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流放者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星河蛋挞
329感到恐惧,因为他相信她。
亚莎不撒谎,她有展露赤诚的实力和器量。一颗炙热的心劈头盖脸扔了过来,僵死之躯被烫得发痛,329忍不住要瑟缩,却难以放下热源。亚莎说出口来,他便已经一败涂地。心中的疑问得到了解答与借口,每一个念头都在劝诱:相信吧,相信吧,不要在意细枝末节。
可怕的是,他想要相信她。
329不知道那是不是爱,他没有先例可以参照,没有人可以问。她爱他吗?又或者那只是畸形的不甘与执念,改变了她的人生,便烙进她的灵魂?然而这执念要是一直存在,它与海誓山盟便相差无几。他爱她吗?亦或只是抓着救命稻草,把依赖当成情爱,自欺欺人,不可自拔?可是他的人生已经难以改变,亚莎不会放他走,他也生不出离开的念头。既然如此,依恋便与爱情无异。
只剩一个问题,一个一直困扰着他、至今无法解答的问题。
它在喉咙口幽灵般游荡,吐出来或成灾害,咽下去恐怕作祟百年。亚莎从没对我说谎,329对自己说。另一个念头气泡似的浮出来:她只是隐瞒,她只须隐瞒。329深深叹气,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张开嘴。
他问:“发现我爱你的时候,你为什么失望?”
亚莎愣住了,嘴巴微张,像在吃惊他会问出这个问题。可惜329太了解她,他看得出惊讶下的一抹心虚,让亚莎吃惊的并非这个问题,而是“他依然在乎这个问题”。她扭捏片刻,呐呐道:“我没有失望啊。”
329盯着她看。
“我真的没有失望!”亚莎争辩道,“我只是有些意外……您对我的第一印象绝对称不上好,我对您所做的一切也有许多欠妥之处,我真的没想到您爱我。”
这是真的,至少是真相的一部分,也是329的疑问之一。亚莎对他如此执着,她能为此努力半生,为什么不能策划一个更好的开场?她可以像救世主一样从天而降,将没有记忆的329玩弄于股掌之上,“请问您是否能与我发生性关系”绝不是最好的开场。
“我没想在那样的场合第一次与您见面。”她不好意思地说,面上浮出一抹红晕,“但我忍不住了,您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我怎么能忍住呢?它,它不是一个好开始,我想要一个新开始,我想给您一个最好的开始。”
329蓦地打了个冷颤,一股寒意爬上后颈。
亚莎说:“我本想让我们重新见面,把之前您作为流放者遭受的苦楚,与我冒昧的打扰一起删除。”
“身体恢复原状,记忆又不记得,外加模拟记录删除、别人也不知道,这和没发生过有什么两样?”
329明白了。
那一刻亚莎怪异的表情,在此时都有了意义。她惊讶于他擅自爱上她,苦恼于这不符合计划,犹豫是否还要按计划删除他的记忆,因为这个已经爱上她的“存档”令她不舍。多可惜,多浪费,即使一切不符合她的理想。
在意识到之前,329猛地推开了身上的亚莎,他连滚带爬地后退,撞上床头板也不停下,仿佛后面还有什么空间可以躲藏。他的后背紧贴着墙,他的胃一片冰凉,巨大的恐惧攥着他的喉咙,让他想要尖叫又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以为自己本已一无所有,最坏无非一死,然而无知的平民永远猜不到权贵的游戏方式。他们抹去伊登,亚莎也能抹去329——她已计划了抹去329,倘若她没有意外发现他不合时宜的爱情。换成另一个意外不曾发生的世界,现在会怎么样?329还会存在吗?当亚莎胜利的时候,当她满怀爱意地将这一两年的苦难抹去的时候,世上不会再有329,也不会重生出一个伊登……
这具残躯里,还会剩下什么?
他会是谁?
