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靠,说不定会折了萧谏纸的手臂指头,让他连写诉冤状也办不到,但在殷横野
看来毫无必要。
——哀莫大于心死。
萧谏纸啊萧谏纸,还要再失去什么,才能让你生无可恋,束手就缚?
隐圣回过目光,见「巫峡猿」从古庙里扶壁而出,以伊黄梁绝不轻易示弱的
性子,显是受伤非轻。生性软弱的人最痛恨示弱了,除非想掩盖其他地方。
老人的目光在他臂弯的黑袍停留一霎,是足以意会徐沾既死,又不像起了疑
心的一弹指间。猿面眼洞中露出愧色,当然不为杀死徐沾,而是为了围战「高柳
蝉」的凄惨结果。
殷横野给了个嘉慰的眼神,伊黄梁愧色更浓,垂肩低首,不自觉地泄漏一丝
窃喜。他转向手持眉刀警戒的少年。「办完最后一件事,便带你家主人回去,好
生静养。」一指崖边倚着巨禽、胸凸起伏紊乱的残疾老者:
「……杀了这厮。」
伊黄梁猛然抬头,不意牵动伤处,弯腰剧咳起来。阿傻收刀于臂,一个箭步
窜上前,似欲搀扶,伊黄梁却竖掌示停,捂住口鼻血溢,嘶声哑道:「先……先
生有命。」伸手指向七叔。
——你也是耿耿于怀啊!
殷横野不露笑意,回眸将少年的反应全看在眼里。
岳宸海能忍过双手断筋错骨的残忍苦刑,捱过雷涎续脉、复健萎肌的剧痛,
能从插花图册悟出绝学,坚忍不拔,资质绝佳,说是万中无一的
拔尖苗儿,怕是异见不多。
这样的人才,无论做为刀尸战将,或继承血甲门的衣钵,俱是我方阵营之幸。
只消「古木鸢」一方,没在他那俊美异常的小脑袋瓜子里留下什么毒根的话。
阿傻有张看不透心思的面孔。不是空洞无神,而是望之不进。
殷横野永远记得活着走出医庐的少年伊黄梁,在深山野岭间漫无目的地行走,
直到遇见自己时的那张空洞的脸。那是心中的一切俱已崩溃,却什么也捉摸不着,
被所信所爱彻底背叛、彻底蹂躏粉碎,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的表情。
可以从全然的隳坏中重新捏塑的,才是最纯洁。
殷横野因而将他留在身边,悉心教导,和徐沾、南宫损这种略加点拨便放其
自生自灭,见有长成才予以收割的野子不同。
但岳宸海并不是这样。
少年对大夫的孺慕感激或是真,此外他们没半点相同。殷横野时常想,伊黄
梁不知多久才能明白,岳宸海是比他更加优秀的刀客、武者、掠食兽和幸存之人。
他若是锐利但易碎的水精,少年就是一团看不透的黑,可能是炭,也可能是铁,
关键是你永远无从知悉。
阿傻转落刀尖,没有多余的动作,清澈的眸光射向悬崖边的猎物。
殷横野以为他犹豫了,然而下一瞬少年已电射而出,眉刀紧贴腰畔,再出时
便要将老人由颔至额一分为二,直到撞入一团无形气劲,雏豹般的矫姿倏忽趋静,
终至不动——
要不是殷横野急运「凝功锁脉」,高柳蝉怕已摊成俩羊片,流得一地肝肠。
阿傻的刀决杀非情,不加思索,一如斩杀平野空时。
他目露嘉许,确定少年看进眼里,这才解除了锁限。「匡啷」一声少年持刀
撑地,积汗溢出乌檀虎面,单薄的背脊剧烈起伏着。
「素心如可教,愿染古人风!」殷横野捋须含笑,却是对伊黄粱说。「你等
速循后山密径,返回静养,沿途须得谨慎,万勿大意。这孩子你教得很好。」笑
顾少年:「好生保护你师傅。」算是定下二人的名分。
忽听一把哑嗓低哼:「……对你来说,诗便是这般用途?涂脂抹粉,好让满
嘴鬼话听起来不那么无聊?」语声虽弱,不知怎的似金铁铿鸣,却是捂腹瘫坐的
屈咸亨。
殷横野也不着恼,笑道:「屈兄虽欲讨死,无奈我不受激耳。青锋照亦读圣
贤书,将人绑上秘穹,又或埋名掩脸,黑衣夜行时,屈兄想得起圣人之言么?我
甚好奇。」
屈咸亨面色灰败,身下泥地一片乌褐。以这般巨量出血,恁是身强体健的年
轻人,也撑不了多久,况乎年迈身残?伊黄粱无从揣测先生的想法,但保高柳蝉
一命的准备还是要有的,脑海中飞快闪过几种手法,掂量手边能用的,有哪几条
能留住最多清醒灵智;为防先生唤用,倒也没立时便走。
面对犀利诘问,屈咸亨未见动摇,仿佛殷横野之说肤浅至极,连理会的必要
也无,翳眸仍是直勾勾望去,不偏不倚钉上殷横野。
「我的两个师傅……都是心性高远的人,是你这种人怎么都比不上的。」
殷横野听老人自顾自说着,植雅章的面孔倏又浮上心头,微笑不变,目光却
有些冷蔑,怡然道:「心性高远,也须有合衬的手段,方能立身处世。植掌门择
善固执,可惜是不知变通了些。」
屈咸亨像是没听出他的讥讽——又或毫不在乎,殷横野简直不知道哪个更令
人恼火些——兀自喃喃,却与他说到了一处,附和得出人意表。
「……是啊,为什么他们的武功剑术,不如你这等样人?」
连被附和都令人火冒三丈,儒门九通圣之首有些哭笑不得。难怪这厮能与萧
谏纸合作,认为萧老儿目中无人神憎鬼厌的,实该认识下此君,方知天外有天,
