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莫辞
负责场务的一个女孩子来座位上找他,对着他又揉又捶,急得差点哭出来:“可找见你了,快到你上场了,怎么还在这里磨蹭?赶紧回后台准备!”
他这才痴痴傻傻地站起来,由她推搡着往后台去。
傅司令今天不开心。上午市里开会,他又跟市保安处处长邓戟有了摩擦。那邓戟是个刺头,火药桶一样的脾气,对谁都不服,而傅啸坤又顽固得像块臭石头,两人一对上,那是针尖对麦芒,没有一次不是不欢而散的。
傅啸坤一脸煞气地撂了担子,本来就不想开这劳什子会,谁爱讨论谁讨论去。推门下楼,他电梯也不坐,气哼哼从顶楼踩着楼梯走到底,出了大门见到停在路边的汽车和李副官,一把拉开车门跳上去。对车门咣当咣当砸了几下,总算泄了点愤,他撑脑袋坐在车尾,觉得一切都那么可恨。
恨他老爹死得太早,死便死了吧,还留给他十万的兵;恨自己百无一用只会打仗,却免不了经常打败仗;恨上面的政治家虚与委蛇地敷衍他,没人真正赏识他的才华;恨他大部分的青春都浪费在了没完没了的战争上,恨北方太冷南方太潮,恨天恨地。傅司令在这场漫无目的仇恨中,过早地衰老了。
副官李洪生怕他气出毛病来,小心翼翼地建议道:“我听说上海商会今日恰好有活动,离这里不远,司令不如去散散心?”
傅啸坤讨厌所有虚头巴脑的社交,正欲出口拒绝,但想到回去要面对自己军中那群一天到晚哭穷骂娘的兵油子,觉得还不如去那处兜兜呢,便点头答应了,权当是去逛花园了。
商会会长王文斌一听傅司令来了,油光光的胖脸上露出菩萨般的笑容,立马差人给他在前排设了个专座,殷勤地端茶递水,一顿讨好。傅啸坤疲惫地嗯嗯啊啊敷衍了他几声,眼睛却片刻不移地放在舞台的表演者身上。
台上的年轻魔术师正在上演变戏法。他右手拿打火机,点亮了另一只手拿着的长签子,火苗从签子头上蹿出来,越烧越旺,这时他猝然用右手手捂住那团火,手握着慢慢往上撸,火苗居然不见了,签子上头出现了一朵红艳艳的玫瑰花。
他又从托盘中拿过五六条颜色不一的纯色小方巾,每块方巾首尾打结系在一起,然后一手揭开他的高礼帽,将连成一条的方巾扔进去,把帽子戴好。他跟着观众一起从一数到五,再揭帽子,方巾早就无影无踪。他拍拍右手手面,又摸摸左边手臂,终于从左手袖口里抽出一条细细长长的彩色丝带,丝带上一个结都没有,在他脚下蜿蜿蜒蜒,怎么抽都抽不完的样子,足有几十米。
台下掌声雷动,他微笑着用一根食指放在嘴唇正中,做势嘘了一下,随后接过助手手中的一个铁笼子。笼子闭得紧紧的,里面装了一只皮毛雪白的活兔子。魔术师将一块红布盖在笼子上,屏息凝神,手指悬空在上头动作一番,大家耐心等了十几秒,布头掀开,笼子里空空如也,他竟把兔子变走了!再盖上红布,笼子里又变出一只鸽子。观众觉得好玩,哗啦啦一顿鼓掌,魔术师朝左边一个鞠躬,朝右又是一鞠躬,笑得脸上露出两个酒窝,像个天真的大孩子。
李副官盯着那脸孔白净的魔术师看了半晌,总觉得眼熟,又叫不出具体名字,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这不是前些日子在街上咬了司令手的小兔崽子吗?