不不不不不,别,不要,他说,疯狂地摇头。别这么对我,你可以杀了我,可以丢掉我,但不要再碰我的脑子,他想,然后他意识到,哪怕亚莎真的动了他的脑子,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当亚莎企图碰他,他拍掉她的手,歇斯底里地喊叫。
准女王睁大了眼睛,绿眸中盛着吃惊与受伤,像是不明白宠物为何突然对她发脾气。她安抚地张开双手,跪坐在床上,不停地解释与安慰。
她说:“我不会伤害您的!那一点都不痛,只是这两年糟糕的记忆……”
她说:“我不会删掉任何重要的事,仅仅是伤害您的事情……”
她说:“我不会再这么做了,那只是原计划,已经废除了,您不希望我便绝不会做……”
她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等你下次想要这么做的时候呢?”329问。亚莎张开嘴,想要说什么,而329预料到了她毫无意义的保证,他不想听。
“等你下次觉得自己表现得不够完美的时候呢?等你下次觉得我不满意、想要对我更好的时候呢?”他厉声道,“你要再清空重来一次吗?”
恐惧之中生出炽热的怒火,蓝眼睛对上绿眼睛,不再退缩,咄咄逼人。329质问,伊登质问:“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一个游戏吗?我和你的模拟人有什么两样?你打算采集我对每个选项的数据吗?等你采集完毕,是不是就没有必要留下我?”
“不是的!”亚莎震惊地说,“您独一无二……”
“我独一无二。”他大笑,“你把我当人看吗?还是说,人在你眼中就是这样可以任意涂改的东西?你和你父亲没什么两样。”
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涌动,像余薪死灰复燃,萤火回光返照。愤怒让血液崩腾,能令死者复生。他会退缩,会妥协,但倘若退无可退,他愿站起来赴死。亚莎在质问声中呆若木鸡,伊登感到一阵灼痛的快意,如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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蛾以身扑灭烛火。
“不是的……”亚莎苍白地辩解。
“是的。”伊登冷酷地说,“你恨他动了你的东西,可你从未真正反对他。你最大的痛苦只是得不到想要的,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们这样的蝼蚁多害怕被摆布。”
亚莎看到伊登的泪水。
她看到热泪与勇气,她看到冷酷与怒火,她看到恐惧与绝望如何爆发成炙热的岩浆。突然之间,亚莎意识到指挥官的登高一呼并不是出于某种浪漫的英雄主义,那些呼应者亦非不自量力。他们因畏惧充满勇气,他们只是在无路可退之时,拒绝死于沉默。
“不是,我知道的!”亚莎争辩,“我知道的!我只是,我只是……”
她知道被摆布是什么感觉,她知道被宠爱有多恐怖,正是这领悟将她从美梦中惊醒。她为此爬上最高峰,认为只要自己是掌舵之人,便不必害怕被背叛或辜负。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受宠爱的伊登,清醒而明白被宠爱为何物的伊登,要如何不恐惧。
少女的表情像挨了一耳光,她瞠目结舌,那双绿眼睛里居然也蓄满了泪水。伊登说不出这眼泪出于急切还是悔悟——他能够期待后者吗?面对这样的眼睛,怒气难以为继,只剩下浓浓的疲惫与无奈。正如初次见面时的感想,年轻的alpha并无恶意,她昂首阔步,跑向山峰上的花朵,不理解足下杂草的哀鸣。
你要如何让一个神理解凡人的苦难呢。
“明天我还会记得吗?”伊登疲倦地说,“我会记得我问过你什么吗?”
