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莫辞
“爹,您别不和我说话,我最怕你这般。”沈慕枝用近乎卑微的语气恳求道,同时手指摸上了他的脸颊。
沈寒清豁然起身,扭身面对沈慕枝而立,语气极淡地开口:“你知道我为何生气?”
“儿子不知。”
“啪”地一记耳光,打得沈慕枝踉跄后退一步,玉扳指在他无瑕的脸上留下一道红痕。
“跪下!”沈寒清猝然大发雷霆,“我道你成日不见人影,是忙于家中事务,今天出了问题才知道你根本是不务正业。”
沈慕枝也不辩解,听话地跪在地上,目光直直射进他的眼睛。
沈寒清苍白的额头青筋毕露,呵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包了那些个戏子,把你的魂勾走了?三天两头地往外跑,是,你翅膀硬了,心野了,这个家对你可有可无了!”
“哪里的话,爹和沈家对我来说,永远是放在第一位的,那些消遣的阿狗阿猫,爹要是不喜欢,我立刻遣了他们。”沈慕枝说得干脆。
沈寒清按着太阳穴缓了缓,转换话头:“你找的那家旗峰海运是什么玩意儿?运输中途用低等的国产大烟掉包了印度烟土,动歪脑筋动到我的头上来了,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又气息急促地继续说:“要不是老刘今天去仓库验货发现了端倪,我们还仍旧被蒙在鼓里。我做这行那么多年,难的就是赚口碑,要是高价卖次货,岂不砸了自己招牌?”
沈慕枝心思回转,终于了解了事情大致情况。孟重迁拒绝他提议的时候,沈家公司里烟土的存量即将消耗殆尽,再不续上就要开天窗。因为临近过年,船运公司不好找,他只好临时找了一家新公司。没料到这老板胆大包天,居然在他眼皮底下做手脚。
想到这里,他恨极了孟重迁的假仁假义,要不是他嫌烟土生意不清白不肯合作,他怎么会遇上这档子事?他们明明都心知肚明,但凡剥削人的行当,能有什么清白可言?
他弯下身子对沈寒清磕头道:“这事是我监督不力,请爹责罚。”
嘴上屈服,沈慕枝心里还是如鲠在喉,当初选定旗峰是得过沈寒清首肯的,跟对方签订的合同是所有股东开会草拟的,如今出了事情要他一个人扛,未免太过苛责他了。
声音里那压抑的转瞬即逝的怨毒没有逃过沈寒清的耳朵。
“你真觉得自己有错吗?”
沈慕枝弓着身子颔首:“是。”
“沈慕枝,你是料定了我不会动你?”赌王盯住他后脑勺的发旋,心里有种惆怅的酸涩,这人已经不会跟他交心了。
“我的命是爹给的,您想要我死,我不敢活着。”
沈慕枝逆光看去,空气中的灰尘时而悬浮,时而落坠,浮浮沉沉,像一场无望的爱。
沈寒清冷笑一声,穿鞋的脚在他背上踩了下去,像踩一只狗,洁白的衬衫脏污了。那人在极度屈辱中默默忍受着,如同他忍受从前漫长而无情的肆虐。
赌王推开门走出去,临走前说:“希望你记得自己今日的这番话,你手上的一切都是我给的,别让我有后悔的那天。否则,我会让你尝尝一无所有的滋味。”
“我记住了。”
窗外的冷风灌进来,吹散了他破碎的声音。
曹瑞林因为从天而降的灾祸断了两根肋骨,身上小伤不计其数,被裹成了木乃伊瘫在床上休养。孟成蹊又是同情又是幸灾乐祸,绷着脸去看望他两次,每次都待不了几分钟,他不习惯闻苦哈哈的伤药味。
孟成蹊撇下好友花天酒地玩了一阵,巡捕房那边一直没有杀死白婉君罪犯的消息,他觉得有些急了,想来想去,他倒想起涂延这个人。
这天下午,两人约在霞飞路上的君士坦丁堡咖啡馆见面。涂延比约定时间早到二十分钟,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动不动凝视玻璃窗外的路口。
三点过一刻,孟成蹊终于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孟二公子今天穿了件短款羔羊毛领皮大衣,配墨镜皮手套,瞧着比电影里的明星还时髦。
他摘下墨镜冲涂延挤挤眼,算是打过招呼。
“你迟到了。”涂延略有不快地提醒他。
“这有什么,总要有人先到,不然下次见面换你迟到。”
涂延一噎,觉得他强词夺理又无法反驳。
孟成蹊完全不在意地翻着菜单,像看似的从第一页看到了最后一页,又从最后一页往回翻,口中念念有词,好不容易想好自己要点什么。合上菜单,他才想到涂延还没点,忙问他:“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涂延这时候又失去了主见,说:“点和你一样的就行。”
几分钟后侍者把食物端上来,冒着热气的咖啡和点心铺满整张桌子,让人没处放手。涂延学孟成蹊,往咖啡里倒了小半杯牛奶,又丢进去四块方糖,接着用两根手指捏着咖啡勺,叮叮当当一顿搅拌。
孟成蹊放下咖啡勺,端起杯子小口啜饮着,嘴唇湿润润红艳艳的,衬得皮肤洁白剔透。
“你最近在忙什么呀?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涂延说着也喝了一口咖啡,一入口他差点呕出来,那杯东西已经没有了咖啡原有的清苦香醇,是又甜又腻的奶味。
孟成蹊扑闪着长睫毛,一对大眼睛看向他:“能干什么,我像是有正事的人吗?就打发时间呗。”
“既然有空你也不来找我。”涂延不爽道。
孟成蹊懒洋洋往椅背上一靠,说:“找你能干嘛?学枪吗?我那水平连靶子都打不到,你还没死心呐?”
