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般宠着那小子,不忧心手下心生怨恚?」。
伴随着一阵咳嗽,高凤由后堂转出。
刘瑾眼神空洞地看着空旷厅堂,冰冷的脸上忽地绽出一丝暖意,「年轻人,
玩性大,且由得他吧,还能无忧无虑地玩上几年啊……」**********
**八月望日,奉天殿,大会朝班。
「臣钦天监五官监候杨源上奏,六月辛酉,雷震郊坛禁门、太庙嵴兽、奉天
殿鸱吻,八月初,大角及心宿中星摇动,天璇、天玑、天权星不明。此皆上天警
示,乞请陛下亲元老大臣,罢去内侍宠幸,安居深宫,绝嬉戏,禁游猎,罢弓马
,严号令,毋轻出入……」。
首辅刘健在班首听得暗暗点头,前几日老哥们王鏊在宫里被气得不轻,总要
给他出一口气,可说实在的,皇帝和他身边人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已经提得够多了
,刘阁老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拿这些说事。
正好瞌睡来了有枕头,所谓天人感应,天象有变,必然是人主所行有差,才
会引起上天示警,若不以此大做文章,刘阁老都对不起文臣之首的职业操守。
待马前卒杨源奏毕,刘健出班奏道:「人君所畏,惟天惟祖宗。皇上纪元之
初,天变迭见,是以仁爱警戒者至关。前代之典,凡遇天变,必减膳撤乐,今陛
下亦当每日早起,祝天拜庙,然后视朝,修身自省为政怠荒之事,以使民心可慰
而天意可回……」。
刘阁老毕竟七十多了,一口气说到此,润口嗓子,打算继续,忽听左班靠后
有一人道:「刘阁老之言,下官不敢苟同」。
还在班中的谢迁眉头一跳,此情此景有些熟悉,扭头看去,果然,蹦出来的
是兵科都给事中王廷相。
王廷相上前几步道:「湛湛青天,其唯有一,天下之国,何啻千百,天象之
变,千百国皆应之,国君行政之善恶,莫非一日月间皆同般行止?若天象之警,
皆为吾皇告诫,则上天何以独偏中国?」。
「这个……」。
刘健捻须不语,明人的眼界那里摆着,前番文华殿杨廷和与丁寿一番舌辩已
经讲得清楚明白,非要闷头死不认账有些说不过去;要是梗着脖子强辩说中华乃
天朝上国,其余皆蛮夷蕞尔之邦,老天就是厚爱大明你能怎么着这类的口水话,
不好意思,刘阁老还没有清末徐大学士那般把自己活成段子的勇气。
谢迁看着王廷相便觉心中有气,暗道这王子衡定是已和刘瑾一党,真个斯文
败类,当即出班反诘道:「那依王给谏之意呢?」。
谢阁老素来能言善辩,打定主意此番无论这小子说出什么话来也要当庭驳倒
,寻个错处贬离中枢,省得老给哥几个添堵。
王廷相向御座跪拜,恭谨言道:「与其敬天,不若勤民,伏请陛下摒鹰犬,
停骑射,节财省役,以宽民力,进贤去佞,振奋朝纲,赏功罚罪,匡正法纪,则
万民之幸,大明之福」。
王廷相想得简单,上疏便上疏,就事论事他没意见,扯那劳什子天变示警算
哪档子事。
刘健与谢迁对望一眼,不想王廷相是这般说辞,不过也无暇细想,自己想说
的话都已被说出来的,于是一同下拜,道:「臣附议」。
朱厚照本来兴致勃勃欣赏臣子互掐,不想转眼间矛头又指向了自己,节财省
役?我也得有财可节啊,光禄寺的供奉都减了,难道还要宫里一大帮子人天天清
粥小菜的过日子,凭什么啊,你们和你们儿子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的,凭什么苦
都让我受啊!朱厚照越想越气,眼看就要发作,侍卫一旁的丁寿拉了拉他衣袖,
悄声道:「陛下,退朝吧」。
丁大人可以理解小皇帝的怨气,可这时候翻脸,刘健谢迁皮糙肉厚毫发无损
,王廷相的小身板可架不住天子雷霆,丁寿着实不愿这位子衡兄变成了替罪羊。
狠狠看了下面给自己气受的臣子们,朱厚照咽下这口恶气,点头道:「你们
所言,朕知道了,退朝」。************大学士李东阳府邸花厅。
「王子衡乃气学门人,对天人之说见解与我等偶有不同,木斋何必与后进做
意气之争」。
李东阳温言宽慰老友。
「吾等良言苦谏,圣上置若罔闻,上疏弹劾,又都留中不发,视之若无,仅
一句」
知道了「便搪塞而过,如何使得?」
谢迁愤愤不平,用力拍着座下楠木交椅的椅子扶手,大声说道。
「木斋息怒,毕竟已上达天听,且待些时日,以观后效」。
李东阳笑着继续劝解。
「唉,只怕陛下身侧宵小环顾,蒙蔽圣听,终不得改啊」。
司礼监掌印王岳赫然在座,慢悠悠地品了口香茗。
「圣上那廊下家……究竟是何人引导?」。
想起那天永巷所见,好好先生王鏊便按捺不住胸中怒火。
「还能有谁,刘瑾啊,哦,还有他举荐给陛下的那位丁寿」。
王岳放下茶盏,再拱了一把火,「不只廊下家,如今西苑大兴土木的豹房,
也是他张罗修的」。
「黄口小儿,骤得高位,不知感念天恩,反蛊惑圣君,实不为人子」。
王鏊愤愤不平对着刘健等人道:「晦庵,你等位列阁部,叨居重地,若只苟
容坐视,岂不既负先帝,又负今上?」。