“会的!”亚莎急道,“我不会动您的记忆,我发誓……”
伊登说:“我不相信你。”
18、第一次,伊登心怀希望
伊登写日记。
腕表里的电子日记一键能读取,一键能清空,便捷而令人不安。白纸黑字看上去可靠很多,他每天写个不停,写所有自己记得的东西,把笔芯里的墨水变成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这其实毫无意义,清空电子记录很方便,往纸上扔一根点燃的火柴也不难。伊登使用着亚莎提供的纸笔,住在亚莎的房间里,不可能把日记藏到哪儿去。虚拟管家照顾到了这所屋子里的每个角落,哪怕它贴心地不再露面。有时候突如其来的狂怒让伊登撕毁书页,折断笔杆,摔门倒进床铺,等他起床,纸笔又会被安置在桌上,全部整洁如新。
伊登想在身上刻些什么,然而倘若亚莎想要,他身上既没有能藏的隐秘之处,也没有修复不了的伤痕。他躺在床上,一遍遍用力思考,仿佛在脑中复述得足够努力就能让它们留下似的。
他想:“伊登”“329”“亚莎”。
他想:“我爱她。”“我害怕她。”“我还是不恨她。”
是的,至少现在,直到现在,他依然无法恨亚莎。过去的伊登加入了革命军,他一定已经思考过起义的风险和失败的代价,那是他自己的选择。革命军的指挥官和执政官的女儿天然立场相悖,一方获胜另一方必将遭难,无论其中是否有古典悲剧般的爱情故事,结果都会如此。知道了一切的如今,伊登不怪亚莎。而倘若他过去曾恨过执政官的女儿,他也不记得了。
思及此处,伊登不免要苦笑。删除记忆是个多好的办法,即便他现在对亚莎恨之入骨,只要她用一次高科技手术,今后他也不会再恨。效果如此立竿见影,使用起来又如此轻而易举,还有什么能阻止权贵们使用它呢?
浑浑噩噩的日子就这么过去。
亚莎在那次谈话后惊惶地离开,一直没有再来。虚拟管家提供一切生活必需品,屋子里的活动范围变大,增加了不少娱乐设施,比如健身房和图书馆。图书馆里全是,不久出现了一些研究报告,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伊登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特殊目的。他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图谋,发现研究报告的第一天,他便开始。
刚开始,伊登什么都看不懂。他认识报告上的每一个字,但这些字凑在一起便成了天书。庇护所不存在义务教育,认识字已经相当难得,要他理解这份报告的内容完全是强人所难。他试着询问管家,虚拟管家解答了所有问题,并送来更多相关书籍,无论这些问题和书是否与研究报告有关。
一个单词指向一本书,一行句子通往一门学科,理解报告的工程十分浩大,如同要求中学肄业生自学博士课程。好在亚莎不缺也不吝啬辅助工具,伊登更不缺时间。
他用几个月时间读懂了报告,那是一份关于如何防止重要人士被暗杀的研究成果。短暂的填鸭式学习让伊登勉强能看懂得懂报告大意,也仅止于此。他读完最后一行字,关掉屏幕,捏了捏鼻梁,疑心自己弄错了亚莎的目的——他实在想不出来,一份“如何防止重要人士被暗杀”的研究报告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亚莎来了。
她对伊登微笑,看上去相当疲惫又极其振奋,像个喝多了咖啡的熬夜者。伊登无言地与她对视,亚莎率先开口,说:“来吧,请让我带您看一些东西。”
时隔半年,伊登第一次离开这间屋子。
他们走过一道道传送门,房间组成一个分离的迷宫。路途中没有一个人,科技的痕迹却越发浓重,仿佛几步之内跨越百年。伊登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直到他在一间白色房间里打冷战,为其中器械冰冷的反光头昏目眩。他的脚步一慢,亚莎便停了下来,随即露出安抚的神情。
“我不会对您做什么坏事的。”她说,“其实咱们可以直接传送过去,但我猜您不希望我直接带您走?上次……”
“我们要去哪里?”伊登打断她。
“庇护所中心,环境调解室。”亚莎干脆地回答,对伊登伸出手,“要我拉着您吗?”
