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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莫辞

    傅啸坤和孟成蹊两个人,就这么一起把日子无悲无伤地过了下去。

    年华似水,光阴匆匆,孟成蹊那满肚子的疑问,在傅啸坤一回巧舌如簧,二回强盗逻辑,三回危言恐吓的狂轰滥炸下,生生给憋回去,变成了泡久的茶叶,慢慢都沉了底。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七这天,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过年的气氛很是浓厚,孟成蹊缠着傅啸坤,软磨硬泡地要求他陪自己上街买年货。

    傅啸坤因为官署早已放假,留在家中也是无事可做,故而难得有一份好兴致。换上一身便装,他精神抖擞地陪孟成蹊出门去了。

    两人先是去永安百货公司大肆采购一番,接着去新建的大新百货坐了几次手扶电梯,然后又在商场顶楼的餐厅饱餐了一顿,这才尽兴地打道回府。路上经过一家专卖进口食品的洋行,傅啸坤瞧着这家装潢看上去很上档次,于是临时起意,让司机停车。

    傅啸坤和孟成蹊在里面转了一圈,发现这家店原来华而不实,并没有太多值得购入的东西,只顺手买下两袋英国产的吉百利巧克力。付了钱,傅啸坤一手牵着孟成蹊,一手拿着糖袋子,像个德高望重的老父亲一般,慢条斯理往门外走。这时屋前一阵劲风吹来,变故陡然发生。

    店铺新挂上去的彩绘招牌被风一刮,竟然毫无预兆地掉落下来!

    孟成蹊见那钢板做的巨大招牌直直往下砸去,心悸得快要窒息,他不知激发了何等潜力,力大无穷地将傅啸坤扑倒在地,同时歇斯底里发出一声惊呼:“小心!”

    傅啸坤被他推得往后倾倒,骤然坐在了洋行的地砖上,他正要恼羞成怒,耳边只听“咣当”一记声响。他抬头望去,便看到洋行的招牌重重压在一位刚出门的顾客身上,那人的脑袋登时血流如注。周围的人也为这惨烈的一幕吓得不轻,尖叫声四起,店员们不敢耽搁,争先恐后地涌上去将那倒地的伤员运走。

    孟成蹊像是霎时间被抽掉了魂,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瑟瑟发抖。他太害怕了,只差一点点,傅啸坤就有可能为此丧命。

    及至把人弄上自家汽车,傅啸坤摸到孟成蹊冰凉潮湿的手心,想起他方才魂飞魄散的样子,他是真没料到孟成蹊会那么在乎自己,高兴得差点要忘形。

    不过他总是特别擅长掩饰真情实感的,捏住孟成蹊的鼻子拧了一下,他挤眉弄眼地取笑他:“小崽子,刚才鬼叫什么,那一嗓子嚎得别提多难听了,你就这么怕死啊?”

    孟成蹊稍稍从这场有惊无险中回过神,听到对方这不得人心的一句,不满地把头扭向车窗外,嘴里小声嘀咕:“哼,你什么都不懂!”

    新年过后迎来春天,春天去后又是夏天,从五月底开始,国内局势逐渐紧张起来,老百姓关于战争的猜测也逐渐甚嚣尘上。

    上海滩依然繁华如初,可惜繁华得心不在焉,所有人眼睛盯在脚面上,得过且过地熬着日子,想要把这流年早早过完。

    孟成蹊有意无意总能听见公馆中仆从们的对话,这会儿连厨房里干活的老妈子都讨论开“国家大事”了,不由跟着心烦意乱起来。晚上睡觉的时候,他问躺在身边的傅啸坤:“表哥,我们和小日本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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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仗了吗?”

    傅啸坤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手在脖子上瞎挠一通,这才避重就轻道:“谁知道呢,传了这么久,打不起来也说不定。”

    孟成蹊忧心忡忡地把手放在他的后背,一下下轻轻拍打:“那万一真打起来怎么办?”

    傅啸坤闻言忽地从床上坐起,大手狠狠一拍床面:“能怎么办?跟鬼子干呗!国家都要亡了,难不成缩着头做软蛋?”

