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诛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特别白

    这人朱达认得,是陈家的长子,因为弟弟在县城里做小生意,人比白堡村其他百姓活泛,被当成个有见识的,此时他喊的也最欢。

    陈大狗,你少在那边扯淡,等大老爷的亲兵过来,你们磕头他们直接用马踩过去,你们说理他们直接拿刀砍了去,我家老二都被打折了肩膀,你以为你是谁,你不知道那帮人凶恶吗?李总旗此时倒是冷静了,盯着那陈大狗说道。

    话没说完,场面就跟着安静下来,指挥和千户们手里的亲兵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些人骑马带刀,每日里不种田干活,只是打熬身体习练武艺,寻常军户谁也不是对手,几十年来,这些亲兵家丁横行霸道都已经成了规矩,想想他们的凶恶蛮横,谁也不敢吆喝了。

    李总旗吐了口气,黑着脸扫视一圈,闷声说道:那今天就把去的人定下来,明天我先把名单报到怀仁千户所那边去,后日你们不去的,自己掂量掂量。

    下面更加安静,李总旗李纪这也是撕破了脸,甚至不给人偷奸耍滑的机会。

    陈大狗李总旗先点了陈家老大的名字,话音一落,就听到有两位妇人嚎哭起来,那是陈家奶奶和陈大狗的婆娘,陈大狗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刚要说话,却看到上面李总旗把手放在了刀柄上,眼神好似要吃人一般,立刻不敢说话了。

    只听得这李总旗一个个名字点过来,谁被点到都是女眷哭号,男人垂头丧气,就和家里死了人一样,朱达清楚的看到父母脸色发白,紧张万分,但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在那里跟着着急。

    等三十个人名都点过去,始终没有提到朱家人的名字,朱达这才松了口气,看向父母,发现双亲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在那边纳闷为何自家没被选上。

    刚才点名的时候朱达一直跟着看,再看父母脸上不可思议的表情,突然明白了双亲为何那么紧张,远超于同村乡亲的紧张,因为朱家人丁稀少,在村里属于最弱的人家,平时很多小事不起眼,或者忍忍或者不在意,但一到这等牵扯到自家利益的大事上,人丁稀少的朱家就会被欺负到,上面指派挑选也会选这等人丁稀少,无依无靠的,这样的人家得罪起来后果小一些。

    朱达脸色肃然,他这十二年的人生极少注意到这些,可以说到现在才明白父母为自己付出了多少,又忍气吞声了多久,自己一定要有所回报。

    刚想到这里,却看到一个瘦高的汉子满脸不忿的站出来,指着父亲朱石头喊道:凭啥不选朱

    话说了半截却是停住,身子一颤,脸色难看的又是缩了回去,朱达知道为何,方才向伯冷冷的望过去,那瘦高汉子立刻胆怯后退,不敢再说。

    朱达心中大怒,这瘦高汉子姓苏,平日里婆姨经常在李总旗家当差伺候,自觉的在村里有几分体面,这时候就蹦出来了,向伯在村里的地位在此刻体现的很清楚,或许大家不敢接近,但一定是敬畏异常,人不能不吃盐,何况这向伯手里还有一口刀。

    土台上的李总旗瞪着那苏家汉子,脸色异常难看,不过下面的气氛已经被土台上挑起来了,无人敢说朱家,但其他家可以说。

    为什么常家不去人,他们家两个儿子

    我们家老大腿脚不利索,怎么过去

    为什么

    去的人家质疑不去的人家,不去的人家嘶声辩解,很快就变成了互相叫骂,甚至要动手打架,男女孩童都参与了进去,场面混乱无比。

    这时候抽身事外的人有两方,一边是朱家三口和向伯老少,一边就是李总旗家那边,李总旗家不必说,自从朱达拜了向伯为师之后,朱家也有一点超然了。

    看着乱糟糟的晒场,什么乡亲情谊,什么田园和睦,都在眼前粉碎不见,平日大家的和气和温情在牵扯到自家利益的时候,立刻变成了**裸的争夺和仇恨。

    不是没有人嫉妒的看向朱家,村里最好欺负的几家就包括人丁稀少的朱家,可再看看向岳腰间那口刀,想想那些传闻,每个人都不敢去冒险。

    朱达这么愣怔怔的看了会,心里最后一丝幻想也消失无踪,这就是个人吃人的世代,当到了危急时候,甚至还没有到真正的危急关头,就变成了眼前这般模样,丑态百出,令人寒心绝望。

