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特别白
艾正文放下茶碗,摇头笑了笑:我也听人说过那秦川的事迹,好好一个读书种子居然去做盐枭的谋主,这些套路想必都是他教的,怎么避让王法,怎么和官府打交道。
尽管衙门暗无天日,可一定要有个由头才能对平民百姓问罪,如果是硬来攀诬,除非能压住方方面面,不然就有麻烦,本地士绅看不过眼,苦主亲属去上峰上告,稍有不慎,被本地士绅质问,被上峰责问,案子翻盘,运气好的话灰头土脸,运气不好直接罢官下狱。
这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太太平平做官,只要能长久下去,什么好处都能拿到,犯不着为了一时之气和眼前小利去争斗,遇到朱达这等明白规矩可能有后手的,更是不会理财,当然,这也是朱达做事的考量,让人顾忌并不需要有真正的威吓或者实力,让对方以为有,或者对方觉得可能有,就会减少很多风险。
如果是个闭门读书,科举得中,外放做官的书呆子,可能会忍不下一时之气,或者心胸中有愚蠢的大义,去捉拿朱达等人,但艾正文深谙实务,当年或许拿同样的理由劝说过他的东主,又怎么会犯同样的错误。
守秋,我来这怀仁县之后,不怎么管事,这个你是知道的。艾正文悠然开口说道,胡守秋连连点头。
从前几任和我一样,但他们是管不了,是不知道怎么管,我是懒得管,小小县城,无非就是秋粮上有些门道,实在无趣,秋粮上的常例也不曾短了我的,那还管个什么,瞧瞧下面办差那些人的眼界,觉得这县城里面有金山银海,能有什么,他们就算不要脸的刮,一年又能有几百两的银子?何况还刮不上来,这边有个好汉,那边有个豪杰的,谁理会官差。艾正文说这些话的时候颇为轻松,不过胡守秋知道是实情,自家东主不怎么看的上县里的油水,何况六房人等也算知趣,该给的一文不曾短少,双方也就这么含糊和气着下来了。
艾正文端起茶碗抿了口,若有细心的人在,能看出这位中年人此时有些激动,放下茶碗后又是说道:朱达在郑家集那边做的好大生意,这次不光做生意赚了钱,还把自己藏的银子带了回来,下面不都是传吗?说是带回来大几千两,这边人眼皮子浅,但看过车辙的人说,三千两起码是有的,这笔银子能拿到一半的话,我调任到山西或者河南的事情就能成了。
话说到这里,胡守秋恍然大悟,财帛动人心,自家这位东主原来是对这么一注大财起了心思,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秋粮常例和日常衙门里的好处确实不多,官场交际和日常花用下来就剩不下多少,何况东主艾正文还想着再做两任,不想把事情弄得太绝,所以捞钱很讲个体面,而这怀仁县本就不是什么富裕地方,自然没有落下好处。
自从蒙古马队入寇,打破了这十几年的太平幻象,怀仁知县的风险也变大了许多,这次郑家集被打破了,下次如果是怀仁县呢,知县守土有责,岂不是要上吊自尽,艾正文本就计划中的调任心思急迫了许多,但想要调任到内陆县治,就得额外花钱,花钱越多去处就越好。
艾正文当年给人做幕僚,人面上很是不差,只要有足够的银子,调任到合适的去处不难,只是差在银子上,可千两以上的现银不是那么容易筹集到的,眼前却送来了现成的机会!
东主,一来无凭无据,二来这两个小子是虎狼,稍有不慎,就会有杀身之祸,这县里能动用的人手也靠不住了。胡守秋说出了担心,昨夜里起火和死人可不是假的,何况说是拿人,今日里六房三班的官差轮流过去送礼示好的事他也是知道,没有人愿意卖命,那后续自然无从谈起。
胡守秋点明这几点,艾正文却成竹在胸的说道:昨夜这二十几条人命肯定和这两个小子脱不了关系,抓进来拷问,能问出确凿的口供和实证,到时候就是铁案没有翻盘的可能,至于抓人的事,杀害官差,半夜放火,这不是凶徒作案,这是贼人意图作乱,是要造反,本县官差靠不住,那就动用乡勇和团练,没被鞑子残害的地方还能调集几百人来,他就算有三头六臂,能挡得住这几百人吗?
东主,这么多人手脚怕是不会干净,还能剩下多少?
