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妩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春衫冷
苏眉近来在学校里,也觉出鲁涤安对她有些过分热心,但她却分辨不出缘由:是因为好奇她和许兰荪的传闻?还是因为……这一层,她不愿深想,亦觉得不大可能,或许他是怜悯她?然而,这个时候他贸贸然登门来访,叫苏眉只觉得诧异,而他看见虞绍珩的愕然神态,则让她尴尬。雨夜幽清,她家里突兀地冒出一个颀秀俊朗的年轻军官,任谁都会心生异样。
而虞绍珩温文尔雅走到她身边,抛来一句“这位是?”
似乎是平淡有礼挑不出什么毛病,可他的举止态度,总让她觉得哪里不对。
他有什么必要来问她的客人是什么人呢?
他难道不觉得此时此刻,他这样出现在她家里,很容易让别人误会吗?
她瞬间想起那天在学校,他们碰上一对吵架的少年男女……她挨在她身边的一侧肩膀,敏感地察觉到了他近在咫尺的热度,她手上还拿着他的衣裳,苏眉心里忍不住埋怨这衣裳的主人:他生就了一副让人误会的样貌,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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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不知道吗?
“这位是我们图书馆古籍部的研究员,鲁涤安鲁先生;这位是——”
苏眉心思一乱,说到虞绍珩的时候不觉打了个磕绊,“这是先夫的学生……”
不等她说完,虞绍珩便朝鲁涤安伸了手,“我叫虞绍珩。鲁先生,幸会。”
鲁涤安客气地一笑,握了握虞绍珩的手,于苏眉的话倒不相信。他看虞绍珩的年纪,大约也是刚从学校毕业不久,但苏眉手里的外套金线肩章一杠三花,他见了也知道是是个上尉衔,即便是他一毕业就从军,也升得太快了些,颔首道:
“你好!许先生果然桃李满天下,想不到,还有从军的学生,你毕业几年了?”
虞绍珩总算把两手的衣袖都放了下来,“我不是陵江大学的学生,我四岁的时候就跟着许先生念书了。”
他的话在鲁涤安脑子里一过,立时便想起苏眉到图书馆做事的缘故,才恍然虞绍珩和许兰荪的渊源,怪不得他这么年轻就授了上尉衔。
苏眉趁着他二人寒暄地空隙,赶忙把话题转回到了正事上,“鲁先生
,您有什么事吗?”
“哦。刚才我在考古系的高教授家里吃饭,高太太硬要给我装了一袋她自己院子里种的马齿苋和香椿叶,还有乡下亲戚挖的笋。我自己不会烧饭,一日三餐都在学校食堂里吃,给我也是白白浪费了。”鲁涤安一笑,拎起手里的提袋,“正好想起来你住在这儿,不如送来给你。”
“呃,不用。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的。”
苏眉一边推辞,一边回想什么时候自己告诉过他家里的地址。她自觉同鲁涤安并不熟,他莫名其妙地来转送一袋蔬菜,叫她不知道该怎么客气才好。
虞绍珩听着,一面欣慰这人不是苏眉约来的,一面冷笑:他想得到好,送人时鲜菜蔬,还要告诉人家自己不会烧饭,一日三餐都吃食堂——摆明了是要叫人留他吃饭嘛。
一篮菜不值得什么,他又是苏眉的同事,那她少不得要收下,既然收下了,说不定就会客气两句“改天请您吃饭”,十有**这人也得跟他自己一样不客气。他没碰上也就算了,既然碰上,他就得把他那一点儿心思给碾灭了。
他见苏眉推托无计,便笑道:“师母,既然鲁先生拿来了,您就收下吧。
”说着,便伸手从鲁涤安手里接过了那提袋,既而略有些淘气地对苏眉一笑,“您一个人嫌多,不如分我一半,我倒是都喜欢吃。”说着,又对鲁涤安道:“鲁先生不介意吧?”
