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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莫辞

    气温一天比一天低,缠绵的秋雨落在城市深深窄窄的巷子里,淅淅沥沥,仿佛一曲哀伤的挽歌。孟成蹊瞒着管家偷偷出过一次门,他本以为租界内总安全得很,岂料外面也是哀鸿遍野,到处都是难民,大家都在吵吵嚷嚷地抱怨,嘴上理直气壮,不过表情含羞抱愧,因为那冲锋陷阵的人里没有自己。

    这日晚上的月亮特别圆,孟成蹊披着加厚睡袍在露台上赏了一会儿月,无奈寒夜如刀,割得他全身又冷又痛。躺回卧房的床上,他紧紧抱住了羽绒被子,在这份有限的温暖中闭上眼睛。

    把他从梦中叫醒的,是李洪。李洪的眉毛上似乎还挂着一层霜,冰凉的手拍了拍孟成蹊的脸,将他一下子惊醒过来。

    孟成蹊拥被坐起,半恼半惊地看向来人:“李副官,你怎么在这里?”

    “阿新少爷,”李洪不客气地掀开他的被子,随即把孟成蹊的衣服扔到他身旁,他急促地喘息着,像是一路紧赶着过来的,“快把衣服换上,我们得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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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刻不容缓。”

    “走?去哪里?”孟成蹊头重脚轻地跳下床,一步跨到李洪面前,他这下看清了对方不甚整洁,甚至可以说灰头土脸的面容。

    李洪疲惫地一屁股坐到了他的床沿,仍是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去……去司令那里,他派我……我来接你。”

    孟成蹊略有迟疑,但他对李副官还是比较信任的,麻利地穿好衣服,他跟着李洪坐上了来时的汽车。

    等汽车开了足有五分钟,孟成蹊后知后觉地懊恼道:“呀,我忘记收拾行李了!”

    李洪从副驾驶回过头,勉强冲他笑道:“没关系,这种时候顾不上那些身外之物。”

    之后,李洪紧张地盯着前方路况,再没和他说过话。孟成蹊独自坐在车后座,不停绞动手指的同时,也是心慌意乱。他有好多问题想问李洪,可是怕张嘴就刹不住车,自己会失控得哭出来,于是咬着牙把话全咽进了肚子里。

    车子开出租界,往上海的郊外开去,晨曦像贼一样溜出来,渐渐点亮了铅灰色的曙色。孟成蹊静静趴在窗边,他眼前闪过毁坏的村庄,罪恶的白烟,一层层腐烂的尸体,还有最后,他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那杀戮后的寂静。

    可惜天亮了,寂静也就很快消失了。头顶上由远及近传来飞机的嗡嗡声,李洪抬头往天上张望了一眼,连忙叫道:“糟糕!”话音刚落,孟成蹊他们都听到了轰隆隆的巨响,他们前方的道路被炸得面目全非。

    “快掉头!”李洪俯身对驾驶座的司机嚷道。

    司机手忙脚乱地改道,哪知身后又有炸弹爆炸,孟成蹊他们被强大的气流冲击,车子几乎要翻倒过去。司机灵机一动,急速转动方向盘,将车子拐进了边上一条林间小路,想借着枝繁叶茂的大树遮掩行迹。

    这一招果然有用,飞机没再轰炸他们,听声音像是往别处飞去了。李洪观察地形后,吩咐司机从前方路口出去,从那边再上大路。他们安然无恙地又行进了十几公里,此刻已到昆山境内,大家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离目的地越近,气氛越变得沉重,到了地方,李洪让孟成蹊下车,留下司机,他一言不发地将孟成蹊带到了一家临时陆军医院门前。在看到那个鲜红的十字标志时,孟成蹊的心脏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表哥受伤了?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蹬着李洪的眼睛在喷火。

    李洪忙回避他的目光,步履不停地且走且道:“司令已经脱离危险了,不然也不会叫你过来。”

    两人来到二楼的单人病房,孟成蹊没敲门便冲了进去,他急切地往那方向望去,只见傅啸坤脸色苍白地闭眼躺在病床上,上半身缠满了绷带。

    他走到床头,怯怯地叫了一声:“表哥。”

    傅啸坤闻言先是皱眉,之后他凹陷的眼睛缓缓张开,一下秒,他伸手抓住了孟成蹊的手。

    第92章

    保卫战开始时,傅啸坤得知军委指派了邓戟做他的副手,气得当场在众人面前破口大骂:“去他娘的,老子跟那姓邓的孙子没法合作!”

