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沉筱之
然不知为何,分明不是轮值时分,东侧门的侍卫却换了班,少倾,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车夫四下看了看,小声问:“已到了么?”
一名侍卫答:“不曾,时候还早,再等等吧。”
说早亦不早了,能赶在辰时京师热闹起来前出城最好。
不多时,甬道处行来三人。
为首一个人竟是今内阁首辅柳朝明,而落后他半步,右手边跟着的是副都御史言脩,左手边的人罩着一身黑色斗篷,宽大的兜帽挡住脸,远望去,只见他身姿挺拔颀长,却看不清是谁。
得到宫门前,言脩从一名侍卫手中接过行囊,递给黑袍人道:“去蜀中的马车已备好,车夫会药理,这一路会跟着阁下。但阁下伤疾未愈,初开春,赶路不易养病。此去迢迢,蜀道艰险,山远水长。阁下若不赶路,还是在途中歇足月,等入夏了再慢行。”
良久,沉沉的音线自黑袍下传来:“我知道。”
言脩与他恭敬地行了个礼,另一名侍卫又地上来一把刀。
柳朝明淡淡道:“你是习武之人,带在身边,可防身。”
不用拔刀出鞘便知是好刀,虽比不上他从前举世无双的那一把,但重量与尺寸都一般无二,能用得顺手。
黑袍人接过刀,看了柳朝明一眼,没说话。
片刻,他再望了一眼浸沐在晨曦中的宫阙殿阁,毫不迟疑地折转身,朝马车走去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此往蜀中,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迈开当下这一步,往后的路,也没那么艰险了。
剑阁峥嵘而崔嵬,总有绝顶风光。
一直到马车远去了,不见了,言脩才随着柳朝明一并往回走。
柳昀救下朱南羡是何意,陛下又是否知情,言脩虽狐疑,却不敢问,在心里百转千回绕了半日,才说:“大人既有心留那一位性命,又有心免苏大人的流放苦役,何不告诉那一位或苏大人他们彼此的去向,不算恩德,却是成全。”
然此问出,柳朝明却没答。
其实他知道言脩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可他不在乎。
免苏时雨的流放苦役,是陷于诺;救朱南羡的性命,其实,亦是陷于诺。此诺虽非彼诺,救他们二人或许还有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但,皆是因为他与他们各自的因缘果报,至于他二人之间如何,与他何干?
柳昀便也只答了这么一句:“与我何干。”
大年初一,随宫各处都冷清,行至墀台,难得的热闹起来,却不是佳节的喜庆,而是一种繁忙与匆促。
昔景元帝与晋安帝已十分勤政,好歹年关三日不论政务,而今这位新承大统的永济皇帝,才初一,就赶着要议国事了。
诚然,整改内阁事关社稷,提早议定章程,赶在开朝前定下来,于朝政行事有利无弊,是以众臣虽有疑,却无异议。
距定好的辰时还有一刻,朱昱深正自谨身殿内批折子,吴敞在殿门外听内侍禀完事,回来奏道:“陛下,方才是摄政大人打发过来的公公,说摄政大人从东侧门过来,有些赶,待会儿直接去奉天殿,就不来谨身殿先见陛下了。”
朱昱深笔头一顿,眸中似有若无闪过些什么,很快重新落笔。
吴敞看他神色平静,试探着又道:“听说摄政大人早上是赶着送人出宫,是以晚了,来禀事的公公说,因罩了个斗篷,没瞧清送的是谁,老奴猜,可能是哪个进宫给摄政大人拜年的官员,哦,听说是病了,身上有股药味儿。”
朱昱深看他一眼,淡淡收回目光,过了会儿,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吴敞像是受了什么褒奖,惶恐道:“陛下谬赞,禀事的公公说,摄政大人送人离宫时,没遮着拦着,他不过是见着什么就回禀什么,老奴也是有一句学一句。”
这句话听着平淡,仔细思量,什么叫“没遮着拦着”?
言下之意,他柳昀已目无君上,在这宫里横行无忌了么?
朱昱深将笔一搁,看向吴敞:“朕记得你识字。”
然后拣起御案旁一折诏书,递给他:“你帮朕看,这上头的名字可都写对了。”
吴敞应诺,展开一看,竟是今日整改内阁的第一步,官员任免。
奇怪原说要变更提任的几名辅臣却没动,柳昀依旧是首辅,原来苏时雨的位子,倒是由舒闻岚顶上了。
吴敞不解。
陛下这是何意?留任沈奚,提拔舒闻岚,保柳昀首辅?