    “哦。”孟成蹊这下安静了,漆黑的眼珠盯着傅啸坤板正的脸孔看了又看。

    他混沌的头脑中对战争和民族没有一个充分的理解,但凭那有限的思路也明白抗日是对的,表哥是对的,然而从他的私心出发,又不希望傅啸坤上战场。战场啊,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战场!

    孟成蹊一语成谶,七月七日晚,日军对卢沟桥开炮了。

    从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傅啸坤就变得异常忙碌起来。他开始一趟趟往南京跑,从隔三差五变成几乎隔天一次,坐下来就是打数不清的电话,然后还有开不完的这个会那个会,搞得孟成蹊都难得能见上他一面。

    每次回到家,傅啸坤累得倒头就睡,连跟孟成蹊交谈的时间都没有,天一亮就又行色匆匆地离开了。孟成蹊只好幽居在偌大的傅公馆内,与李洪抬头不见低头见,门是轻易不敢出了。他担心傅啸坤,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免不得要牵肠挂肚地胡思乱想。

    二十二天后,北平沦陷了。

    情况一天坏过一天,街上卖报的小儿们像乌鸦似的扯开嗓子喊着“号外号外”,一次次送来令人叹气的坏消息。后来人们干脆连报都不用看了,车站和码头已经变得水泄不通,是外地的百姓拖家带口地跑来避难,很快,一种恐慌的末世情绪在公众中蔓延。

    然而这座城市并没有因此瘫痪,班还是照上,工还是照赶,大家像生锈的齿轮般苟延残喘地转动着,只要炸弹没有落在自家屋顶上,填饱肚子总归仍是头等大事。

    一个旧世界坍塌了,新的世界还未建成,人们坐在废墟之上,茫然四顾,能望见的只有头顶上那片青灰色的天。

    傅啸坤是在一个下雨的深夜回的家。那时候孟成蹊睡眼惺忪地拉开卧室的门,看到表哥胡子拉渣地立在面前,军制衬衣和军帽都被雨水打湿了,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

    他“表哥”二字没喊出口,傅啸坤拽起他就把人推到衣柜前,翻出一个皮质旅行袋扔在地上,嘴上催促道:“你赶紧收拾一下,麻利点,今晚就把你送走。”

    孟成蹊歪着脑袋张大了嘴,随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听出对方话里苗头不对:“送我?没头没尾的为什么要走?”

    傅啸坤拉开柜门,一面手忙脚乱往袋子里塞衣服,一面头也不抬道:“华北顶不住了,他们要把战场转移到上海。”

    孟成蹊顾不上去问“他们”是谁,倒是马上抓住了对方话语中的重点,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问道:“上海要开战啦?”

    “嗯。”傅啸坤胡乱把旅行袋的拉链一拉,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丝绒布袋,打开里面竟是几十颗硕大闪耀的钻石,将丝绒布袋塞进孟成蹊上衣口袋里,他不放心似的用手在上面按了一下。

    “把这点东西给我攥紧了,听见没有?”他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笑容对他道,“我想着支票和现金不保险,你拿着这个,可不比金条轻便多了?”

    孟成蹊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刻地瞭了他一眼,用近乎冷漠的语气问他:“我走了,那你呢?”

    傅啸坤终于腾出双手,从裤袋里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他插着腰轻飘飘开口道:“我留下打鬼子啊。”

    “不行,我不走!”孟成蹊尖利地高声喊道,因为激动而破了音,说着他伸手抓出衣服里那袋钻石,狠狠掼向地面。

    傅啸坤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深陷的双眼发出冷冰冰的寒光,他揪住孟成蹊的衣领咬牙道:“走不走由不得你来选!你他娘还想跟我讨价还价?”

    孟成蹊眼圈刷地变得通红,他仰起头直视傅啸坤,倔强道:“你走,我同你一块走,你留,我也留!”

    傅啸坤见他牛脾气上来,光用威吓不起作用,只好松开手放软语气哄道:“乖,我也是要走的,只不过早一步和晚一步的区别。我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先去重庆等我,把屋子替我收拾出来,另外安全方面也不成问题,一路上李洪会随行保护你。”

    孟成蹊抬起手攀住他的手臂,执拗道:“要走一起走!”