“等他下了台司令能饶了他?这种场合可不好生事端呀。”他惴惴地想,低头偷偷瞄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傅啸坤。
端坐在位子上的傅啸坤眉头舒展,线条冷硬的下颏不再绷紧,出人意料地展现了一副心情愉悦的模样。李副官霎时松了一口气。
傅司令记得孟成蹊的这张脸,皮肤瓷白,嘴唇红润,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是漂亮而迷茫的。诚然,他看着让人赏心悦目,可世上好看的人多了,并不缺少他一个。他只是借他这份皮囊,想起了他记忆中日渐朦胧的那人。
十六七岁的夏天,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绿草丰盛,水波柔软,空气中弥漫了干燥的尘土气。他和阿泽坐在葡萄藤下,一人各捧半个西瓜用勺子挖着吃。一勺下去,西瓜清凉的气味在空中炸裂开来,阿泽穿了件米白旧褂子,懒懒地靠着他吃瓜,眉清目朗的脸上渗出岑岑细汗。
他揽过少年单薄的身板,一叠声地唤他“阿泽阿泽……”
阿泽嫌他烦人,推开他潮乎乎的手:“干嘛?”
“没什么,就想叫叫你。”
“有毛病。”阿泽骂他,脸上却是清清浅浅地笑着。
他黏黏腻腻地贴上去,闻见对方身上混合着阳光和青草的健康气息,说:“阿泽,我发现你生了一对远山眉。”
视线模糊了,熟悉的场景分崩离析,他眨了眨眼再看,哪里还有阿泽?他仅能看到台上那个年轻人,快活的,灵动的,也生了对淡淡的远山眉。
第12章
雾,四周都是雾,乳白色的雾,他陷在水汽袅袅的汤池之中,入目是无边无际的旷寂与虚茫,呼吸着灼热潮湿的空气,身体昏沉。背贴在一个人身上,同他一样湿哒哒,热烘烘,脚下是飘的,不着力。
那人将他虚虚抱住,旖旎的吻从脖子蔓延到后背,痒痒的,伴随爱抚揉搓,令人欲念横生。
孟成蹊想,这是做梦呢,一场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春梦,该好好享受。
他回身抱住那美人,双手笼在对方光滑的肩膀上,一点点向下,朝那红缨处摸去,胸口扁平结实,没有想象中应有的饱满鼓涨。他又去摸乳/头,**小小的,像是发育不良的小女孩才有的。手指划过平坦的腹部,腰胯的骨骼也不如寻常女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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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细,他心生恐慌,赶紧往幽深处探去,这一下,让他大汗淋漓。
那人竟生了和他一样的东西,一大根,滚烫而坚硬。他被烫到一般收回手,拼命去看清对方的模样。他攀上他的脖颈,拉低了他的头凑近看,刀刻般的轮廓,唇峰陡峭锋利,一双深褐色的眼睛明亮异常,是沈慕枝。
孟成蹊惊吓中手劲一松,仰面软倒在水中,温热的泉水将他包裹着,拖拽着往旋涡深处去,他张开嘴想呼救,结果水都灌进肚子里。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溺死的时候,沈慕枝托起他的身子,嘴唇对着嘴唇,渡给他一口气。
一吻结束,他睁眼醒了,翻身拥被而坐,像哮喘病人一样呼呼直喘气,满头满脸的汗顺着脖子滚落。掀开被子,孟成蹊感到裤裆那里黏糊糊的,一摸一滩湿的液体,带着腥膻的味道,心中登时五味杂陈。
他脱下睡裤换了一套衣服穿,想想不对劲又去冲了个澡,躺在床上烦躁地翻了几十下,睡意全无。只好起床踱步,吩咐阿明把床单被罩换了,再躺上去,还是翻来翻去地睁着眼,折腾一通天大亮了,他不再硬逼自己睡,干脆洗漱好下楼去。
孟公馆的早晨紧张而忙碌。家丁们已经房前屋后地洒扫过一番,留下一屋子窗明几净。穿洋装的女仆们用推车将丰盛的早餐送上餐桌,有面包培根牛奶,也有稀粥豆浆油条。孟重迁边用早点边看当天的报纸,嘴上抱怨着钢材的价格又跌了。
孟怀章一身运动服汗流浃背跑完步回来,看到懒汉弟弟破天荒早起,不禁啧啧称奇:“成蹊今日这是要用功了?”
“睡不着了,天亮得早了。”孟成蹊嘴里嚼着羊角面包,含糊解释道。
孟重迁把视线从报纸移到他身上,嘱咐说:“有空闲跟着你哥多学学经营,别成天就知道瞎混。”
“他平常又不肯去公司,我总不能追着他求他学吧。我有个想法不知爸爸怎么看,大世界附近那间当铺,让他试着接手管管怎么样?”
