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妩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春衫冷
17、芳草(二)
一班人吃过东西,沿着溪流游赏散步,不知不觉间,惜月挽着苏眉在唐恬身后越落越远,隔开了二十米的距离,绍珩偶尔过来和她们闲聊几句,更多的时候,则在不远处对着四周的草木风景摆弄相机。
正在这时,几骑飞驰而去的影子从远处的山坡上一掠而过,唐恬遥遥望见,惊奇地道:
“有人骑马!”
叶喆眺了一眼,回过头道:“绍珩,今天谁在马场玩儿啊?”
绍珩捧着相机踱了过来:“我也不知道,刚才晃了一眼没看清,你们要去吗?”
唐恬连忙摇头:“我不会。”
叶喆一听,赶紧想要抓住这个显摆的机会,“我教你,很容易的。”
唐恬在脑海里想了想叶喆可能会怎么教她骑马,更加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喜欢玩儿这个,公园里的马都很可怜的,皮包骨头还挨打……”
叶喆一愣,舔了舔嘴唇,道:“那不是公园里的马。那边是绍珩家的马场,那些马还是……还是挺开心的,它一天吃的说不定比你在学校的伙食费还贵……对了,绍珩有一匹纯血马,特别漂亮,去年刚买的,要十万美金,是吧?”
唐恬反应了一瞬,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虞绍珩,“虞少爷,你家也太奢侈了吧。你花这么多钱养个玩意儿取乐,可是现在纱厂的工人十年的薪水还不够买你一只马蹄子呢,你知道吗?”
她说完,只听“咔嚓”一声,却是虞绍珩冲着她按了下快门:
“唐小姐说的是,我也觉得一匹马的身价无论如何不应该贵过人,不过,我那匹马去年秋天在赛马会上跑了第一名,至少募了四百万善款捐给慈幼院,不知道唐小姐除了帮忙捧红了如意楼的珍绣姑娘,还做过什么怜贫恤弱的事?”
唐恬向来对这种矫揉造作的“上流社会”爱好不以为然,捐钱就捐钱,何必还要搞那种华而不实的花头?然而虞绍珩最后那一问,却让她无可辩驳,且算上今天的野餐,自己也着实蹭过他不少好处,实在不宜同他争论,于,是唐恬一边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占他的便宜,一边皱眉道:
“你干嘛随便拍我?”
虞绍珩笑道:“这张照片我打算放在家里做个警醒,好让我一看到唐小姐的尊容,就想起今天的事,提醒自己不要做什么为富不仁的事。”
唐恬嘟着嘴“哼”了一声,只觉得他每个字听起来都挑不出什么毛病,可凑在一起怎么听都不像好话。
惜月忍不住给哥哥递了个眼色,温文笑道:
“以前在学校里老师讲要恒念物力维艰,我就问母亲,像我这样旧的衣服没有穿坏就总换新衣裳,是不是太浪费了?结果我母亲说,如果能负担,多一点’浪费’的嗜好对别人反而是好事——你少做一件衣裳没什么大不了,可店里的伙计少了两块钱的小费,说不定就少了一顿饭钱;走廊里的画三五年不换当然也无所谓,可是画家少卖几张画,说不定就只能改行……说到我哥哥那匹马,从欧洲运过来,关税就要缴七万多,够给很多小学生缴一年学费了。”
她说着,莞尔一笑,“所以我母亲说,把钱埋在后院才是最糟糕的。”
唐恬听着她的话,只觉得她母亲这么教导孩子骤然听到,着实匪夷所思,但道理却和教科书上是一样的。像虞绍珩这样的人,即便挥金如土,浪费的也是他自家的钱,有钱人家的败家子越多,对“劳苦大众”而言越是好事,遂点头道:“嗯,你妈妈说的有道理。”
几个人谈谈说说往回走,惜月忍不住对虞绍珩道:“哥哥,你太刻薄了。”
虞绍珩却笑着耸了耸肩:“没见识过我这么面目可憎的纨绔子弟,她怎么会知道叶喆难能可贵?”