「守溪少安毋躁,晦庵自有定夺」。
李东阳忙替刘健解围。
一向果决擅断的刘健此时有些举棋不定,根据以往同小皇帝的斗争经验,无
论是裁撤传奉官还是消减皇室供奉,只要几位顾命大臣以请辞相挟,便会尘埃落
定,以朱厚照的让步收场。
法子好用可不能滥用,小皇帝才几岁啊,后面的日子长着呢,总不能三天两
头递辞呈吧,何况刘阁老已经感觉到朱厚照对他们隐隐的抵触心理了,心中不由
哀叹,先皇啊,老臣真想念与你相处的日子啊。
手指轻轻敲击身侧桉几,思忖良久,刘健还是难以决断,「直言劝谏,乃人
臣本分,且今上年幼,易受奸人挑唆,吾等还是因循旧制,时时提点陛下亲贤远
佞,方是正途」。
老生常谈,王鏊对此回复有些不满,转首对身侧人道:「东山,你怎么看?」。
已然致仕却还驻足京师的前兵部尚书刘大夏,一直低眉敛目,默不出声,此
时缓缓睁开眼睛,扫视众人一番,道:「晦庵所言正是,去奸除佞,须从长计议」。
见了王鏊失望之色,刘大夏宽慰道:「守溪不必多虑,事事有备,方能无患
,其事吾等早已谋划多时」。
听了刘大夏一番讲解,王鏊恍然大悟,连声赞道:「东山不愧久掌兵部,深
谙兵家虚实之道」。
刘大夏干瘦的面颊得意地抖动了一下,看向老神在在的王岳,「内相,你那
里布置的如何了?」。
「未雨绸缪,那帮人的一举一动也在咱家眼里」。
王岳用绢帕轻轻拭了拭唇角,嘿嘿笑道。
************四海居,名气比不得松鹤楼,也未有色如胭脂般
的桃花佳酿,却能在酒肆林立的北京城屹立不倒,自有过人之处。
老板是川人,兼职掌勺,一手川菜尤为地道,且待人和气,逢人便笑,四海
居客似云来,人人都夸这老板财星高照,好运道。
掌柜的自知自家事,能在城狐社鼠多如牛毛的天子脚下有一席之地,皆是拜
一位贵人之赐,不说官面上的人物从不打扰,连一些吃板子进衙门如家常便饭的
青皮混混,登门一次后便再不出现,好似北京城内从未有过这么一群人物。
如今那位贵人正在雅间独酌,每次前来只要一壶川地的「文君醪」,且不需
旁人伺候,自斟自饮,离开时酒钱照付,虽说行止怪异,但老板的生意经便是不
该问的绝不过问。
一壶一杯。
一身褐色直身的白少川坐在一张四方矮桌前,细细品咂每一口酒水中的滋味
,似乎嘴中只有澹澹的苦涩。
「落魄西州泥酒杯,酒酣几度上琴台。青鞋自笑无羁束,又向文君井畔来」。
白少川轻轻吟诵着这首,白玉般的脸庞上泛起一丝戚容,文君夜
奔,当垆卖酒,千古佳话。
若是卓文君预知今后有作之时,曾否后悔不该聆听那曲《凤求凰
》呢……「自怜自惜,自悲自叹,白老弟遇何不平不公之事啊?」。
蓝布门帘挑开,身着便服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范亨举杯而入……
【大明天下】(75)
大明天下。
作者:hui329。
2018/4/8。
字数:11152。
第七十五章 愁上愁君臣反目 毒中毒各怀心机。
四海居,雅间内。
「范公公?」。白少川手托瓷杯,星眸微睐,面对这位名义上的内廷第二人,
并无起身行礼之意。
范亨竟出奇地没有恼怒,自顾坐到白少川身侧,笑问道:「白老弟似乎有心
事,与咱家倾吐一番可好?」。
垂首注视着手中酒杯,白少川蓦然一笑,「在下何时与范公公有了交心的情
分?」。
「白老弟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范亨今日的涵养着实让人惊讶,和颜悦色
继续道:「东厂三铛头龙章凤姿,才华出众,便是王公公亦常为嘉许」。
「哦?白某何德何能,敢当司礼监诸位垂意」。白少川不露声色,缓缓将杯
子放置在了矮桌上。
「老弟何必自谦,咱家虽看刘瑾碍眼,但也知晓自他接手东厂以来,人才大
聚,耳目遍及朝野内外,可谓气象一新」。范亨凝视白少川道:「白老弟在其中
居功至伟」。
「此皆赖督公运筹,丘、谷二位公公谋划,东厂同仁鼎力协助,白某怎敢贪
天之功」。白少川水火不浸,若无其事。
范亨淡淡一笑,「恐不尽然吧,刘瑾等人随侍今上,无暇分身,柳无三目无
余子,雷长音超然物外,十二领班各怀鬼胎,若无白三铛头恩威并施,这东厂怕
早已是一盘散沙……」。
「范公公莫非忘了四铛头?」。白少川抬头扫了范亨一眼,「丁兄蒙万岁青睐,
督公信重,执掌诏狱,身膺重任,如今乃东厂第一得力干将」。
「丁寿?」。范亨「哈」一声嗤笑道:「这小子倒真是个人物,官儿升得快不
说,这惹祸也是一流……」。
一口干了杯中酒,范亨不客气地自斟一杯,摇头晃脑道:「入仕不过一年光
景,便把文臣武将、外戚勋贵得罪了个遍,咱家这把年纪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
般寻死的……」。
「偏偏刘瑾还把他当个宝贝似的宠着,」范亨乜斜着白少川,若有若无道:
「这小子该不是老刘在外边的野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