鲁涤安一愣,没想到虞绍珩居然这么不客气,忙道:“不不,当然不。”
苏眉见状,倒是乐得虞绍珩这样不客气,然而鲁涤安却似乎没有告辞的意思,她也不好就这样出言送客。一来他们拿了人家的东西,二来家里只有她和虞绍珩两个人,她若开口叫鲁涤安走,倒像是他们有意避开别人似的,只好对鲁涤安道:“鲁先生,您进来喝杯茶吧。”
“好。”鲁涤安欣然答允,苏眉心里却又是诧然一叹,今天她家里不单是出人意料的热闹,“客人”也是出人意料地毫无自觉之心。
苏眉引着鲁涤安进到客厅,不想虞绍珩居然熟门熟路地从厨房里另拿了个藤篮出来,当着他们的面就要把那些菜蔬分了。苏眉以为他是急着要走,便道:
“你家里人多,我留两支笋,其它的你都拿回去吧!我等一下就写个收到书的条子给你。”
“好,麻烦您了。”虞绍珩捏着手里的马齿苋,纳闷儿她干嘛这么急着赶他走?难道她陪着这位鲁博士喝茶很有意思吗?
苏眉去厨房烧水,客厅里一时安静下来,鲁涤安见虞绍珩装好那些菜蔬,摸出手绢擦了擦手,端正地坐在他对面,却一点同他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鲁涤安盘算着自己是苏眉的同事,虞绍珩既然叫她师母,那在自己这里也算是晚辈,便开口道:“绍珩,你是在江宁的卫戍部队吗?”
虞绍珩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在情报部的第六局。”
鲁涤安闻言,忍不住“啧”了一声,追问道:“呃,第六局是……”他话才出口,就见虞绍珩淡笑着摇了摇头,便立刻改口道:“哦,我明白,你们的工作都是保密的。”他说罢,沉默了片刻,觉得接下来,虞绍珩有责任找个话题能让这无意义的闲聊有礼貌地继续下去,可是偏偏这年轻人一点觉悟都没有。
鲁涤安耐不住房间里略有些诡异的气氛,随口问道:“你常来看许夫人吗?”
虞绍珩仍是摇头:“偶尔来。”
鲁涤安不知道他这个“偶尔”是个什么样的频率,但想来苏眉嫁给许兰荪不过是去年的事情,照理说,跟他家里应该没有太多来往,“苏眉,哦,许夫人,她同你家里很熟吗?”
虞绍珩看了他一眼,语气轻淡地答道:“苏眉的舅母是家慈的好友,就是贵校化学系匡教授的夫人。”
“哦。”鲁涤安听他突然直呼苏眉的名字,一时之间有些难以适应,理了理他说的这层关系,又想到他们方才来应门的情形,连带他自作主张地分了他带给苏眉的菜蔬——显然是十分熟络的样子,或许苏眉未嫁之前他们两人
便认识,也未可知……鲁涤安正暗自揣度,苏眉已端了热茶进来,奉到他二人面前,他道了声谢,接过茶盏,却见虞绍珩竟是站起身来小心捧过,相较他方才跟自己说话的态度,倒像是特意做给自己看的。
苏眉给他二人倒过茶,客套了两句,便坐到书桌前查对虞绍珩拿来的书册,给他写“收条”。
许是这会儿轮到虞绍珩觉得房间里太过安静,主动同鲁涤安招呼道:“鲁先生今年贵庚?”
鲁涤安正呷着茶看苏眉伏案翻书,似乎是没想到虞绍珩会跟自己说话,答得有些慌乱:“二十七。”
虞绍珩呷了口茶,又问:“您和许夫人在一个办公室啊?”
“不,我们隔壁。”
鲁涤安说着,不安地看了苏眉一眼,苏眉却忙着写字无暇理会他们这种纯顺应酬的聊天。
虞绍珩点点头,又呷了口茶,“冒昧问一句,鲁先生有家室吗?”