所以我只要一半,再说了,大笔银钱存放只要官差们盯得紧,乡勇拿不了多少,到时候散出几百两去,都是心满意足,至于这差役们,没胆子对付那朱达,可不代表心无恨意,使唤的动。他考虑的很全面。
东主,万一那人狗急跳墙,三班六房的人能防得住吗?胡守秋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身家性命可是最要紧的事。
说到这里,艾正文脸上却浮现出自信来,冷笑着说道:这朱达胆大又懂得规矩,所以他白天只敢斗殴不敢见血,杀人放火只敢在夜里,你看他进城出城这一桩桩事,尽管是胆大妄为,却不曾落下把柄,他知道规矩,他在钻规矩的空子,这等人看似胆大,实际上却知道分寸,他敢杀吏,却不敢杀官,杀官就是造反,真要这等胆大包天,那就不是用乡勇的,到时候会有官军围剿,他知道这个后果,他不敢这么做。
胡守秋缓缓点头,自家这位东主果然是做过多年幕僚的前辈,能将人心揣摩剔透的精明人,他刚才这番话的确是有理,自从自己听到朱达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觉得此人是个聪明人,不碰规矩,却在规矩允许的范围内做文章,这样的人不会杀官,在大明天下,文吏差役是贱役,是公认的可杀之辈,而杀官则是对整个大明的冒犯,会招来整个大明的报复,官军围剿,任你钢筋铁骨也是枉然,那朱达也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这个,既然明白,那定然不敢越雷池一步。
守秋,从即刻起,让三班六房都到衙门上值,带刀带棍的人调三十个人来防护内堂,其他人等时刻巡守,不得懈怠,等把这件事做得了,再安排调集乡勇的事。
在胡守秋说出最后的顾虑之前,艾正文解答了这个疑问,这朱达虽然不敢杀官,可万一狗急跳墙冲撞衙门甚至潜入暗害怎么办,知县大人早有自己的考量,而且想的很周全,这让胡守秋发自内心的敬佩。
请东主放心,学生这就去安排。胡守秋连忙起身告辞,他转身出门的时候还在赞叹,这才是为官之道,能抓住旁人看不到的机会,跟着这样的东主,日后不会差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筛子
王法就是王法,规矩就是规矩,任你文吏差役如何把持县政,这县城真正的天就是知县,在这一县之地,知县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甚至连掣肘的人都没有。
所以胡师爷开始调动县衙各股力量的时候,从来都是拖沓缓慢的县衙各方高速运转了起来,当然,这也有人心惶惶的原因,吏房经承方铭被杀后,六房三班的所有人一时间都被震慑住了,什么都不敢做,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当有命令发出的时候,大家下意识的执行运转起来。
代表命令的签子发下,没有人敢违背耽搁,知县想收拾平民百姓要罗织罪证,周折不少,但收拾县衙内的文吏差役,当真是易如反掌,打杀都不过一句话的事,且不说衙门政务可以凭空挑出错处来,这些文吏差役又有谁身上是干净的?这位艾县尊虽说平日里不怎么管事,但大伙记得很清楚,在这位县尊上任第一年,很是弄死了十几个不长眼的文吏和差人
胡师爷做事很有章法,他先调集三班差役聚集到县衙来,把内堂外衙守卫好,然后开始点卯,三班六房以及其他各房的文吏差役该到的都要到来,他把这个事想得很明白,只要县衙塞满了人,而且都是熟面孔,人多势众是一头,生人混不进来是另一头。
若是平日里,这等调集得折腾三四个时辰才行,可今日里大伙都觉得在家不安全,这衙门是有王法护持的所在,再大胆的凶徒也不敢打上来,所以消息一到,都是加紧赶过来,没多久就把衙门塞个满满当当。
这等做派倒把怀仁县内的百姓们吓得够呛,本来昨晚的杀人放火就让人心惶惶,他们的消息又不怎么灵通,可文吏差役纷纷涌向衙门这个是看得到听得到的,一时间居然有了鞑子再来的流言,好在城门该开还是开着,这才让人心多少安定,只不过大部分人家都不敢出门,生怕外面有祸事之类,今日的怀仁县城市面冷清无比。
把该做的都做完后,胡师爷开始调派艾知县的家人仆役出去传信,能掌握乡勇团练的士绅豪强地位不低,都和知县有往来的,而且这等传信多少要保证机密,整个衙门里最让知县和师爷信任的就是带来的这些家人了。