    自己能做什么?作为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自己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贸然改变,反倒会惹祸上身。

    朱达没有走神太久,他很快就是转身,对着向伯郑重其事的作揖为礼,肃声说道:多谢师父,没有师父照顾,这次徒儿家就难过了。

    向伯瞥了眼,哂然说道:咱们都是穷汉,别弄些官家的做派,我收你做徒弟,你家的事我就要管。

    话虽如此说,可向伯对朱达知道感谢还是很高兴,继续说道:也不光是我的功劳,你在李总旗家那番话说得好,让他觉得你不简单,这次除了看我的面子,还有你自己的本事。

    全靠师父指点。朱达没有自矜自满的神情。

    乱糟糟的场面还在继续,李总旗面色难看的站在土台上,开始还呵斥制止几句,后来干脆冷眼旁观,但他的长子和两个远房亲戚,手里却都已经拿上了大棍,胳膊不方便的次子李和单手把朴刀带过来了。

    在人群中的朱达父母手足无措,周围的人闹归闹,撕扯归撕扯,倒是没什么人针对他们,两口子慢慢的闪了出来。

    此时的向岳转头看向天际,朱达和周青云也跟着望过去,天际淡淡的烽烟又多了几道,尽管知道相隔很远,可还是让人心里沉甸甸的。

    向伯转过头,脸色已经不那么默然,带上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看了看依旧纷乱,而且马上就要动手的人群,闷声对朱达说道:朱达,你能找个法子平了这乱子吗?

    向伯,朱达一个人怎么打得过这么多人?边上周青云张大了嘴说道。

    蠢货!

    师父,徒儿试试!




第二十五章 晓以实利
    听到朱达的回答之后,向伯点点头,走到李总旗身前低声说了几句,李总旗李纪诧异的看了朱达两眼,脸上有明显的犹疑神情,向伯转身对朱达招手,示意他过去。

    当朱达站在土台上的时候,下面已经不那么乱了,这倒不是他的功劳,刚才向伯过去的时候,很多村民都已经留意了。

    留意归留意,乱还在持续,那向伯和李总旗也没有出头帮着叫停的意思,倒是站在一旁的周青云很着急,想帮忙却不知道怎么帮。

    朱达明白这是个考验,要是连人群都安静不下来,就不要提其他,倒不是大人们为难,而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出头的确有些匪夷所思,他转头看了看,李应腰里还别着梆子,朱达走过去要来,用力的开始敲打。

    当当当的梆子声响起,下面的叫骂推搡哭喊总算停了,即便场面安静下来,朱达的敲打也没有停,直到村民们脸上都有烦躁神情,他才住手。

    土台也不过两尺高的,朱达站在上面,和下面小三百双眼睛对视,心里也有点发虚,就算那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也没有这样的时刻,但他还撑得住,毕竟见过太多的场面,不会做也知道学着做。

    乡亲们,各位长辈,李总旗让我和大家说几句话。朱达扬声说道,先把李总旗这尊小神抬出来。

    下面的村民都注视着朱达,倒不是他们被镇住了,而是刚才折腾的太过,大家都需要歇息喘息片刻,顺便听听而已。

    自带粮草去忙活谁也不愿意,这个不用说了,大伙都不愿意第一波去,是不是害怕这一波过去,过了一个月会有什么变化,到时候早去的就吃亏了,晚去的总归可以想想办法,钻个空子什么的,甚至可以不去了。

    朱达这话说完,下面村民彼此看看,都没有出声,因为他这番话是大实话,把村民心里的那点小算计直接揭出来。

    在家吃用三两,出门吃用一斤,咱们缴租之后,要指望手里的粮食撑到明年收成,本来就不太够用,谁家要是出差事的话,一个人一个月吃了两个月的量,明年怎么撑得住,大伙是不是为这个操心?