    然而军令如山,纵使傅司令有再大的怨气,也不能轻易动摇上面的决定。果不其然,邓戟自从和他碰到一起,那是成天地和傅啸坤意见相左,两人从早吵到晚,基本上少有和平的时候。

    及至战争进入白热化,傅啸坤连和邓戟斗气都顾不上了,因为他看到手下的人数正以一种非常可怖的速度锐减。敌我双方实力悬殊,日军死个几千人,他们这边竟然要付出几万甚至十数万的代价去交换,简直只能用惨烈二字形容。

    十月末大场失陷之时,傅军的伤亡数量已经超过了全员的三分之二,望着堆积如山的尸体,傅啸坤第一次在战场上慌得六神无主,他赶忙落花流水地指挥残部撤退,心想这上海估计是保不住了。

    傅啸坤先前看日本人讨厌,是怀着一种动物护食的心态,觉得咱们中国人关起门来打成什么样他都无所谓,但外国人敢来指手画脚,那就是给他讪脸。他大义凛然地加入抗日队伍,卯足劲儿想把这群鬼子赶回去,没想苦战了那么久,竟然还是打不过。

    打不过怎么办?跑呗!

    傅司令抗日的决心不可谓不坚定,对敌人的仇恨不可谓不深刻,可是同自己的小命比起来,这些都变得微不足道了。想起自己还有积攒了半辈子的财富没花够,有白白嫩嫩的孟成蹊没抱够,有数不尽的惬意日子没过够,如果就这么为国捐躯了,岂不是太亏?

    傅啸坤和邓戟两个人,一个主张撤退,一个主张继续战斗,在临时指挥所里又吵了个不可开交。

    此刻邓戟一手挥舞拳头,来来回回在傅啸坤身前走个不停,嘴里说的都是民族大义之类的空话,末了,他梗着脖子苦口婆心向傅啸坤劝道:“羡山兄,你听我说,上海必须死守啊!”

    傅啸坤心里冷笑一声,心想你个大傻逼是想当烈士呢。他不耐烦地把头一扬,骂骂咧咧道:“守个屁,日军都打到苏州河边了,要守你自个儿守去!”

    邓戟正欲再说几句,忽然听到头顶上一阵飞机的马达声,他张嘴做了个口型,声音随即被震天的爆炸声淹没了。

    傅啸坤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道将自己按进地里,上半身都要被震碎了,痛得他倒吸一口气,勉强睁开眼看去,原来是指挥所的房子被敌机炸掉了半边,倒下的一根房梁正好压在他身上。

    脑袋沾了湿热粘腻的液体,他抬手一抹,竟发现是红红白白的脑浆。略微偏转头,他瞧见了不远处邓戟残碎不全的尸体,不禁觉着头皮发麻。

    指挥所遭到突袭,本就精疲力竭的士兵们再也忍不住,各管各地奔走逃命,队伍一下散了。幸好有忠心耿耿的部下冲进房里,冒死将傅啸坤送去救治,让他没能就此一命呜呼。

    傅啸坤断了三根肋骨,内脏也有多处损伤,好在他平时健壮如牛,挨过最危险的术后两天,便逐渐恢复起来。傅啸坤心急如焚,清醒后第一时间就叫来他的心腹张济东,托他去取自己藏在城内某处的美钞和金条,同时想到困在家中的孟成蹊,忐忑难安。反复思量之下,傅啸坤派李洪去将人接了过来。

    孟成蹊前脚刚赶来,张济东后脚就到了,带回满满四个皮箱的钱财。傅啸坤手上抓着孟成蹊的手指头,眼睛盯着他的棺材本,这下终于吁出一口长气。

    孟成蹊与傅啸坤久别重逢,又因为那人受着伤,他更是挂心,于是干脆在病房里生了根,到晚上都不肯走。傅啸坤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反正愁得睡不着觉,也乐得有人相陪,便由着他留下来。