“嗯?”鲁涤安闻言讶然,但还是舔了舔嘴唇,窘迫莫名地答道:“还没有。”
虞绍珩这一问,不单鲁涤安意外,连苏眉听着,也不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明明比鲁涤安年轻得多,但他面上温和却有莫名敌意的问话态度,连着先前那两个单独听起来都十分寻常的问题,到拐在这一句上,怎么都像是——她蹙了蹙眉,怎么都像是在“审查”女孩子男朋友的家长。
他不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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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眉心头一凛,她方才只担心鲁涤安误会她同虞绍珩,却忘了鲁涤安这么贸贸然登门来送东西,大概也会叫虞绍珩误会,何况,他们还是同事。他对许兰荪一向礼敬有加,必是误会她同鲁涤安有什么瓜葛,才会有这番态度。
苏眉只觉得自己之前十几年的尴尬,加起来都没今晚这个两个钟头多。她拿了写好的“回执”递给虞绍珩,“这个你先拿着,明天我把书入了库,再把正式的回执寄给你。”
虞绍珩双手接过,“不用了,后天惜月的生日party,您顺便带过来就行。”
“后天……”
苏眉听他这样说,更是面露难色,“后天我有事情,我就不过去了。”
“party一直开到晚上的,您什么时间方便,我过来接您。”虞绍珩越是殷勤,苏眉越是为难,“你家里一定很忙,不要麻烦了。”
“忙也是别人的事。”虞绍珩笑道:“其实也没有多少人,都是亲戚朋友家的小孩子,或者惜月的朋友。”
苏眉还要再推,却听虞绍珩又道:“家母也知道您要来,明天她也在,还特吩咐我,接到了您就告诉她。”
因为这批许兰荪藏书的事,苏眉对虞家多有感激,她原打算合适的时间,同舅母到虞家,亲自向绍珩父母道谢;此时听他说这件事已经告诉了虞夫人,自己若是不去,便十分失礼了。
虞绍珩见她不再开口推辞,便给这件事下了个结论:“那我后天来接您。”
苏眉忐忑地点了点头,所幸虞绍珩终于要告辞了。
鲁涤安正等着他走了,好同苏眉说几句话,不成想虞绍珩转过脸来,对着他温文一笑:
“这么晚了,鲁先生也要回去了吧。您住哪里?我送您。”
18、绿意(三)
夜浓云重,稍歇了口气的雨水又飘飘洒洒地续上了。
刚洗好的白瓷杯子跌在水池里,“啪”地一声砸回了苏眉的心绪,杯沿磕掉了指甲大小的一片,丢了可惜,留下又用不成了,破了相的茶盏捏在手里无处可放,她今日果然是处处尴尬,苏眉倚门一叹,一滴冰凉的雨水正落在她肩上。
她只是觉得倦。
她厌烦应付这样的局面,厌烦猜度别人不说出口的心思,厌烦要在别人生出这些心思之前防患于未然……她本就不大在意别人会怎么看她,譬如鲁涤安,最坏不过就是他误会她同这位虞少爷来往暧昧,那同她又有什么相干呢?连她同许兰荪结婚,说到底,又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
可如今,她非在意不可,因为她在意的人很在意,她的言行举止关系着许兰荪的名声、父亲的声誉、姐姐的婚事……她厌烦这莫名其妙的“株连”,并且,为什么陌生人的想法比亲人和朋友的还重要呢?如果她和姐姐易地而处,她才不会在意这些事呢,会因为这个看轻了她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交往吧?可她不能这么说,因为毕竟她才是“闯祸”的那一个。她厌烦,不表示她不懂,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不“犯错”的人才有资格讲道理。
从前,她也愿意事事都依着父亲和母亲的意思,母亲说,女孩子要笑不露齿,她就抿了唇;父亲说,学画算不得正经事,她就和唐恬考了一间学校……或许就是因为习惯了她“听话”,她和许兰荪的事才会让父亲那样暴跳如雷;可是,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两件不能将就的事吧?