伊登点点头,又摇摇头,重新跟上。
他们的确来到了庇护所的中心。
换做几个月前,伊登甚至不会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
光团悬浮在虚空之中,密密麻麻,宛如星辰,每一朵星云中无数信息交换。光脑以生物思维无法企及的速度运转与运算,肉眼不可见的线路在此间交汇,整个庇护所的信息流通过血管传输至这间心房。不知名的元件发出细微嗡鸣,光信号制造的热量转瞬即逝,唯有奇异色彩在观众的视网膜上留下残片……你很难想象,将数以百万计的人类囊括在自然幻象,来自眼前这充斥着人工印记的庞然大物。
伊登在这几个月里学了很多,或许还不能通过权贵们的入门测试,但他已经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正呈现在眼前。这里不仅是庇护所的中心,他们正在庇护所的核心里面。
这个房间,便是隔离外界辐射、制造庇护所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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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伟大机器本身。
“您已经看过报告了。”亚莎说,“您应该知道‘庇护所核心’、‘零号胶囊’、‘测谎仪’是什么了吧?”
“只是知道。”伊登回答。
那些资料全部是你提供给我的,哪怕有什么问题,我也看不出来,他想。
“给您的一切资料都是真的,我没动过任何手脚。即使您不相信,至少您也可以发现这些东西不是凭空编出来的。”亚莎说,“我的手腕上戴着测谎仪,红灯亮起便是检测到谎言。比如,‘我是个alpha’,‘您是个alpha’,‘我会开飞行器’,‘我不会开飞行器’,‘这里是庇护所核心’,您看……我猜您会想,测谎仪也能造假,毕竟您对此知之甚少。我无法否认这点,但这已经是我能做出的全部证明。我以我拥有与将拥有的一切发誓,测谎仪是真的,如果您希望,我会在与您相处的所有时间戴着它,我不会对您说一句谎话。”
她的语气非常真诚,近乎央求,伊登不觉得自己能完全相信,也不能说他对此无动于衷。他抿着嘴,沉默不语,而亚莎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继续说下去。
“执政官是个高危职业,在我出生以前,父亲就在研究如何一劳永逸地避免暗杀。你不能阻止他人的**,只能让他们投鼠忌器,令暗杀指挥官的代价高昂到无人能够承担。于是我的父亲想,他应当将自己的性命与整个庇护所的安危连接在一起,倘若他死于非命,从中获益者也难以幸存。”
显然执政官认为,庇护所值得为他陪葬。
“初步研究相当成功,我们得到了‘零号胶囊’。执政官在脑中安装胶囊,胶囊一旦开启便不可摘除、不可中止、不可逆转。计划是,一旦执政官死于暗杀,胶囊将释放出信号,摧毁庇护所核心,让整个庇护所内的所有人暴露在外部极温和辐射之下。但接下来研究遇到了问题:要如何区分执政官的寿终正寝和死于暗杀?实验进行了很多年,直到我的父亲被毒害,研究也没有任何进展,胶囊只能被某种单一途径触发,暗杀却有千万种方式。”
报告上详细解释了这一点,手术刀伤可能与刺杀伤害相近,噩梦发作也能造成被攻击相似的刺激,高科技也对此束手无策。“执政官的安危与庇护所核心相连”和“避免稍有差池便造成意外灾难”两个条件难以兼顾,到最后,研究被束之高阁。
亚莎摸了摸腕表,一道光线扫过她的头,将剖面图投射在光屏上。伊登盯着屏幕看了几秒钟,猛然睁大了眼睛。
零号胶囊安置在亚莎的脑袋里,和演示资料中的一模一样。
“父亲的研究从未成功,胶囊依然只能被单一途径触发。”亚莎不紧不慢地说,仿佛没在自己脑袋里装上毁灭世界的开关,“我将唯一条件设置为‘一旦子装置被触发,则触发零号胶囊’。而子装置……”
她又一次伸出手,一枚药丸大小的装置躺在手心里。
“子装置,只能被‘流放者手术’激活。”亚莎说。
有那么一两秒,伊登一脸空白。而后顿悟闪电般蹿过脊椎,在脑中炸开,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他的呼吸急促,甚至向后退了一小步,难道,不,不可能,她不可能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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