寰宇辽阔,无奇不有。他甚至没用上半个脏字。
你连问他「什么叫这等样人」都像在骂自己。殷横野不露愠怒,和颜道:
「武到巅峰,殊途同归。至高境里,本就是虚无一片,有些人心系苍生,实则俗
事萦怀,如身在地面仰望天空,徒然想像云影万里,已至巅顶,却不知太虚之中
本无一物,日头映照近地之气流,投下影子,凡夫俗子以之为高。
「站在地上,误以云高,岂有攀升至高的一天?我不过是看穿了云影,望见
真高处,戮力以求、孜孜不倦,方能到达。」
他知青锋照尊师重道,言语间对植雅章满是不屑,想激他一激,孰料屈咸亨
置若罔闻,居然还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被这番话触动,将有颖悟。
饶以殷横野的修养,亦不禁微敛和悦,哼道:「屈兄一心求死,我却不能使
你如愿。世上有一部秘法,曰紫影移光术,据说能深入脑识拷掠机密,只是
痛苦异常,当者宁可一死。我需屈兄活着,可未必是好活,养成活尸一般,亦不
妨我之用度。」
屈咸亨呆若木鸡,片刻才摆了摆手,似嫌话语扰人,只差没做出噤声的手势。
殷横野陡然怒起。这帮人……一个个仗着我不能杀,这般作死!萧谏纸如是,
这样貌丑陋的死残废也是!屈咸亨,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微微冷笑,从怀里取出
一只长不足三寸的小匣,雕成了具体而微的棺木形状,维妙维肖,以符箓血炼紧
紧缠缚,异常精巧,却透着一股莫名的阴森。
伊黄粱远远见着,失声脱口:「这是……尸踞丹!」
尸踞丹虽有个「丹」字,却非丹药而是蛊,其性奇冷嗜血,只有青姑木能够
羁勒。未孵化的蛊卵可放置百年而不坏,以青姑木制成的器皿贮存,遇血肉即破
卵而出,寄生蚕食。
尸踞蛊一沾伤口,立刻止血合创,但绝非治疗,而是避免宿主死亡、断了粮
食的本能;待蛊虫寄满全身血脉,血液流动降至低点,整个人进入假死状态,延
长存活时间,直到被吃尽血肉为止。
因尸踞蛊不吃心、脑、髓的特性,此丹过往在游尸门,被上尸踞部视为拷问、
折磨顽抗者的手段。俘虏进入假死状态后,再以「紫影移光术」心识,取得
情报。自「血尸王」紫罗袈亡故,江湖已久未听闻此一毒刑。
伊黄粱从青姑木制的棺匣认出了尸踞丹,但「紫影移光能读心识」一说太过
虚渺,若有闪失,古木鸢一方最有价值的资产随风消逝,损失不可谓之不大,连
忙提醒:「先生!此物未免……还是让我……」
殷横野冷道:「不必!」省起疾厉太甚,然而心怒未平,罕见地未出温言,
蹙眉道:「你怎么还在?速速离开,我有区处。」伊黄粱何曾见他说翻脸就翻脸,
一下子有些懵,讷讷闭口未敢起行。
蓦听屈咸亨哼道:「原来你干得这些伤天害理之事,是因为练到了三才五峰
之境,自以为高人一等,可以把余人当作刍狗一般,任意搓圆揉扁,以为消遣?」
殷横野怒极反笑,以手中小棺遥指,难得露出一抹轻佻鄙薄,略损高人气度。
「屈兄何以教我?」
垂死的残疾老人摇摇头。
「没什么。只是我偶尔会想,是什么教你做了这些事,没想到理由居然这么
无聊。」眯起浊眸,视线未如先前的锐利冷彻,反有些温润似的,就这么穿透了
殷横野。「到底是什么……把你吓成了这样?推着你碾过了所读的诗书、所听的
教诲,碾过你希望成为更好的人的想望……那一定是很可怕的物事,是不是?」
殷横野微微一怔。
(他这是……在同情我么?)
住口,你这丑陋不堪的蠢物……是我,是我挫折了你等卑微的抵抗,教你等
双膝跪地,尝着失败的苦果挣扎待死……是谁教你,用这般恬不知耻的冒犯言语,
同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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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上诸物皆凝,下一霎,无形枷般的锁限以儒者为中心轰然迸散,不止屈咸
亨与金鹰被推至崖畔,往深渊滚落无数崩石,伊黄粱、阿傻亦站立不稳,被平推
数尺才仆地。殷横野捏断棺匣血炼,嘴角微扬,目绽凶光。
(……屈咸亨!)
而复仇的甜蜜果实,转瞬即至。
山道彼端,两抹黑影一前一后,飞也似的朝古庙掠来,两人距离越拉越远,
明显看出根基有别。后头的小个子气不打一处来,却怎么也追不上,索性使出
「先喊先赢」的泼皮路数,冲殷横野一迳挥手:
「……喂,对子狗!老子从阎王殿回来收拾你啦!快把你的狗头洗刷干净,
自扭下来摆好,老子一高兴,给你烧点纸啊!」难为他全力追赶之际,居然喊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