊我,而我也
愿意他喊我。他长的算英俊那一类,高个,大眼、浓眉、唇红、齿白、鼻挺、口
正,如果全公我算第一帅哥,那么他绝对算第二。
我们两个都早起就到了「从头越」的司令部,开始生炉火。这是修建于半个
多世纪前的建筑,英国人修的还是美国人修的,看上去仍然特结实,门窗的木头
选村应该相当的不错,仍然象新的,那年头农村基本不得一见的木制的地,也
仍然象刚刚铺上去的,没有丝毫的裂缝和绉褶。和农村其他住户口、教室不同,
这工字楼大办公室里的炉子是西洋风格的壁炉,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后来我看到
电影里西洋的壁炉是烧柴的,但这间大办公室的壁炉大概经过了改造,却是烧煤
球的。这炉子的烟道也修的特别好,不论是烧柴引火还是添煤抠烟,却全被吸走,
房间内不会有一丝一缕的煤烟和气味。洋鬼子的东西真的令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