“这个……倒是可以考虑。”孟重迁沉吟道。
孟成蹊对和自己相关的谈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在他看来,家中的事总归有父亲和哥哥顶着,怎么也轮不到他操心。他再次想起早上那个诡异的梦,心里一片泥泞。“我喜欢上男人了,而且那个男人是沈慕枝,那就是西方所谓的同性恋吗?”他狐疑不定地想。
大概自己喜欢上沈慕枝这件事,也并不教他有多震惊。沈家少爷长得好,风度佳,有能力会办事体,不像曹瑞林只会声色犬马,也不像涂延满脑子打打杀杀。孟成蹊拿身边人一比较,发现没人能及得上沈慕枝一星半点的,怎么看他都是鹤立鸡群。
“胆小鬼,倾心就倾心了罢,承认又不会死。”他破罐子破摔地暗骂自己。
面包吃到最后两口,仆人阿明端一盆萝卜菜叶过来,弓着身子对孟成蹊小声道:“二少爷,给兔子吃的菜备好了。”
孟成蹊匆忙把手里的食物塞进嘴里,胡乱喝尽一杯牛奶:“快把杨贵妃给我抱来。”
这杨贵妃,乃是他养的一只兔子,上次表演完魔术,道具准备的兔子孟成蹊不舍得扔,便领回家做了宠物。这兔子毛发洁白,身躯又圆又胖,似乎真有点杨贵妃的风韵。
宠物随主人,杨贵妃跟孟成蹊一样娇贵,前天下人喂了洗净后未晾干的菜叶子给它,没多久它竟然拉了肚子,幸亏一天后它自愈了,不然孟成蹊非得找医生来给它医治不可。
“噗,这什么破名字,我看叫荔枝还贴切些。”孟怀章笑道。
孟成蹊朝哥哥吐吐舌头,一把将兔子抱到自己腿上,取了菜叶和萝卜细心喂给它,嘴上嘟哝:“玉环,伯伯嫌你名字不好听呢,你喜不喜欢叔叔给取的名字?”
兔子头也不抬地啃菜叶,用沉默回答他不可理喻的破问题。
当初想兔子对自己称呼的时候,孟成蹊可是颇费了脑筋。叫爸爸的话,他岂不是成了那色令智昏的唐明皇?叫哥哥,做奸佞误国的杨国忠也不妙。深思熟虑后,他决定让杨玉环叫他叔叔。
孟重迁看到不成器的小儿子又要眼睛出血,挥手赶他走:“拿远点,别让那骚臭的东西脏了房间。”
“给洗过擦干净的,我们玉环才不脏呢。”孟成蹊不满地辩驳,抱起兔子要上楼。
这时有仆人来报,说沈家来了司机,就等在门口,要二少爷务必去一趟他们府上。
孟成蹊按奈不住心中狂喜,眉飞色舞问:“沈兄找我?他有没有说什么事?”
“这个……司机没说。”下人如实禀告。
“人家找你肯定不是寻开心的,”孟重迁发话了,他并不反感儿子和沈家走近,“你赶紧去一趟。”
孟成蹊跑回房间换衣服,把衣柜翻了个底朝天,衣服试了十几件,把自己打扮得像要去结婚。
阿明见他一身定制西服,脖子上系了领结,头发抹了喷香的生发油,嘴角抽搐道:“少爷今天出门好隆重。”
“你懂个屁,走开。”他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他,对着镜子又照了半天。
当孟成蹊坐上沈家的汽车,已经是三十分钟之后了。
这是他第一次来沈公馆,沈宅坐落在一片优美的中式园林中,古朴而清雅。眼前一溜的白墙黑瓦,自有小桥流水,曲径通幽。
门童引着孟成蹊进到东院的主屋,客厅里坐着沈家父子和另一个男人。
沈慕枝站起来迎他,笑盈盈抱怨他的姗姗来迟:“成蹊,恐怕蜗牛爬得都比你快些,来来,进来坐。”
“沈叔叔,沈兄,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再见沈慕枝,脸皮堪比城墙的孟成蹊居然有点羞赧。
沈慕枝一靠近他,孟成蹊感觉脸上倏然发热,有股热流从头顶逆流而下。他任沈慕枝拉过他的手臂,把他推到人前。
因着先前的事情,沈寒清是非常的看不上孟家人,孟成蹊油头粉面的打扮,让他更生轻蔑,坐在位子上不咸不淡道:“孟贤侄不必多礼。”
“成蹊,”沈慕枝唤他名字,嘴巴朝旁边穿黄绿色军服的男人努了努,“知道这位是谁吗?”