“能做的事情多了,我带你去赛马场玩。”涂延把咖啡杯推开,给自己加点了一份伯爵红茶。
“不去,赛马场太远了,坐车得坐得屁股痛。”孟成蹊瘪瘪嘴。
“那过些天咱们去打网球,你家后面就有场地。”
“懒得动,春天风沙大,容易迷眼睛。”
涂延叹气,心说孟成蹊别的都蛮好,就是太懒了,又骄矜,大概浑身都长了懒筋,动一动都能要他的命。
孟成蹊咕咚咕咚喝下一整杯咖啡,又要跟涂延抢他刚点的红茶,可惜手上力气没他大,没能抢到,为了报复他夺走了涂延的起司蛋糕。
“在吃的方面他一点都不懒嘛。”涂延看他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心中又有了顿悟。
孟成蹊用叉子吃着蛋糕,不经意地说起:“我有个女朋友前段时间死了,你听说没?”
“啊?”涂延正含着一口滚烫的热茶,惊慌中一下咽了下去,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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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巴一路烫到胃里。
他感觉脑袋里炸开了锅:他发现了?他怎么知道人是我派去的?他会不会恨我?那群废物,不晓得要毁尸灭迹吗?
“你没看报啊?正月十五晚上的事。”
涂延心脏突突乱跳,强装镇定道:“哦,嗯,好像听过这事,凶手找到了吗?”
“找到个屁!”孟成蹊把叉子一摔,翻了个白眼忿忿道,“妈的那些个巡捕,都是吃干饭的,大半个月了都没抓到人。”
“你再催催,说不定过几天就有眉目了。”
“难说,巡捕房的人势利的很,婉君老家不在这边,家里人又联系不上,他们根本不想费心去查。要么这样子,你帮我打听一下,好伐?”孟成蹊歪头注视他,一副与他本身不相符的极诚恳的样子。
“我?”涂延不解地指指自己。
“你人脉广,找你那些弟兄们下去问问,总比我这无头苍蝇一样乱闯有希望,是不是?”
涂延方才一惊一乍的差点要被自己吓死,听了他的话放下心来,拍拍胸脯正色道:“行呀,包在我身上。”
“涂延,你真够朋友。”孟成蹊冲他乐了,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晃得涂延眼睛发花。
他忍不住酸酸地问道:“你就这么喜欢那个女的?”
“倒也没有。”孟成蹊实话实说。
“那你为什么对她的事如此上心?”
“婉君当初跟我好,只是因为我入了她的眼,从不图我什么,倘若她死得不清不楚,我会心里难安。”
“嗬,人死如灯灭,想那么多作甚。”他大模大样拿起菜单往脸上扇风,装作怕热的样子,脑袋里却转得飞快:回去赶紧让人找个替死鬼出来,他娘的,吓死老子了。
两人愉快地在咖啡馆门口分手,那地方离孟楚仪学校很近,孟成蹊看时间差不多,决定去接妹妹放学。
他在校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天黑都没看见孟楚仪从里面走出来,觉得有些蹊跷。打电话给家里,仆人说小姐还未回家。他左思右想放心不下,找门卫借了电话,给楚仪的同班同学方竹韵拨了过去。
方竹韵听到是他,惊讶道:“楚仪不是请了一周的病假吗?”
“什么?她这些天都没来学校?”孟成蹊想起早上才见过的妹妹,面色红润不像有病。
“是呀。”方竹韵心想他这话问得好生奇怪。
孟成蹊挂了电话,心急火燎地往家赶,不巧在家门口碰上了孟楚仪。
他气冲冲问她:“你去哪里了?”