    傅啸坤烦躁地抽出嘴里的香烟,火冒三丈道:“妈的,你这家伙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是你听不懂我的意见!”孟成蹊与他叫板。

    傅啸坤忍无可忍,举手就甩给他一个大嘴巴,那一掌拍得极响亮,打完他自己都愣了。孟成蹊却偏过头,不叫也不喊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下一秒,孟成蹊一头扎进他的腰间,那冲击力非常迅猛,居然将傅啸坤和自己一起带倒在地。孟成蹊的脸憋得红红的,脸上还带着傅啸坤的五指印,他弓起身子,像个发怒的狮子般对他又打又挠,连踢带捶。

    一场突如其来的肉搏战就此开场。

    孟成蹊的疯劲带来太大的能量,傅啸坤欠起身去还击,竟有点制不住他。傅啸坤无法,便用膝盖去顶他肚腹要害处,孟成蹊生生挨过几下,痛得脸都白了,仍坚持着不肯讨饶。后来傅啸坤的进攻越来越密集,孟成蹊渐渐力不能支,显出了颓势,最后,他被反剪双手压在了地板上。

    “服不服?”傅啸坤把他的脸扳向自己。

    孟成蹊鼻子一抽,两粒滚烫的泪珠滚落脸颊,他呜咽着答非所问:“我……我不走,你打……打死我好了。”

    他白皙的脸上沾染了肮脏的尘土,又带着红色的指印,此番红白黑相夹杂,显然是再狼狈不过的,但是他的态度坚定坚决,又有点铁骨铮铮的意思。傅啸坤望着他那张斑驳而视死如归的小脸,忽然心就软了。

    拦腰抱起地上的人,傅啸坤把他扔到床上,绞了热毛巾给他擦脸擦手。这回孟成蹊很听话,一动不动任由表哥收拾自己。

    深深叹了口长气,傅啸坤垂下眼帘无奈道:“不走就不走吧,到时候后悔了别赖我。”

    孟成蹊偷偷一噘嘴,轻声哼道:“我才不后悔呢。”

    第91章

    傅啸坤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既然孟成蹊执意不肯走,他便连夜火急火燎地赶回了营里,随行的还有李洪和一班警卫兵。

    八月的某个下午,天气十分闷热,孟成蹊抱着半只西瓜坐在阴凉的客堂间,一面用勺子掏着吃西瓜,一面自己同自己下棋。孟成蹊棋艺太臭,哪边的他都不能迅速将对面的自己杀个片甲不留,因而他很觉趣味性,边下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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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起了新学会的歌来:“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哎呀哎哎呀郎呀……”

    他刚哎呀了几下,天边忽然轰隆隆响起一串类似闷雷的声音,仿佛是阵雨来的前奏。没过多久,那声响接二连三发作,如巨人的脚步声般,一阵阵压了过来。

    孟成蹊站起身走向窗外,却看到天空清澈如洗,正在狐疑的时候,房门砰地被人撞开了。家中听差跌跌撞撞冲进来,朝他凄声喊道:“表少爷,日本人朝城里开炮啦!”

    他闻言呆了一呆,走到外边,才发现家中的仆人们已经做鸟兽状散了,于是由那听差拉扯着,两人去前院扶起年迈的老管家,拖泥带水地奔向傅宅新挖的防空洞里。

    孟成蹊站在空气滞闷的地下防空洞,耳边隐隐能听见那密集不断的炮声,心里惶恐地想着:“表哥说的没错,鬼子真的打过来了……”

    念及傅啸坤的现状,他的背脊止不住颤栗,整颗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这天是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爆发。

    次日,傅啸坤手下的几万人被改编为第八集

    团军,前往杭州湾北岸布防,很快,他们就与浦东攻过来的敌人短兵相接。

    孟成蹊和管家他们在条件简陋的防空洞里躲了两天,以压缩饼干和一桶净水度日。后来他见情况暂时稳定了,料想日军飞机也不会来租界里大规模轰炸,就大着胆子跑回屋里去住。

    此刻家中像荒了大半年似的,到处都是灰尘,厨娘跑没影了,孟成蹊是个五指不沾阳春水的货色,听差又笨手笨脚,管家只好担起了做简单饭食的职责。幸亏厨房储备了足够的干粮,倒不至于让他们饿肚子。