胡师爷倒没有怀疑文吏和差役会泄密传信,艾知县也是同样的判断,那方铭和杨守文是文吏差役中的头等人物,这样的人都被灭门放火,其他人想必同仇敌忾,不会做出里通外敌的混账事,之所以用家人和仆役传信,无非是防个万一。
从艾知县决定发动到调派执行,每一个环节都算是稳妥周密,尽管是在朱达眼皮下的行事,却让朱达无从知晓,就在不知不觉间,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开始张开,等盖上的时候一切就都晚了。
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实权官员家里的仆役可不是做牛做马的下人,那是有各种好处的,单说这守门的门房,那是被叫做守门大爷的,想要拜见主家就得先过这关,没有些好处谁给你去通报,且在外面等着,除了这门房,还有掌印的,管文书的,大凡在内宅做事的,衙门上下都得敬重着,大老爷千里做官带过来的人,肯定会看顾护着,就算讨好不到,也不能得罪了,不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闹出麻烦来。
这些知县家人仆役早就习惯了被奉承讨好,在内宅虽然低头温顺,可出了内宅颐指气使的人当真不少,平日里这传讯报信是好差事,去了之后最起码能有顿酒喝,但这次却不是,临行前说是把消息送达之后立刻回来,不得停留,叮嘱的还颇为严厉,这就没什么意思了。
老胡一个吃闲饭的凭什么指使咱们?大体上是这等怨言。
有人抱怨归抱怨,该去报信还是去了,也有人从来都是油滑,出了衙门之后找个远些的消遣处玩耍,却把这活计交给白身副役去办,反正巴结他们的人不少,跑腿的活找个人很简单。
传讯带话一方面是口信,一方面是带着知县印鉴的条子,要把事情说得明白,还得给对方信得过的凭证,随随便便带着刀兵进城,这种事可大可小,万一事后不认账,那就是粉身碎骨的罪过了。
交办人办事的话,自然要把口信说清楚,要把条子交过去,白身副役们听到这个都是吓了一跳,吓了一跳之后,这些人嘴上答应的好,也说马上就出城传信,等拐出一条街去立刻奔着自家本管这边来报信了。
白身副役并不是官府招募雇佣然后分派到下面的,而是文吏差役私人找来的人手,是有人身依附关系的,类似于主奴之间,有这样的消息,还是当下城内最要紧的,怎么敢不去禀报。
没过多久,城里不止一个官差知道了这桩事,衙门从来都是个筛子,关系又是盘根错节,相熟的议论几句,很快整个衙门里无人不知了,只是大家故作沉默,装作不知道而已,倒是胡师爷觉得大伙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
旁人还好说,常凯却有些急了,他还指望朱达带契着自家发财过好日子,要是被民壮抓了,一切岂不是空欢喜。
可常凯也觉得这次没有翻盘的机会了,这可是县太爷下令动手,还十里八乡调来几百乡勇,朱达再能好勇斗狠,再智计百出,又怎么对抗几百青壮,对抗县令的王法,这艾知县的手段一出,当真是泰山压顶,怀仁县内没有任何人和势力能抗衡。
上午拿到的银锭还踹在怀里,沉甸甸,冷冰冰的,就算不能把局面扳回來,能让朱达及时逃走,以对方知恩必报,出手大方的性子,自家好处少不了。
我那婆娘还预备酒菜,要和她家大哥喝几杯,得让人回去说一声,改日子吧。常凯没好气的对同僚交待一句,就这么出了值房,捕快们或是嘻嘻哈哈,或是半真半假的抱怨几句,没有人拦着。
县令召集大家来到衙门,却没有禁止大伙外出,不过有了方才的传言,文吏差役们也都心中有数,知道如果无故离开,事后有什么差池的话,县令追究起来怕是要命的。
有身份的文吏差役都在衙门内呆着,他们的白身副役都在外面等着,这几天发生的事让所有人都心惊肉跳,谁也不敢擅离职守,聚在熟悉的地方,起码人多可以抱团取暖,多少觉得安全些。
常凯出去喊自家的副役,这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出去喊的不止他一个,有的是安排人送饭,有的是吩咐些日常的闲事,他喊来之后叮嘱几句,副役连忙走了,常凯也背着手回到了值房中。
没过多久,外面却有人过来喊,说是常凯的兄弟常申有事找,闲聊得热火朝天的常凯又起身向外走去,这次回来的更快,连好奇问的人都没有,大伙都知道老常有个兄弟,不怎么成器,时常过来求恳兄长。
知县调集城外的乡勇进城,要来抓我?
