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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城中央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希夷

    司芃一惊。他把她扛在肩上,轻声说:“没事,是我。”

    蔡昆租住的只是这套小两居其中的一间卧房。他把司芃轻轻放到床上,盖过被子,说:“你睡吧。”转身要走,司芃拉住他胳膊:“有吃的东西没有,我饿了。”

    “我买了夜宵回来,你要不要一起吃?”

    司芃点头,起了床。这卧房没有窗,一个人的静夜与黑暗,也会让她害怕。她好想凌彦齐,想把她的眼泪与心酸都付诸在他的胸膛。

    小茶几上摆的都是烤串。司芃席地而坐,拿过一根牛肉串,放到嘴边时,想起有人不厌其烦地说,你的胃不好,就不要老吃那些刺激性的食物。她扔下牛肉串,问对面靠着沙发坐下的蔡昆:“你家里有面,或是云吞、饺子没有?”

    蔡昆有点纳闷,和司芃在一起的这几年,她没少吃烤串。才跟凌彦齐半年,就改掉这种烟火缭绕的饮食方式了?

    “我衣服穿少了,肚子有点冷,怕吃了这个更难受。”

    蔡昆室友已换衣服出来,他也在健身房里上班,大名不记得,花名是小米。他递过一个充电式暖宝宝:“先充五分钟电,然后扒掉电源就能用了。”

    蔡昆从冰箱角落的架子上找到几包方便面,可这宿舍连热水都没有,得现烧。小米拿过方便面,低声说:“我来吧,你去陪陪她。”

    仍是被司芃听到了,朝那个向小厨房走去的伟岸背影说:“多谢。”

    打心眼里,她喜欢和蔡昆、小米这样的人做朋友。受过苦,知道人生的不易,会扎实地过好每一天。更难得的是,因为受过苦,更能理解别人的苦。虽然无权无势,无财无产,社会对他们的剥夺大过赠与,可他们的善意,总是在司芃最落魄时,滋养过她。

    她想起那会,阿婆病到必须去医院接受临终治疗。她去菜市场买鱼头。经常卖鱼给她阿婆的大婶问她:“婆婆呢?”

    “去医院了。”

    “买鱼头,煲什么汤啊。”

    “天麻炖鱼头,她头疼。几多钱?”

    “不用啦,好好陪你家婆婆。”

    卖鱼大婶的白话说得并不地道。她利落地把鱼头斩好洗净,装进塑料袋,递给司芃。那只手背上满是鱼鳞和着血腥,五个指头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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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胶布贴了起,肥胖而苍老,是她见过的最辛酸的手。

    司芃低头接过。大婶看她电动车的篮子里还有其他菜,笑着和埋头杀鱼的丈夫说一声:“还是生女娃娃好,你看她好乖啊,都知道照顾婆婆了。”

    后来司芃在菜市场再没见过她。听旁边的摊主说,她出来卖了十几年鱼,儿子一直放在老家养,也不念书,长大后便在社会上混。和人打架,被人砍断一只手。他们不再做生意,回去陪儿子了。可她一直记得,她说这个女娃娃乖时那种心酸的笑。

    还有在医院,她无法接受阿婆离世的那一刻,嚎啕大哭。有素不相识的白发婶婶搂着她,陪她一起哭。推着阿婆去太平间时,灵魂像是离开身躯,整个身子都是软的,根本推不动。一个出了安全事故的年轻男人,整个脸被血浸湿的纱布缠着,默不作声地帮她一起推。

    在被蔡成虎绑得身上都是血痕后,陈龙送她去医院,帮她消毒的圆脸小护士以为她是被这个黑社会欺/凌了,红了眼眶,凑到她耳边问:“要不要我报警?”

    还有,因为胃疼蹲在路边,一张麻脸的眼镜仔凑过来问她:“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她摇摇头。“我歇会就好。”眼镜仔把漂亮的楼盘单张收进双肩包里,扶她坐在花坛边,跑去帮她买水。

    他们的面貌,司芃都记得,那是一张张普通人的脸蛋。

    每当她觉得苦痛压得自己喘不口气来,她会下意识地回到他们中间去。站在他们中间,便不会觉得这苦痛是唯一的、巨大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都挺过来了。

    蔡昆开了瓶啤酒,想当然地拿三个玻璃杯过来。司芃把放她面前的杯子推到一边去。蔡昆一看:“哟,连啤酒都不喝了?”

    “都跟你说,胃不舒服了。”

    “你什么打算?”

    “今晚在你这里歇一晚,明天我会去找宿舍。”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和凌彦齐,彻底分了吗?”

    ☆、092

    身份那种东西,全是枷锁和牢房。如果我还需要一个枷锁的话,……,对,我心甘情愿。我曾以为征服者必定是带着镣铐来的,浑然不知还有另外的关系存在。

    ——司芃日记

    司芃撑着额头,无言地盯着眼前的烤串。

    “那今天怎么回事,可以说吗?”蔡昆又问。

    “他妈,骗他去新加坡和人结婚,然后把我赶出来了。”

    “司芃,”蔡昆叹气,你好歹跟龙哥混四五年,有钱男人什么玩意,也都见识过了,至于这么天真嘛。“法律都明文写了,结婚得自愿,这种事能被骗吗?”