但就是这一件她不能将就的事,消逝得让她措手不及。
于是,她想的每一件事都成了同时被戳破的肥皂泡,迅疾地让她来不及重新调校自己的人生。
许兰荪出事的那些天,她一遍一遍警醒自己不要去碰那些伤心的念头,逼着自己只去想接下来都有什么事,每一件事要怎样办。可到了后来,那团伤心就像是掉进重重棉絮的一根钢针,她知道那针在里面,却不知道究竟丢在了哪一处,但若是摸索着去找,一不留神就会被扎个正着。
就像现在她来不及,可别人却都像是比她自己更清楚:她的丈夫尸骨未寒,他家里人就会当面质问她:除非你一辈子不嫁了;她有个“心怀叵测”的男同事登门拜访,便被她丈夫的学生明目张胆地挑剔——彷佛在别人眼里,她的人生就只剩下这一点余兴节目了。
她自嘲地笑,鼻尖有一点涩涩得发涩,随手把那茶盏搁在了窗台上,撑伞回房,将虞绍珩送来的两册线装古籍用丝巾包好。
她眼下的这份清静亦不过是虞家的荫蔽,无论是因为许兰荪,还是因为舅母,她都不愿意这样受人恩惠;因为恩惠,也往往意味着“安排”,哪怕这“安排”是好意。她喜欢图书馆里那一份与世隔绝的安宁,但勘校古籍不是她喜欢的事;而且,以她的“资历”,也根本不够格来做这件事。
除此之外,今晚那位几乎不把自己当客人的虞家大少爷,也叫她有些应付不来。
他在她的厨房里洗碗,就像是在粗陶茶具里凑了一只雨过天青的官窑宋瓷,看的人都会觉得刺眼,偏他自己浑然不觉;一眼看过去沉静稳重,却又常在她意料之外冒出些孩子气的任性刻薄——就像今晚,他对鲁涤安不加掩饰的敌意,简直像只嗅到陌生气味的看家猎犬——她皱了皱眉,这比方实在糟糕。
想起他“审问”鲁涤安,又几乎是胁迫着他一并告辞的情形,苏眉又觉得好笑。他敬重许兰荪她能理解,鲁涤安她也不想理会,但他这样公然地干涉她的生活,无所顾忌的公子哥儿脾气未免也太重了。
可他风筝画得倒是真好,所以他才会觉得她想学画是件好事吧?不知道除了风筝,他画不画别的。这么想来,除了性情不好,这位虞少爷也颇有几分可圈可点之处,这样一个贵胄公子,居然也烧得一手好菜……苏眉一边想,一边用钢笔在信纸上描出了一个青花图案的沙燕风筝,还想再画点什么,却没了主意,随手勾了只蹲踞在栅栏前的大狗,想起那位虞少爷今晚的无理取闹,便恶作剧地添了一条风筝线圈在那狗尾巴上,顺手又“好心”地添了两根骨头;然而画完丢了笔,她便觉得自己这举动太过轻浮。
轻浮……她想起虞绍珩今晚的言行,或许是她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让他觉得她轻浮?是的,在他和许多人眼里,她并不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她是许兰荪的夫人,确切地说,是遗孀。
苏眉一晚睡得都不安稳,一路走到图书馆仍是暗自忐忑。
昨晚鲁涤安一个招呼不打,便无缘无故地跑到她家里来,加之近来他对她那份热心,就算她没怎么同人谈过恋爱,也能察觉出他在转什么念头。
分卷阅读78
本来她只作不明就里地推搪过去也就算了,可是偏巧让他碰上了虞绍珩,偏巧这位虞少爷又长了一张叫人误会的脸……苏眉心里默叹,她昨天已经很尴尬了,但愿今天一天也不要让她碰上鲁涤安。
然而,她这辈子的运气似乎在如愿以偿嫁给许兰荪那一刻,就全都用光了。她才上到三楼,一转过楼梯拐角,迎面就碰上了夹着书的鲁涤安。
“鲁先生。”苏眉低头同他打了声招呼,让在一边。
“哦,许夫人。”鲁涤安见了她,惊讶里依稀还带着点慌乱,嘴上打着招呼,人反而向后退了一步,和平日的大方和蔼判若两人,连眼皮也不朝苏眉掀一掀。
苏眉见状
,猜度他多半是误会了她和虞绍珩,可是昨晚那个情形,她也怨不得别人误会。况且,要是这么想能叫他从今以后不来打扰她,那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她一点头错过了鲁涤安,便往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18、绿意(四)
其实,鲁涤安不是不想跟她说话,是不敢。
昨晚他被虞绍珩从苏眉家里“请”出来,口中犹自谦辞推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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