“我在学校啊。”他的好妹妹一脸无辜地回答。
孟成蹊甩袖子走进屋里,心里一阵难过:楚仪长大了,有秘密了。
第11章
这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二月的春风刚裁出枝头细细的嫩芽,蛰伏的寒流一泻汪洋,从北至南浩浩汤汤而来,江浙一带竟落了大雪。连雪三日,刚种下去的庄稼在地里烂了根,运输粮食的道路又多有不通,未几,苏北一带饿殍者数百。
孟成蹊冒着寒风出了门,他在永安百货公司买了不少礼物,精选大大小小十来件物什,统统装在雅致精美的盒子里。检查过目后,他让商店的伙计讨一辆车子,直接送到涂公馆。杀害白婉君的凶手于两日前落网,涂延算得上是功不可没,孟成蹊可得念些他的好。
送礼的任务既已达成,孟二少爷果断打道回府。天气冷得骇人,他坐在冰窟一样的汽车里,冻得牙齿咯咯打架,一哈气就是一股白雾。车子经过静安寺路的凯司令,孟成蹊想起父亲爱吃这家的栗子蛋糕,吩咐司机停车,亲自下去买了两块。
从蛋糕店出来,他听到有人叫他名字,闻声而望,街对面的青年男子,一袭黑色西服套在衣裳架子般的身上,挺鼻如峰,剑眉入鬓,深褐色的眼睛似笑非笑。
孟成蹊骤然止步,不自然地嗫嚅道:“沈大哥,新年好呀。”
他因为孟重迁拒绝沈家的事,怕沈慕枝心里头迁怒自己,故而刻意躲着对方,几十天来连赌场都不敢去,生怕见面尴尬。如今沈慕枝大大方方主动和他打招呼,倒显得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沈慕枝迈开长腿几步走到他面前,温热的掌心触碰孟成蹊冰凉的手背:“成蹊,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我正好有事想找你,咱们找地方坐坐。”
“好好。”孟成蹊看他坦坦荡荡的态度,愈发自惭形秽。
两人就近找了间咖啡馆促膝长谈,等出来的时候,孟成蹊已经成了上海商会雪灾救济募捐大会的筹办者之一。
三日后,雪灾救济募捐大会如期举行。大会请了形形色色七八百人出场,从平头百姓到各界名流,座无虚席地挤满了整个礼堂。
大会的场面相当闪亮,上海商会会长亲自主持,还邀请了副市长致开幕词。打头阵的是几位商贾巨擘,他们带价值不菲的藏品来现场拍卖,拍得的钱作为善款捐出。随后,由会长领头,各单位以公司的名义捐出款项。这还没完,重头戏在后头,组织者以表演节目的形式对与会的百姓进行劝募,登台者除了大红大紫的明星,更有八卦小报爱报导的商界名人。
孟成蹊也是今日的表演者之一。他在巴黎求学的时候,结交过一名英国来的魔术师,出于兴趣,他特地跟对方学过几个月的皮毛功夫,技术不深,用来骗女孩子的欢心绰绰有余。哪晓得这门蹩脚手艺居然有派上用场的一天,真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
他在后台换好演出服,抬眼看向镜子的自己。孟二少爷身穿黑色燕尾服,脖子下系一颗硕大的领结,头戴黑绒高礼帽,一手执拐杖,跟美国电影里的卓别林有异曲同工之妙,是拉长版的他。金枝玉叶般的人,与诙谐的扮相形成一种可笑的不和谐,孟成蹊被自己的小丑样子逗得捧腹,觉得再没什么比这个更滑稽了。
他正孤芳自赏不已,报幕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特请沈慕枝先生,带来昆曲《牡丹亭》唱段。”
孟成蹊一个激灵从自恋中自拔,小脑袋瓜里充满了问号:怎么,沈大哥也要出节目?他怎么没同我说过?保密得这样好,是怕人取笑吗?嘻嘻,那就更不能错过了。
他怀着促狭的心思,料定了这回沈慕枝要丢丑,遂把帽子和手杖往边上一塞,匆匆奔到观众席看好戏。
飘逸的丝竹声如云雾散开,流出莺语如剪,百啭回声。花旦拖着水袖轻移莲步,“她”头戴水钻头面,敷粉化眉描红唇,身穿白底百蝶刺绣对襟褙子,底下是白底花卉刺绣百褶裙,斜斜站着,青葱玉指转动一把金色底大红牡丹折扇。朱唇轻启,一唱三叹的小磨调吟唱出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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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
婉转的歌声如乍起的春风,既清艳,又寂寞,唱尽了杜丽娘幽怨缠绵的情思。台上人一个婀娜的转身,一个秋水潋滟的眼神,牵动了下面几百号人的心,大家醺醺然沉醉其中,像一场集体的失心疯。
孟成蹊捂着胸口,能听到自己炸裂的心跳声,仿佛真有春风降临,吹皱一池春水,他的春心刹那间被吹醒了。
那一刻,他成了伤春的杜丽娘,因一份昏昏的美梦而痴狂,劝君惜取少年时,莫待无花空折枝。
昨日种种风流,譬如朝露消逝,活了二十二年,他第一次尝到了心脏悸动的滋味,是如此激烈的,却又如此甘甜。
他像发了一场高烧,被体内的某种炙热席卷,忘了身在何处,忘了自己是谁,眼前闪过的都是沈慕枝的那张脸,闪过他平日里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连歌声什么时候停了都没有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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