苏眉人在局外,方才看得清爽,论阅历论心机,唐恬都和虞绍珩这班人相去甚远,想起唐恬对叶喆的那番纠结,倒有一点替她担心,思忖着对虞绍珩道:
“恬恬很单纯的,如果叶喆……我是想说,你和叶喆,你们不要逗她;可能她和人交往的方式,跟你们不太一样。”她尽可能把话说得含蓄,不自觉便端出了长辈的架子。
“师母放心。”虞绍珩亦配合地摆出一副学生态度,极恭敬地答道:“别人我不敢说,但我和叶喆和人交往,都很认真的——尤其是这件事。”
他说得这样老实,倒叫苏眉面上一热,惜月觑着她哥哥笑道:“苏姐姐,你不知道,我哥哥在这件事上很吃亏的,别人也都像你这么想。去年我祖母叫他同一位周小姐相亲,明明是人家看不中他,把他pass掉了,结果别人都以为是他太挑剔……”
惜月笑语盈盈,一派天真,正说着她哥哥的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哎,我是月底生的,你呢?”
苏眉笑道:“我是年底。”
惜月想了想,又道:“你属牛吗?”
苏眉委婉地摇了摇头:“我属虎的。”
“哈!”惜月惊呼了一声:“我还叫你姐姐呢!你没我大,你该叫我姐姐。”
“月月。”惜月正要惊喜地更正她同苏眉的齿序,却被她哥哥打断了,惜月促狭地看了看虞绍珩,贴到苏眉耳边,低低道:“且让我哥假正经,反正我以后只能叫你名字。”
苏眉柔声道:“我无所谓的。”
惜月听了,甜甜一笑,“月底我过生日,你到我家来玩儿吧。”她见苏眉犹疑着想要推脱,跟着便追了一句:“你是我头一个请的客人。”说着,回头看了看叶喆和唐恬,“他们俩肯定也要来,不过,你可千万别带礼物,坦白说,我每年拆礼物都要拆好久,真的挺麻烦的。”
她一径说到不必带礼物,苏眉再推脱“不去”,似乎有些不近人情,她想虞家这位掌珠许是天真热心,不会想到自己如今依旧身份尴尬,才会贸然开口相邀,等她今日回去,她哥哥必会同她解释清楚,到时候自己备一份礼物托唐恬带去也就是了,便道:“好,要是我没什么要紧的事,就去给你道喜。”
“月月,你让她到我们家来有点唐突了,更何况是你的生日party,她不会来的。”送过苏眉,虞绍珩开车从竹云路站出来,笑意懒懒得对妹妹说道:“她很小心的,不要那么露骨。”
“我邀的客人能不能来,就要看我哥哥有没有本事了。”惜月伏在前座的靠背上,狡黠一笑:“哥哥,虽说事缓则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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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些事你也不好太淡定了。我觉得苏眉也是个蛮漂亮的女孩子,你不急,万一有别人也追求她呢?”
虞绍珩不以为然地笑道:“月月,你这么不看好哥哥?”
惜月轻笑着道:“我是说你不要太大意,不是每个女孩子都会喜欢你的,要不然你怎么会被那位周小姐pass掉?”
虞绍珩抬手捏了捏她的脸:“小丫头这么多心思,你有了喜欢的人没有?”
惜月颊一热,“我可没有。”
“真的。”
“嗯。”惜月笑道:“总要能跟我哥哥站在一起不丢脸的人,我才会看得上眼吧?”
“这话我爱听。”虞绍珩含笑点头,“哎,我听绍桢说,攸宁喜欢你啊?”
“什么呀?”惜月急急反驳,“他们都是小孩子,瞎说的。”
绍珩见妹妹皱眉,便不再追问,只道:“月月,你要是有了喜欢的人就告诉我,哥哥保证你心想事成。”
惜月撒娇地撇了哥哥一眼,心底却仿佛风过春草,掠起一阵喜忧参半的怅然,她就是怕事情会这样呵。
17、芳草(三)
许是很久没有外出游玩,周日又在郊外待得太久,次日一早苏眉醒来,却是有些迟了,她匆忙洗漱了就往学校赶。然而方一出来,便有人上前来同她打招呼:“许夫人。”
“您是?”