    “对啊,他也知道的。”司芃苦笑。暖宝宝充好电了,她把它压在腹部和膝盖之间。真是给冻冷了,蔡昆给她找了条薄毯:“你来之前怎么也不打个电话。”

    “手机被他妈拿走了。”

    “他妈是个独/裁者?都什么年代了,恋爱自由、结婚自由、通信自由,全得上交。”蔡昆掏出自个手机:“我有凌彦齐微信,你要不要和他说一声。”

    “你经常和他发微信吗?”

    “我要哪天性向改了,也许会经常发。”咖啡店里的蔡昆一向木讷,自从奶奶去了养老院,他便做全职教练,能拿到业绩提成,口才好上许多。

    司芃嘴里衔着烟,笑道:“你这身材,是更容易被男人追。”她摇摇头,“不要发,他会起疑心的。”

    “你被他妈赶出来了,还不想告诉他?”蔡昆问道。

    “他能怎么办?抛下一切赶回来?我只想让他别那么伤心。”只不过,脸上再多的无所谓,也盖不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黯然神伤。

    “他从国外回来,便是有妇之夫了,再跟着他,你就从小三变成二奶。现在离开也好。”

    司芃头向后仰,烟圈在刚降温的冬夜里显了形,升腾得好高:“我要真在意身份地位这件事,今天就不会被赶出小楼。”她冷笑,“我没那么多的在意,也早就明白自己不可能像个普通女孩一样过平凡快乐的生活。嗯,我以前多少还在意一点,觉得他会有正常的生活,不想去打扰。”

    她转头问蔡昆:“母慈子孝算不算正常生活的一方面?”

    蔡昆点了点头。司芃再问:“门当户对的婚姻,算不算一桩好事?”

    蔡昆再点了点头。“有钱人,是不是会比我们这些穷光蛋,过得稍微幸福些?”

    蔡昆犹豫着再点头。

    “那凌彦齐,为什么不去过这样正常美满的生活?哪怕他想养个女人来满足一下私欲,也不应该找我这样的。”司芃指了指她身上的灰色短袖t恤,“不打扮,脾气还臭,身后一堆的是非。”

    小米把面给她端过来,她说:“谢了。”

    面好烫,她用筷子夹在空中放凉,定定看着这面,说:“他心里明白,他过不了了。”

    一下子,那双眼里全是泪水。

    是啊,凌彦齐不像她。她早就把自己当成了废物,觉得做不到家人理想中的好女儿,干脆放弃。而他努力了很久,有好好念书,认真工作,和他们安排的女孩见面、相亲、恋爱。

    他做这些,不是真心愿意去做,只是不想伤害那些爱他的人。他的性情温柔如水,哪怕受过再多的伤,也会打起精神、面露微笑在那个世界里周旋。

    是她的出现,撕裂了他。

    姑婆生日那晚,永宁街的夜风里,他说,你像另一个我。司芃那时还不懂。今天才知,他也是她在另一个世界里艰难生存的映照。

    2016年 11月13日新加坡郭宅

    空旷的内厅里又只剩凌彦齐和郭义谦两人。因为郭嘉卉被邱美云拉去,为大鸣慈善基金的某个儿童癌症项目站台。从大溪地回来后,她便正式改姓郭。

    郭义谦问道:“怎么蜜月都没度完,就急匆匆回来了?”

    “事情太多。”

    郭义谦笑道:“你事情多,还是嘉卉事情多?”

    不能说实话,凌彦齐只能把理由往卢思薇身上搬,反正她脾气大性子急,全世界皆知:“我妈吩咐我一些事,可我呢,做事一向慢,只好把蜜月缩短点,先回来处理。蜜月,……以后有时间再补给嘉卉。”

    “要是公事,我当然没意见。你家世长相都不赖,这么年轻就和嘉卉结婚,未必会一心一意。心猿意马、逢场作戏都可以,但是你心里要清楚,这桩婚姻对你的益处。你不可以伤害嘉卉。”

    那些亮堂的表面功夫,骗骗别人还行,骗这个世事看透的老人,终归是嫩了点。

    凌彦齐低下头。郭义谦笑:“嫌我把话说早了?秀儿和兰因都是那样的性子,我没法不担心嘉卉。”

    这时徐瑞德过来,递给凌彦齐一本相册:“小姑爷,嘉卉小姐之前拜托找二小姐以前的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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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我整理出来这些。”

    凌彦齐想当然地接过:“多谢。”他只想打开看一眼过个场面。郭义谦动动手指,示意他拿近点一起看。唉,明明只是个孙女婿,可感觉陪这位爷爷的时间,比孙女都多。可再不乐意,也得打起精神,心力憔悴地应付——最后一天。

    是郭兰因从小到大的照片。

    郭义谦说:“照片是个好东西。存在手机电脑里的,觉得生气,一动指头就删掉,再也回不来。照片,撕烂了都能贴回去。”