    孟成蹊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剩余时间用来长久地发呆、听无线电广播、踱步,以及坐立难安。广播里永远只说好消息,我军夺得了八字桥,我军守住了爱国女校,我军攻下了五州公墓,我军如何奋勇杀敌,然而却从不提伤亡。孟成蹊知道,这些听上去无比振奋人心的英勇事迹,掩盖了何等惨烈的死亡数据。

    到九月中旬,家中所有的腊肉和腌制品都消耗殆尽了,战区物资匮乏,新鲜的蔬菜和肉类更是想都不要想。老管家不得不变着花样用罐头食品做菜,从炒牛肉罐头,煎火腿罐头,红烧鱼肉罐头,到罐头肉汤,导致孟成蹊听到开罐头的声音都忍不住犯恶心。

    但他实际上并不关心自己吃什么,一天天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如今对他来说,填饱肚子只是为了活着,活着则是为了等傅啸坤回来。

    月底以后,战争愈演愈烈,中日双方不断增派兵力,开始进行痛苦的拉锯战,上海成了一座硝烟弥漫的孤岛。

    十月初的一个后半夜,傅啸坤突然回家来了。

    当时,还在沉睡中的孟成蹊听到有动静,立马就醒了,他从床上直接蹦跳着落地,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楼下。客厅里灯火煌煌,见到那个高大威严的背影,他一蹬腿跳上了傅啸坤的背。

    傅啸坤也显得很高兴,他用嘶哑的嗓音唤了他一声“小兔崽子”,然后两只宽大的手掌在孟成蹊的屁股上轻拍一下,稳稳托住了他的大腿。

    “表哥,你怎么回来了?”孟成蹊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他抱住对方的脖子埋头去嗅傅啸坤的衣领,闻到一股烟草混合尘土的呛人味道。

    傅啸坤背着他飞快地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然后把他扔在餐桌旁的一张椅子上,做出累成一头死驴的样子:“死小子,你怎么那么沉?”

    孟成蹊怀疑地摸摸自己的肚子,不乐意道:“明明最近还瘦了呢。”

    傅啸坤讥诮一笑,接过管家递过来的碗筷,狼吞虎咽地大嚼起米饭来,时不时喝一口罐头肉汤下饭。他连着吃了三碗米饭,这才感觉到有一点饱。

    嘴上不停歇,他含糊地跟孟成蹊解释道:“日本人也是人,也有打疲了的时候,现下他们暂时停火,我就趁军队休整回来一趟。”

    “来看看你。”最后这四个字他是等管家出去给他续汤的时候说的,说的语气很是煽情,他刻意偏过头抹了一把嘴,流氓兮兮朝孟成蹊挑眉。

    孟成蹊的脸忽地红了,抬起脚踢了傅啸坤的小腿一下,他假装嫌弃道:“你快点吃,吃完了去洗洗,看你脏的跟矿工一样。”

    傅啸坤的确是很累了,以至于他洗澡洗一半在浴缸里睡了过去,还是孟成蹊发现,费劲地把人拖回床上。傅啸坤说回来看看,果然只能看看,沾到床的瞬间他睁眼了,旋即又趴在床上睡死过去,而后轻轻打起了酣。

    就着台灯幽暗的光线,孟成蹊忍不住把视线黏在表哥身上,看到他脖子后面晒得黑红的皮肤,看他愈加粗糙的手背,看他健壮的背部线条,看他的头发……

    毫无预兆地,他竟然在傅啸坤剃得短短的黑发间,发现好几根白头发!

    孟成蹊嗓子一紧,心中忽然有些怅然若失的难过,他认识到一个事实:“表哥不年轻了。”

    人总是要老的,表哥不年轻了,他自己也有一天会老,那么和表哥在一起的日子,终究是过一天少一天的。

    想到这里,他又产生了许多焦灼的情绪:“今天打仗,明天打仗,怎么就打个没完了?该死的战争快点结束吧!”

    孟成蹊时而欢喜,时而忧伤,终于在百感交集中睡着了。等他醒来,表哥睡的那边床早就空了,傅啸坤走得很急,没来得及留下只字片语,要不是枕头上残留的那一缕烟草味,孟成蹊差点以为对方不曾回来过。

    孟成蹊继续他那不知何时终结的漫长等待,一等就是几十天。中日间的恶战进行了快三个月,上海这片土地血流成河,前线像一架庞大且不知疲倦的绞肉机,把无数鲜活的生命绞成了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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