    这日午夜十二点多,李洪过来汇报消息,说松江城丢了。

    傅啸坤心中吃了一惊,他是真的没想到我方溃败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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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之快,沉吟半晌,他知道此地断是不宜久留了。连夜叫来张济东和于自挺,傅啸坤下达了往南撤退的命令。

    天亮之前,张济东和于自挺分别带领傅军最后的两千多人,兵分两路离开昆山。而傅啸坤早就坐上汽车,带着孟成蹊和那几箱财物择路而逃。

    这一回改由李洪开车,孟成蹊扶着傅啸坤坐在后面。看到表哥额头一层接着一层冒出细汗,孟成蹊用手背替他擦去,嘴上咕哝着:“做什么那么着急走?你的伤还没养好呢。”

    傅啸坤暗暗感叹他的无知,摇头道:“傻子,再耽搁几天,上海就变天了,到时候想走都走不掉。”

    孟成蹊闻言握紧了表哥粗糙温热的手掌,用手指去摩挲那厚厚的枪茧,心里也有点不安,不过不安得有限。

    此后二人无话,汽车在黑茫茫的夜色中开了一百多公里,进入到偏僻的山区。孟成蹊困倦地垂下脑袋打起了瞌睡,傅啸坤则望着单调的窗外景色发呆。

    李洪两天两夜没合眼,困得眼皮直打架,他手握方向盘,脑子早就陷入混沌中。开着开着,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车头猛地一挫,李洪急忙回神,发现他竟是将汽车撞树了!

    车子是歪着蹭上去的,李洪自己幸运地没受伤,然而后面的两位就比较倒霉。孟成蹊脑袋冲前磕到了挡板上,撞得他眼冒金星,傅啸坤在碰撞时无意识地用膝盖去顶了一下,差点没撞断他的腿。

    李洪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停车走向那两人,忙不迭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看清路。”

    “混账!”傅啸坤气得鼻子都歪了,指着李洪大骂,“老子没死在战场上,倒要死在你小子手上了!”

    三人有惊无险地经历了这场车祸,于这日的晚间到达安徽境内的一个村子。李洪花了点功夫,从一家富农那里借来两间屋子。他把大的那间留给司令他们,自己闷不吭声跑去外间睡了。

    简单洗漱过后,傅啸坤由孟成蹊照顾着吃了药,不消片刻就倒在炕上沉沉睡了过去。

    孟成蹊闭着眼睛仰卧在他身边,脑袋晕眩,眼前断断续续地闪现许多不连贯的画面,有很多人的脸,有他认识的,有他不认识的,热热闹闹挤满了他的脑子。那些人纷纷在叫他同一个名字——成蹊。

    孟成蹊有点害怕,觉得是刚才那一撞伤到了脑子。把头拱进傅啸坤的怀里,他努力排除杂念,硬是逼自己去会了周公。

    傅啸坤一行人一路往南开到了湖南,在那里逗留期间,他们收到了南京陷落的消息,所有人的心都一凉到底。

    一九三八年二月,武汉。

    傅啸坤在歆生路买下一栋二层花园洋房,虽比不得上海公馆的奢华宽敞,但他和孟成蹊两个人住总归是绰绰有余。

    春节前一个寒冷的冬日下午,他接到省主席张航的电话,估计不是什么坏事,因为从他那淡黄的脸上泛出了浅淡的笑意来。嗯嗯啊啊敷衍了半天,像是说定了事情,傅啸坤挂下听筒。

    厨房里新做好了冰糖炖雪梨,傅啸坤从女仆手中接过来,亲自端着往楼上卧房走去。最近家里那个小混蛋是越来越不好管,学会了跟自己顶嘴不说,居然还阳奉阴违。前几日武汉下雪,孟成蹊瞒过傅啸坤,偷偷和李洪一起溜出去看雪,结果冻出了感冒。如今感冒快好了,咳嗽却依旧不停,嗓子也哑得像砂纸磨过一样。

    傅啸坤推开房门,见孟成蹊有气无力地瘫卧在床铺上,一张脸因为咳嗽而白里透红,眼睛也水汪汪的,有种我见犹怜的诱人劲儿。把瓷碗在床头搁下,傅啸坤伸手摸进被子,摸摸索索探进他的睡衣里,在**上狠狠拧了一下。

    孟成蹊吃痛地一蹬腿,蹙眉瞪他道:“哎呦,怎么大白天的就跑来欺负我。”

    傅啸坤收回手,不以为然地哼道:“让你天天躺在床上勾引老子。”

    “我那是病了!”孟成蹊默默翻了个白眼。

    “多大的病,伤风感冒而已,起来起来,”傅啸坤开始去掀他的被子,十足兴奋道,“陪我去外面走走,包你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孟成蹊把被子卷进身下,耍赖着不肯起来:“不要,我不想去。”

    “你前几天不是想跳舞吗?是张主席办的宴会,他那里保管有最好的跳舞场子,你不去?”