    他一张张相片地解说。凌彦齐意外,一个娶了三房太太的男人,一个要在外经营参天事业的男人,竟然记得还在襁褓的女儿,做了什么忍俊不禁的事。

    也许是司玉秀告诉他的。因为随着相册里的郭兰因一天天长大,他的解说越来越干巴巴。翻到最后一页,叹口气,停下不说。已到最后一页,他有关女儿的所有记忆,到此为止了。

    凌彦齐一瞧,这最后一张,便是郭义谦刚说的——撕烂了还可以贴起来的照片——郭兰因与彭光辉的结婚照。

    背景是nus在武吉知马的老校区。彭光辉穿过于宽松的西服,郭兰因穿一袭素白的婚纱,小肚微凸。婚姻注册官为他们宣誓,一侧还站着两位证婚人。看两人的侧面,都是饱满的额头、坚定的眼神,和上翘的嘴角。

    凌彦齐在心中叹息,不说以后,就这一刻应该是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吧。年华易逝,爱情难存。

    他想起司芃,心里咯噔一响,觉得这眼神好像她。可仔细去看,又觉得不像。

    如今他一想起司芃的样貌,都是在视线五公分以内所见到的。她的两颊上有轻微的红血丝,皮肤敏感,所以很少化妆;她的眉眼距,比一般的亚洲女性要低,眉毛浓密且直,所以冷冰冰的一抬眼,会给人不太好惹的感觉。

    在右边的眉梢处,藏有一颗小痣。而左边眉毛往上走三公分,靠近额角,有一处不太明显的坑,定是小时候顽皮,撞到桌子角这一类的硬物。

    他的司芃,并没有一张近看还完美无缺的脸蛋,可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一张脸蛋,没有任何人和她相似。也没有任何人,光想起,就能让他得到抚慰。

    郭兰因还是更像郭嘉卉。

    他既没见过生前的郭兰因,也没见过卸下妆的郭嘉卉。这世间大多的长得像,都是因为不熟。五官分开来看,这对母女其实也不像,但是两人的发型妆容、穿衣风格简直就是一个人。

    郭义谦也说:“儿肖母,女肖父。嘉卉的长相,更像那个混蛋年轻的时候。但她心里是念着妈妈的。相由心生,所以才会在气质上越走越近。”

    凌彦齐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厅外传来高跟鞋的声音,一听便知是郭嘉卉。总算来了,他卸下心神。邱美云要参加慈善基金的晚宴。郭嘉卉带回另一位宾客,向他介绍:“彦齐,这是黄宗鸣律师。”

    凌彦齐起身握手:“黄律师好。”

    “和嘉卉一样,叫我uncle就好。我和嘉卉爸妈从前都是朋友。”

    郭嘉卉说:“uncle很忙的,上个礼拜他去伦敦出差,没来得及参加我们的婚礼。明日我们又要回国,只好和爷爷讲,一定要请uncle吃顿饭,才可以。”

    凌彦齐心道,关系这么好?以他对郭嘉卉的认识,这黄宗鸣无疑要给过她很大帮助,才配得起她现在的好脸色。

    人都到齐了。郭义谦说:“都落座,吃饭吧。”

    他说:“当年我和兰因关系好差时,不通音信。后来她生病,我也没想会那么严重,劳烦宗鸣替我走了好几趟。兰因不肯回来,一是还在和我置气,二是想陪着秀儿。她们把遗产都交给宗鸣托管,宗鸣拿回来给我看,不愧是我郭义谦的女儿,看人的眼光虽然差,但是投资的眼光相当不错。”

    逝者已矣,在座的人聊起来,都没有太多伤感。郭嘉卉说:“第一次见uncle,我还浑浑噩噩的。”

    “其实当时也是我太苛责嘉卉。”黄宗鸣说,“秀姨刚刚去世,阿辉又要将外面的女人娶回来,是谁都不会好受。叛逆不听话,在所难免。我没有给你一个平复伤痛的时间,就逼你去念书,真是好抱歉。”

    郭嘉卉垂下眼睑,手背轻轻碰鼻尖。在两个有愧疚的人面前,这份稍瞬即逝的难过,把握得刚刚好。

    “如果不是uncle亲自去美国,和我讲我妈妈的过去,我都不知自己对服装设计也会感兴趣。我一直以为她喜欢的是法律,或是商科。”

    凌彦齐终于想明白了。

    看黄宗鸣提及兰因的眼神,便知他当年也是郭家大小姐的追求者。他毕业后加入郭氏,后来成为他们的家族律师。

    二十多年过去,他对郭兰因还抱有浓厚的感情。郭兰因交代他的后事,他自会尽心尽力去做。嘉卉在郭家能有如今之局面,也是他的鼎力相助。否则一个十九岁的女孩,怎会有这么大的主意,懂得步步为营,从网红做起。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如今你肯回来,了却我心头一件大事。”郭义谦道,“不过,嘉卉,爷爷还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爷爷,你吩咐我做就好了。”郭嘉卉笑着为郭义谦斟酒。

    “秀儿和兰因的骨灰,还是迁回来吧。”

    郭嘉卉脸上的笑意渐渐散了:“入土为安,何必还让她们来回奔波?”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我的妻女葬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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