    村民们一阵骚动,没去的神色暗自庆幸,被点名的表情焦躁,还要出声争辩,朱达伸手向下压了压,大家又都是跟着安静,他方才的两段发言说得清楚明白,已经让人觉得可以听下去,每个人心里都是乱糟糟的,有人分析明白也是好的。

    这个差事是说不去就能不去的吗?不能,能硬抗的过去吗?也不能,我们再这里折腾,大老爷家骑马带刀的亲兵一来,到时候不但要出差事,还要吃皮肉苦头,还要出钱出粮送礼,到那时候,亏欠的更大,咱们能不去吗?

    朱达的连续自问自答让人众人都是无言,那些被点到名的愈发焦躁,想要出声反驳。

    乡亲们,这三十位去的不是为他们自家去的,是为咱们白堡村全村一百多户人家去的,那么他们自带的粮草就不能他们自家出,大家按照人头户数分摊,每一家都不用割肉,要是一个月后有什么变化,去的也不至于过不下去。

    出丁的那是该着他们去,凭什么要大伙分摊帮衬!有一人高声喊道,旁边人都在跟着附和,自家不出丁,谁管其他人死活。

    这话一说,下面又是骚动,向伯的脸却冷了下来,向出声这人看去,那人缩了缩,可其他人还在七嘴八舌的吆喝,一时间也压不下去,向伯本以为这就要乱了,没想到朱达还在继续说。

    出丁的人也是为了咱们百户出的,大家不要只看这一个冬天,这三十户人家要是破了,地被收上去或者荒掉,他们负担的租税就会摊到大伙头上,到时候咱们大家种一样的地,却要多交几成的租子,咱们又能撑多久!

    到这个时候,下面彻底安静了,只剩下朱达稍显稚嫩的声音飘荡:不要说交租的事情,村里人口少了,有外人掺进来,这日子你们还能过得下去吗?和别的百户争地争水的时候,还能争得过吗?现在外面闹贼,日子久了,外面人知道我们村子人口少,容易下手,我们人口少了这么多,咱们怎么防得住,话说到底,这次别人出丁你们不分摊,下次轮到你,你又怎么办?

    就算没了人,这地也要安排人来种,咱们卫所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田地,少一个人补一个人,没不了的,我们村还是那些人。有人犹疑着说道。

    朱达在台上嗤笑几声,不屑的说道:大老爷盯着咱们这些地呢!咱们村靠着河,都是上好的水浇地,好不容易空出来了,哪会再安排,还不只是自家拿了,到时候给你们几块靠山不靠水的,哭都没处哭去!

    这话说完,村民百姓彻底安静了,彼此看着,刚才剑拔弩张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只是站在后面的李总旗脸色很不好看,迟疑了下,还是转头问向伯说道:大老爷盯着地的事,是你和小孩子说的吗?要招祸的!

    老汉都不知道这个,倒是今天这孩子说了我才明白,咱们村这些水浇地,的确被人惦记着,只怕这出丁也和这个相关,这帮老爷就等着过来收地呢!向伯闷声回答。

    两人对视一眼,向伯皱着眉头问道:李总旗,这事你没掺和吧!

    我掺和这个作甚,我是这百户的总旗,军田要是被上面吞了块,第一个要哭的就是我,还是王百户看得明白,早早去大同那边做生意了,留着我这个没能耐的苦熬!李总旗的话也不太客气。

    感慨过后,二人都看向前面的朱达,李总旗感慨说道:这孩子还真是开了窍,这些道理平时我都想不明白,没曾想他说清楚了,不知道是谁教的。

    尽管知道朱达拜师向岳,可李总旗压根就不认为向岳能教出来,向岳对这个也很坦然:我也不知道谁教的,可他自己能说这么明白,也是好大本事。

    以白堡村这样的保守和闭塞,除了少数几个见过世面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活的浑浑噩噩,朱达刚才这番话的见识向岳和李总旗李纪都自觉的说不出,想不清。

    朱达没觉得自己如何高明,但他知道自己比村民要高明许多,身后两位成人的话语朱达听得很清楚,指挥和千户们对土地的觊觎他是分析出来的,可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这十二年记忆中的零零碎碎,父母和村民的议论,各种传闻,这些话旁人无非就是日常生活,但仔细去想,里面却有很多信息。