我大哥是这么说的,一个字我都没记错。
常申脸上带着几分紧张,虽说他脑筋不怎么灵光,可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但让常申纳闷的是,眼前这年轻人脸上除了诧异之外,并不见什么惊慌恐惧。
听到对方确认之后,朱达点点头,对李和说道:再拿二十两给他,送他出去,记得看看外面有没有盯梢的人。
李和就没有朱达这般镇定了,好在还没有失态,有些仓皇的点点头,连忙照办忙碌。
现在屋中一共五人,除了茫然紧张的常申之外,朱达周青云还有哄着小红在玩的秦琴都很镇定,常申一直很纳闷,心说这家的女儿真没个规矩,这等大事当前,居然也不知道回避,就这么大摇大摆的玩着。
没多久银子拿过来,李和把人送走回返,本来有些慌张,可看到这几人的状态,他也跟着镇定起来。
老三,这宅子我就给你留一个家丁和两个车把式,你和秦琴小红呆着,等我们回来,去把睡着的都叫起来,有事情要做了。朱达做了安排。
听到这话,李和禁不住打了个激灵,刚要去忙碌,还是犹豫了下转头说道:大哥,这可是官府,要是和官府动了刀兵,那可就是谋反的大罪,咱们现在走还来得及。
朱达笑了笑,只不过这笑容怎么看都是狞笑,他一边披挂兵器一边说道:杀人放火的罪过也是一死,杀官造反的罪过也是一死,左右都是一死,你选那个?我们手里这么多银子,谁都想要弄死我们吞了银子,不震住他们,怎么保全自己。
这可是官府啊!
披了层虎皮而已,被吓住了就吓住了,不在意的话,那就是层皮!朱达脸上始终有笑容,可这表情看着让人发寒。
第一百九十四章 登门拜访
请大哥放心,拼了小弟这条命去,也不让人碰秦琴和银子分毫。李和斩钉截铁的说道。
朱达和周青云都已经披挂完毕,朱达略微活动了下手腕,转头对李和笑道:看好秦琴,银子谁要拿就拿去,之后让他们十倍奉还,跑不了的。
这话看似壮胆打气,但李和听了之后,心中莫名的不再惶恐,只是剩下担心,难道要杀官造反,这条路一走再回头可就难了。
朱达脸上浑不在意,周青云面无表情,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屋子,家丁们都已经聚齐在院子里,这些日子来来回回的折腾,家丁们处事不惊的心态倒是练出来不少。
和大伙说一件事,县太爷盯上咱们的银子了,要抓咱们定罪,说咱们杀人放火,我要去和他讲讲道理,你们谁跟我去?朱达扬声说道。
听到县太爷三个字,本来面容坚毅的家丁们都是错愕,随即露出畏缩的神色,接下来却都看向朱达,畏惧王法是一回事,可朱达同样让他们恐惧。
愿意跟我去的就拿上五根投矛跟上,不愿意跟着的就自己走,没人追究。朱达扬声说道。
说完之后,朱达和周青云转身出了院子,他也没有去观察每个人的神色,也没有去发言劝说或者鼓动,谢把式早就把马牵了出来,这车把式看着朱达小声说道:要不要先把东西装在车上,真要弄不住,咱们出去落草,官军不顶事,山上那么多寨子还不是动不了。
放心,就算弄不住,回来再走也来得及。朱达笑着回答说道。
他们两人并驾齐驱的向前走,马匹行进的速度都不快,周青云突然开口说道:如果真要回来,那恐怕就出不去了。
言语虽然没头没脑,可朱达明白意思,现在城内人人畏惧,无人敢惹,可一旦露怯示弱,那么立刻就是人人喊打,满城围攻,所谓兵败如山倒就是如此了,真到了这一步,恐怕没有回来收拾再出城的机会,甚至有没有活下来的机会都难说。
这衙门里有谁和我们有深仇大恨吗?不夺了我们的银子就活不下去吗?我们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他们一条心吗?朱达问了四个问题,说完后抽出刀来挥舞几下,周青云没有再问。
朱达这四个问题表述的也很清楚,怀仁县官差没有任何拼命的动力,但他和周青云却可以不顾生死的厮杀,有这个区别在,就不存在示弱露怯或者吃亏,但他们两个心里都清楚,形势如此,不代表没有风险,厮杀场上瞬息万变,原本想着的势如破竹很有可能变成了危机重重,甚至被围攻绞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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