    傅啸坤循循善诱。

    孟成蹊眨眨眼,似乎有些心动,他欠身坐起来道:“那我以什么身份跟你去啊?”

    傅啸坤好说歹说,让孟成蹊换上一身崭新的副官制服,跟着自己出了门。

    张主席今日办这个宴会,是为了迎接从北面因病退下来的李老将军。李老将军原名叫李显龙,出身不为大多数人所知,只听说是不怎么上台面的。可是他拥有一支装备精良的三万人队伍,之前又长年驻守在热河一带,叫他赚了个盆满钵满,因此成了各方阵营眼中的香饽饽。张主席见他有兵有粮的却不站队,十分想趁机拉拢对方。

    李老将军众星捧月地来了,张主席当即笑容可掬地出门迎接,热情引了人往宴会厅走。待进了门,张航满舌生花,几句奉承话说得极有水平,把对方逗得哈哈大笑。这时他遥遥望见傅啸坤,便扬手冲他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过去。

    傅啸坤给孟成蹊夹了一块奶油蛋糕,很快用眼神回应了张主席,他伸手拉过孟成蹊道:“你在这里吃吃东西,不要乱跑,一会儿我带你去跳舞。”

    孟成蹊的视线落在蛋糕上那粒鲜红的樱桃上,边吃边头也不抬地回他:“知道了。”

    傅啸坤于是匆匆掉转身,挤进摩肩继踵的人群,往张主席的方向走去。

    张主席正和李老将军谈得一团和气,见着傅啸坤,马上拉过他介绍道:“李老将军,这位便是傅羡山,上海过来的。”

    傅啸坤脸上没有表情,摘下帽子放在身前,随后躬身向李将军鞠了个躬:“李将军,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李老将军客套地和傅啸坤略说了几句话,接着扭过头,对他身后一位高大的青年军官道:“傅司令既是上海来的,那涂团长必须认识认识了。”

    挺拔的青年迈步上前,朝傅啸坤伸出右手,不卑不亢道:“傅司令,好久不见。”

    傅啸坤呆若木鸡地注视着那人,惊得眉毛都要掉下来了,他张嘴结舌地叫了他:“涂……涂延!”

    第93章

    话说涂延今时今日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归功于一系列因缘巧合。

    当年他冒着重重危险潜回上海,是铁了心要和沈慕枝同归于尽的,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出手,沈慕枝就自戕了,沈家的势力也很快分崩离析。仇家已灭,他失去了留在上海的理由,只好北上返回天津,继续他那小有所成的烟土生意。

    烟土买卖虽然利润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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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但不好运输,他的货屡次在路上被人劫走,涂延十分恼火,那次便亲自前往热河提货。这一去,他和李老将军的兵狭路相逢了,对方要扣下他的货,涂延不让,于是一言不合打了起来。涂延一行人再怎么骁勇善战,毕竟身单力薄,最后被李家军一举擒获。

    李显龙见了被五花大绑的涂延,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眼熟,待问过他姓甚名谁家中情况后,赶忙喊人将他松绑,竟抱住他一口一个“乖侄儿”地叫起来。

    原来这李老将军年轻时混迹上海滩,曾经和涂金元拜在同一个老头子门下,做过涂金元的小师弟。他那时候无财无势游手好闲,常常闹饥荒,涂金元没少接济他。后来他来北面带了兵,靠着心狠手辣无恶不作,这才慢慢成了个人物。

    二人一番长谈,李老将军在了解到涂家的境遇后,万分悲痛,说什么也不肯放涂延走,执意给他在军中安排了个团长当当。涂延推拒无果,无奈弃商从军,一入军营深似海,这一晃就是一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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