来人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军人,标枪一样在她面前站定,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您好,我是栖霞的勤务兵。”说着,将手里的纸袋拎到她面前,“惜月小姐让我把这个送给您。”
“呃……”苏眉不知道那纸袋里装了什么,犹疑间,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那勤务兵既不劝说,也不解释,只是直挺挺地抻着手臂,像是游乐园里弹出零食的自动售货机,全然没有和她沟通的意思。苏眉只好从他手上拎下纸袋,有些惶惑地说道:
“请你回去替我谢谢惜月。”
那勤务兵肯定地点了下头,又打量了苏眉一眼,道:“夫人是要去哪儿?如果顺路,我可以送您。”
苏眉连忙摇头,“我去学校上班,很近的,走过去就可以。”
那勤务兵又点了下头,“那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告辞了。”
苏眉客套地笑了笑:“麻烦你。”
“夫人客气。”
苏眉几乎是小跑着赶到学校,林如璟看她微喘着气进来,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道:“还有五分钟呢,
你这么急干嘛?”
苏眉放下手袋,赧然道:“不急就迟了。”
林如璟低眉笑道:“坐办公室不是上课,其实不用那么紧张。”
苏眉默然一笑,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此时她才有暇去看那勤务兵送来的纸袋,原来里头放着一白一绿两个约莫四寸高的小铁盒,一望便知也是茶叶,只是一方青花一方墨绿,不像之前她哥哥拿来的那般华艳,想来是绿茶了。
苏眉觉得好笑,又见两盒茶叶之间还插着一张卡片,抽出来细看,却是个空白的窄封,里头折着两页青丝宣裁成的信笺,绵白底色上错落着苔绿青丝,一色钟王小楷写着两罐茶叶的名目和冲泡法门。不过是寻常的说明文字,但笔笔写来润秀清劲,苏眉看罢,先赞后叹:
她自己平日习字也算精心,亦偶得父亲和许兰荪教导指正——尤其是案牍用的小字,一笔簪花小楷,同学里头再没有比她写得好的;然而今天见了惜月这两页“茶”笺,着实比自己好出一截。她心中惊赞,于手中这的信笺不觉爱惜起来,依原样叠起,又觉得会压死了折痕,便将那两页信笺展平铺好,打算夹在笔记簿里。
林如璟坐在对面,亦看见她手中的信笺精美,颇有些感慨地说道:“如今这么写信的人倒真不多了。”
苏眉笑道:“早上我一个朋友捎茶叶给我,顺便写了’饮茶须知’。”
林如璟的目光在她手下的楮皮笺上落了一落,莞尔道:“青丝宣写春茶事,你这朋友好风雅。”
苏眉听她这一赞正中自己此时所想,颊边的两点梨涡便浮了出来:“正好茶叶也在这儿,我去打开水,冲一点你尝尝。”
林如璟却摇了摇头,“有这么一副心肠加上这笔字,茶也一定是上好的,就我们锅炉里的水……还是别糟蹋了。”
苏眉闻言一笑,她做学生的时候,也和同学抱怨过学校锅炉里的水白矾加得重,“那你要是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家喝茶。”
林如璟端详了她一眼,道:“你常约人到家里作客吗?”