提舒闻岚,应该是信任之意;留下沈奚,大约当真盼着他能管户部。可,这二人既与柳昀不那么对付,何故要保柳昀首辅位呢?他已是摄政了。
虽则说兼听则明,但柳昀已是摄政,权势滔天,若再继续兼任首辅,虽非相,地位更胜过相,这样一来,他一人足矣压过所有异声,还怎么兼听,怎么明?
吴敞觉得难受。
这就好比被人打了一棒又给了口蜜,打得不重,蜜也不甜,却让人又疼又痒又没滋味。
他正琢磨,恍惚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捧着诏书思量太久了。
讷讷抬头,则见朱昱深一脸平静无澜地看着他,那双眼,深邃似夜下江海,几乎可以洞穿一切。
吴敞手一抖,手中诏书“啪”一声落在地上。
他慌忙捡起,磕头道:“陛下恕罪,老奴知错了,老奴知错了——”
朱昱深却没理他,目光落在手里的折子上,批阅得仔细,仿佛身旁根本无人一般。
这时,外头一名内侍来报:“陛下,沈国公求见。”
外头是清淡而透亮的春光,沈奚信步走来,只觉这春晖也落了他满身。
他已换上国公朝服,上头松与鹤还有冬日的霜雪意,可他见了朱昱深,一脸笑吟吟,眼里却有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昨日吃了酒,睡过头来,臣来给姐夫拜年。”他说着,拱手比了个揖,弯腿就要行稽首礼。
花架子拿得十足,仿佛还是昔日的沈青樾。
朱昱深安静地看着他,片刻,也淡淡一笑:“不晚,来得及时,起身吧。”
沈奚应言,目光自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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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吴敞身上一扫而过,也像是没瞧见他,又笑嘻嘻地道:“昨日吃完酒手抖,打洒了姐夫御赐的酒,青樾回去一直愧疚难当,在树根子下刨了一夜,把七岁那年酿的第一坛酒挖了出来,二十年的陈年杏花酿,权当给姐夫赔罪。”
说着,就欲吩咐宫外的内侍把酒拿进来。
朱昱深道:“先放着,待会儿要议事,不宜饮。”又道,“你既提前到了,陪朕一起去奉天殿罢。”
沈奚应好,又笑了笑:“还是姐夫想得周到。”
二人自谨身殿往奉天殿而行,一路本无言,走到墀台转角,却听朱昱深忽然道:“朕打算,擢舒闻岚入内阁,把苏时雨的缺补上,你怎么想?”
沈奚的眉不着痕迹地一蹙。
这可稀奇了,罚吴敞跪着,不明摆着他圣心已决么?还要拿来试他?不过这试,也是明摆着的,彼此都心知肚明。
沈奚似有些为难,片刻,像是十分真心地道:“舒大人官龄虽长,但卧病太久,政绩远比不上时雨,顶替她的位子有些勉强,当然,他也有他的长处,说不定能另建一封功绩,左右姐夫要整改,不如也问问柳昀与七卿的意思?兼听则明嘛。”
这不是废话吗?
朱昱深步子一顿,回头看了沈奚一眼。
虽是废话,但,与其说是两头不得罪,还不如说坐山观虎斗。
朱昱深嘴角动了动,似笑似探究也似早就看清了他那点心思,别开眼,转目看向远天,没头没尾地道了句:“春来了。”
沈奚循他目光望去,却像是看得更远,落在了不能及的,心有牵挂处,于是收了笑,也跟着道:“是,春来了。”再南一些的地方,雪就要化了吧。
苏晋的马车行入江西地界的第三日,道旁已开始化雪了。
这日晨,晨光尚熹微,马车还未进城,便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六角亭旁停下,李茕跃下车辕,掀开帘子道:“苏公子,到了,小人便送您到此了。”
苏晋的目光落在六角亭内,里头有一个身形十分高大粗犷的人,他站在一片阴影处,见了马车,也似犹疑,好半晌才迎出亭子,认出她,眼眶一下就红了:“苏大人——”
竟是覃照林。
他手里还提了个笼子,里头的阿福恹恹的,看到苏晋才缓了些精神。
等到李茕走了,覃照林才道明自己为何会在江西。
原来他在青州营里住了半月,至十二月头,才接到一封自京师来的信,让他即刻赶往江西地界,接应苏晋。
覃照林原本狐疑,后来想到江西南昌正是朱南羡的封地,以为这信是他寄的,便马不停蹄地来了。
苏晋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柳昀说,在江西要接应她的人,竟是照林。
覃照林从怀里取出布囊,里头,她的玉佩与他的匕首都仔细包得好好的。
“陛下走时,便只留了这三样东西,俺一日都没怠慢过。”
苏晋看着雨字佩与九龙匕,泪早就流干了,此刻只觉空茫。
阿福转着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她,似乎终于明白了这样的空茫源自此生无依的悲惘,自木架上跳了两下,试图安慰有似乎是理解地叫唤:“殿下,十三殿下!”