孟成蹊把视线挪到那人身上,淡黄的长脸,凹眼窝,高鼻梁,看起来五官周正,不过他一身戎装,神情阴沉,是个不好惹的军官形象。
“成蹊不知,麻烦沈兄引见。”
沈慕枝兴致勃勃地介绍说:“这位是淞沪警备司司令傅啸坤。”
“羡山兄,”沈慕枝扭脸朝傅啸坤,亲切地唤了他的表字,“这就是你想结交的孟二公子孟成蹊。”
傅啸坤目光灼灼地看过来,伸出右手说:“孟公子,戏法变得不错啊。”
孟成蹊出手跟他轻轻地握了一下,垂着眼回应:“傅司令过奖了。”
“羡山是我沈某人故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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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沈寒清似乎看出了他的轻慢,若有似无地警告道,“他来上海没多久,人生地不熟,你们可不许欺负他。”
孟成蹊连连摆手:“不敢。”
待四人落座,沈寒清借口身体不适,兀自上楼休息去了,把空间留给了三个年轻人。
孟成蹊眼睛止不住往沈慕枝身上瞟,又怕他发现异样,做贼心虚地收回来,游移的目光不小心落在了傅啸坤那里。
咦?他手指倏地拽紧了衣服下摆,这人好像……好像在哪儿见过!
“这不是打了曹瑞林的恶霸吗?”孟成蹊想起来了,脸马上一垮,白里透着青。
“成蹊啊,你是不知道,”沈慕枝有意调笑他们,“羡山兄自从募捐大会见了你,对你赞不绝口念念不忘,迫不及待想认识你,所以今朝我才冒然把你叫过来。初次见面,你别被他的样子吓到了,他这人就是看着凶。”
孟成蹊张了张口,又觉得不妥当,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傅啸坤从烟盒里掏出一根香烟,歪歪衔在嘴里点燃了,不动声色说了句:“你错了,我跟孟二少爷并非初次相见。”
“不是第一次?”沈慕枝有点懵,以为他说的是台上台下打过照面。
“说的也是,”孟成蹊抬手松了松领口,用他们两人才听得懂的话说,“在下早就领教过傅司令的威风了。”
傅啸坤不着痕迹地把右手朝他转去,虎口处的疤若影若现:“孟公子也不遑多让。”
孟成蹊的嘴唇抿紧了,好看的眉头微蹙,仿佛在强忍火气。那一边,傅啸坤的鼻翼缓缓翕动,眼神像钩子一样,桀骜,狠戾。两人之间,无端生出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沈慕枝瞧出了这两人之间的不同寻常,但无意卷入无谓的纷扰,思忖着该如何抽身。
正好有仆人用托盘顶着一白色骨瓷碗,穿过廊道要往楼上走,沈慕枝叫住了:“那是什么?”
“治老爷伤寒的药。”
“拿过来吧,我来端上去,”说着沈慕枝起身朝两人说,“你们二位慢慢聊,我爹身体有恙,我先失陪一下。”
他自自然然端着那碗东西上楼去了,只余孟成蹊和傅啸坤坐着大眼瞪小眼。
二人的视线无声地斗争了一会儿,傅司令突然放声笑了。
孟成蹊瞪他一眼,说:“笑什么?”
“笑你,”傅啸坤又点燃一支烟,手指在他面前戳了戳,“看着文文静静的,脾气倒挺大。”
他在缭绕的烟气中缓缓吞吐,一条腿架在另一条大腿上,眼神迷离,有点不羁的气质。
“彼此彼此,”孟成蹊厌恶地挥开面前的一缕烟,“因为您,我朋友可是在家躺了一个多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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