    除了这个白堡村面临的风险,其余的分析都是那二十余年受过正常教育,正常学习,正常工作的人所应该具备的基本技能,在学校里,在社会上,在那个信息爆炸的环境中,只要不是太过懒惰自弃,总会养成这样的逻辑分析和理性的思维。

    可那二十余年的正常和寻常,放在这个时代就是超凡,朱达看着沉思的村民们,心里突然有了自信,突然觉得自己很强,自己或许没有适应这个人吃人的社会,要努力学会武艺,学会杀人伤人的本领自保,但自己也有优势,有系统的学习,有广博的杂闻,有处理复杂情况的锻炼和实践,这就是自己的优势,而且是极大的优势。

    朱达原本意识不到这些,因为他觉得那二十余年所学习到所经历到的一切,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就和鱼在水中,鸟在天上一般,可这些日子的经历让朱达知道,这一切并不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当年在课堂上,老师曾说过典故,你们现在不认真学习,是因为你们觉得上学是理所当然,觉得上大学也是理所当然,你们知道向前十五年,有多少人只能上六年学吗?甚至连六年学都上不了,你们知道在前三十年,很多人都上不了学吗?你们知道更从前的时候,连活着都很难吗?

    当时大家都是无所谓的态度,即便朱达自己出身福利院,也没觉得老师所描述的如何激励人,温饱和教育难道不是最基础的吗?直到朱达自己上了社会,了解的更多,才发现老师所说的在国内还有残余,在外面的穷苦国家还是惯常,一切都没那么理所当然。

    到这个时候,看着下面浑浑噩噩的村民们,朱达突然觉得豪情壮志充满胸怀,他用力的握紧了拳头,不是为了鼓劲,而是让自己冷静下来,归根到底,自己还是个穷苦农户家的少年,不管有什么志向,不管有什么本领,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活下来,好好活下来,更适应这个时代,这样才有资格谈其他。

    朱家小子说的也有道理,都是一个村的,没道理别人为咱家忙活,咱一点忙不帮

    议论声又是响起,大家渐渐通情达理起来,这个时候,没有人说人丁单薄的朱家为什么不去的,这不是因为向伯的威慑,而是觉得理所当然,这一席话后,朱达隐约已经有点主心骨的意思了!



第二十六章 猜测种种
    刚才还差点打起来的村民们此刻终于想起来了彼此是乡亲,也意识到利益攸关,惭愧和疲惫让气氛和缓了许多。

    可朱达知道事情还没结束,如果不把一个关键解决,那么等下还要吵闹打骂,他没有继续喊话,而是转过头对李总旗李纪说道:总旗大人,现在要您做表率了,分摊出丁人家的粮草,还要总旗大人先应承下来,而且还要比一般人家多出!

    总旗是从六品的世袭武官,可不管上面老爷们还是下面的军户们,谁也不把这个当事,听朱达喊大人,李总旗觉得全身从内到外的熨帖,可听到整句话,立刻反问:我凭什么出?

    人皆如此,道德高义都是希望别人去做,自家利益一分都不要少,这李总旗李纪也是如此,总旗再小,也是管着这个百户的,理应有这样那样的特权,刚才念叨了那么多,根本没想到会牵扯自家。

    因为白堡村是总旗大人的根本,这个百户破了,总旗大人也就弱了,这个百户在,总旗大人你今天给出多少,以后都可以赚回更多,再说了,总旗大人你不差这点粮草!朱达朗声说道。

    李总旗李纪愣住,向伯愣住,而站在一旁的李应脸上糊涂和若有所思交杂,片刻之后,李总旗李纪表情复杂的看了眼朱达,闷声说道:你这孩子以后会有大出息!

    说完这句,李总旗向前一步扬声说道:乡亲们,我李纪愿意分摊出丁五家这一个月的粮草!

    下面顿时安静,再接下来议论声猛地高起,可气氛却没有紧张,有人吆喝说道:既然李大爷都这么说了,我们该出多少就是多少,李大爷你牵个头,我们没二话!

    以往谁代表大家回应,往往会引来酸话怪话,但这次却难得的意见一致,都是赞同。

    这还真是个百户的样子了!身后向伯感慨,现在的白堡村村民和方才完全不同,从一盘散沙变成了团结一体,大家共渡难关,彼此帮扶,团结自然而然的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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