苏晋惘然回神,却是异乎寻常的平淡,只对覃照林道:“走吧。”
马车再往南行,越走越暖,苏晋掀开车帘,问:“照林,再走百里,就是南昌了吧?”
“对,反正大人说往南走,俺就琢磨着,都到这了,先去南昌看看。”
南昌?也好,他曾在这里就藩。
其实朱南羡走过的地方很多,真正留下印迹的却很少,除了就藩的南昌,便只有从军的西北。
对了,他还提过,等成亲后,要陪她再回蜀中故里。
苏晋道:“我们先去南昌,为他守完丧节,便去蜀中。”
她其实都想好了,带着他在南昌的旧日足迹回到蜀中,等时间更久一些,还要去西北看看。
覃照林听了这话,难得的沉默,片刻,一挥鞭,扬声应了句:“好咧!”
越往南走,春意越盎然,快至南昌府,道旁花枝已灼灼,覃照林是个大老粗,看到这样的景致,只能词穷地道一句:“大人,您快看,春来了!”
苏晋掀开车帘,荒径旁桃李滟潋如韶华,明明开得如火如荼,却缀着简静的光。
于是她也叹:“是啊,春来了。”
(第五卷 完)
第219章 二一九章
(三年后)
永济五年, 蜀地春来早, 一月化了雪,方至二月,桃李姹紫嫣红开了一片。
去平川府三十里,有一座山。山本无名, 只因长着一片茂盛的翠竹,被人称作翠微山。二十年前,翠微山原是住了人的,然而景元十一年相祸, 官兵拿人竟拿到了山上,听说当时死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朝廷便下禁令把山封了。
山上的人搬到山下, 日子十分清苦,后来通了官路,去平川府一条康庄大道, 原本靠山吃山的山民成了耕户织户, 耕田盖屋, 渐渐形成一个小镇, 便不再想着回山里了。
小镇就叫翠微镇。
镇上的人种桑田,反而比别的镇子繁华, 久而久之, 住户多了, 人亦多了。
人一多, 就该有阡陌与街道, 市场与商贩,有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亦有书声琅琅的学堂。
翠微镇的学堂只有一间,是七八年前,一个姓晁的书生开的。
他没右手,原以卖画为生,后来办学,学堂里本没什么人来,这也无可厚非,谁能相信一个少了一只手的书生有多少墨水呢?
直到晋安元年,平川府的府尹亲自来了翠微镇一趟,拜会晁姓书生,镇上的人才得知这个名叫晁清的居然来头不小,非但是景元二十三年的举子,上京赶考前,还曾是岳州府的解元,若非因一些原因耽搁了殿试,早该高中进士跻身朝堂了。
这样的小镇出一个秀才都要平地起惊雷,何况还是个差一点高中进士的举子?
镇上的人一夜之间挤破了头地要将自家子弟送去晁清学堂,晁清收下十人便不再多收。
他授长学,贪多嚼不烂,精力若太分散,一个都教不好。
学堂的授学时间一向是从卯时到午后未时,然而这一日,晁清方讲完《论语》里仁篇便下了学,说道:“今日先生有要事,明日多讲些时候。”
学生多是孩童,大都自六岁开蒙起就跟着晁清,长到混世魔头的年纪,听闻可以早下学,正襟危坐也抑制不住内心欢愉,强忍着道一句:“先生有礼。”欢呼一声,简直比过节还开心。
晁清叹笑着摇了摇头,正收拾书本,一旁忽然有人唤:“先生。”
又问:“先生,今日当诵的是《论语》的哪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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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添了句,“里仁篇学生已诵好了。”
晁清都不用转眼去看,便知问这问题的该是木云熙。
他是这帮孩子里的异数,年纪最小,才八岁,却十分早慧懂事。
再扫他一眼,只见小小一个人儿端正站着,模样出奇得好,右眼下有个十分浅的泪痣,不仔细瞧还辨不出来。
“今日什么都不用诵。”晁清淡淡一笑,“克己自律是好事,但你还小,不必那么苛求自己,当学会张弛有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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