苏眉怔了怔,直觉她这一问哪里有些古怪,照理说,这样话赶话的客套邀请,“受邀”的人不管心里乐不乐意去,都会口头应一句“好”也就罢了,却没有反问主人宴客之道的。转念一想,许是林如璟觉得自己如今这境况,不宜请人到家里作客?她到底长自己十多岁,小心提点也未可知,便恳切地答道:“没有,只有我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偶尔来看我。”
“哦。”林如璟偏着脸想了想,问道:“是上次在来找你,还跟我鞠躬那个吗?叫唐……”
苏眉点点头,“嗯,她叫唐恬,是新闻系的学生。”
林如璟淡淡一笑:“那小女孩也蛮可爱的,就是看着有点疯疯癫癫。”
苏眉连忙替唐恬辩解道:“……您别误会,那天是她的稿子头一次见报,太高兴了。”
林如璟正要答话,桌上的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
这办公室只有她们两个人,林如璟的电话不多,找苏眉的就更是寥寥,所以平时有了电话,都是林如璟先接,她顺手抄起电话“喂”了一声,听了两句,脸色却像抹了一笔淡灰的水彩,若有若无地黯淡了几分,接着,语带讥诮地问了一句“是吗?”便挂了电话。
苏眉不爱打听别人的私事,此时见她神色不大好,怕她碍着自己在对面看着,觉得难堪,便借着归置新得的茶叶,走到靠墙的书柜那边去了;又佯作找书,过了一阵子才回来,打电话去虞家同惜月道谢;再看林如璟,已是若无其事的淡定姿态,只是这一天再没跟她说话,不等下班就早早走了。
转眼到了月末,连着两日落雨,傍晚时分天色便已晦黯如夜,淡淡的墨色浸润在一层透明的幽蓝里,濛濛的雨线偶遇灯光,便闪出细微的芒,落在身上亦是微凉的一点,转瞬即逝,只是那湿漉漉的味道不散。
街面上也仿佛一下子安静了许多,行人皆按帽撑伞,不辨眉目。细雨涳濛的傍晚,独自一人的小院子愈发显得空庭寂寂,苏眉却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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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让自己融在这静寂里——很多时候,身边的世界越喧闹,就越看不到自己;而现在,她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在分辨雨滴落在屋顶的瓦片上,落在窗外的葡萄架上、落在步道的青砖上……都会激起怎样的声响。
雨天最好是吃面,暖煦底色里描着两笔微凉雨意的四月天,换了泛潮的衣裳,捧着一碗热汤面坐在窗前听夜雨,想一想,便觉得惬意。于是,她就去厨房煮了碗面,可刚要坐下动筷,细雨的点滴声响却都被外头的叩门声遮住了。
她想,这个时候冒冒失失跑来找她的只有唐恬,少不得等一下要再多煮一碗面给她——唐恬近来嫌弃学校食堂的饭菜盐多油重,又嫌她家里烧饭的阿姨煮白饭都忍不住要加糖,于是隔三岔五就到苏眉这里来蹭饭。
17、芳草(四)
雨不大,几步路的事她也懒得撑伞,心里还惦记着自己那碗面放久了要糊掉,抓了张报纸遮在头上便跑去开门,一边问“谁啊”一边拔开了插销,跟着,却是一愣——撑伞站在门外的竟是虞绍珩。
苏眉一和他照面,便讶然道:“怎么是你啊?”
“……”虞绍珩迟疑着问:“师母约了人吗?”
苏眉亦察觉自己那句话像是不乐意见到他似的,忙温言笑道:
“没有,我以为是唐恬,她最近经常过来。你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家父的一个朋友前些天从美国回来,在那边的拍卖会上拍到一部《郡阁雅谈》,原本我是想送到学校给您勘校入库的,不巧下午有公事耽搁了,这会儿才得空出来,我猜您肯定已经回家了。”他越说态度越是抱歉,不等苏眉开口,又笑道:
“还有,后天是舍妹的生日,她吩咐我来给您送请柬。”
他这两件事一公一私,前一件是必须爽利应承交接的,后一件却是苏眉早就拿定主意要推拒的,可这时候他一齐说出来,她却是很难在一两句话之间既客气有稳妥地同他说清楚——若是像之前送茶叶那样,虞家叫个勤务兵来送,她收下请柬明天挂电话过去借口有事推掉也就罢了。但眼下虞绍珩亲自来,就算她对这场party而言无足轻重,就算他只是出于礼貌,两人也必得有一番推劝;且这时候还在下雨,他们这样一里一外的说话,不仅不便,还惹人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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