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诛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特别白

    没曾想这么大张旗鼓的折腾,突然间过半个时辰就要走,朱达心中自然奇怪,不过如今秀才秦川也是长辈,说话不能不听。换了同龄人,只怕还念叨着晚上的酒宴,大家肚子里都缺油水,难得有开荤的机会。

    朱达答应下来,去和向伯以及周青云说了几句,周青云不情不愿的跟着他一起去收拾了。

    还真是个沉稳性子。那位范总旗点头说了句。

    两个人的行李本来不多,而且早就准备好了,回家取出来就好,倒是朱达的母亲很意外,本以为儿子还要一天再走,想想以后一个月也见不到几天,心里舍不得,哽咽着叮嘱了朱达,都是头天晚上说过的。

    那边秦琴吃饱喝足了正在午睡,也被赶来的人叫醒,小姑娘满脸不愿却没什么意外,揉搓着眼睛和朱王氏道别。

    等回到向家宅院后,看到收拾利索的朱达和周青云,秦秀才满脸歉意的对朱石头和向伯说道:今日里本该和二位好好喝几杯,可突然有急务要赶回去处置,真是对不住了。

    朱石头连说正事要紧,向伯也说无妨,倒是陪坐的李总旗和村民满脸意外。

    酒席既然已经准备好,也没必要带回去,二位就请左邻右舍一起过来沾沾喜气,热闹热闹。秦秀才很是大方。

    向家院子里已经摆开了四张方桌,这是三十多位宾客的酒席,酒肉菜肴并不便宜,总花费不少,按照当下的习惯,主家如果不办或者类似的情况,酒席往往会撤回,那些已经做好的菜肴会留下来慢慢吃,其他的能退货就退货,不能的就自家耗用,毕竟这里不是富庶之地,节省简朴为先。

    秦秀才说走,李总旗还好,那三位被请进来的村民满脸失望,等听到秦秀才的安排,立刻兴奋不少,一边琢磨着喊家人来吃,一边想着朱家有福气,摊上了这么大方的一位干亲,将来肯定能跟着分润不少好处。

    跟着来的很多宾客都是冲秦秀才的面子,他这么一走,其他人也都闹哄哄的告辞,还是秦秀才点了几个人的名字留下来,不然弄得就不好看了。

    人正在向外走,一个负责操办的汉子吆喝着说道:各位爷,这次酒肉材料是为了两顿饭预备的,既然要请村里的乡亲,不如摆个流水席,让能来的都尝尝,大家都来沾沾这喜事的喜气。

    听到这倡议,秦秀才笑嘻嘻的说道:这倒是好事,秦某以后和这白堡村也算有亲戚了,正好跟乡亲们走近走近,就这么操办吧,向兄,倒是要叨扰你了,若是不方便,摆在院外也是一样。

    向伯没有马上回答,沉吟片刻后笑着说道:乡亲们高兴老汉也高兴,就在这院子里办,免得人散在四处。

    秦秀才看着向伯,面带微笑的点点头,然后转身向外走去,已经有留下的人出去吆喝,李总旗少不得也出面召集村民过来,外面看热闹的村民们是最早得到这个消息的,各个向前拥挤,整个白堡村渐渐骚动起来,凡是得到消息的都是兴高采烈。

    昨日食材到村中的时候,很多村民已经看到了,看到了鸡鸭猪羊,也看到了酒坛,回去之后唾沫横飞的讲述,看到的神往不已,没看到的更以为是山珍海味,白堡村村民穷苦,一年到头吃不了几次肉,看到想到这些,哪有不馋的道理,很多人都琢磨着要些剩菜回去开荤。

    没曾想每个人都有吃到的机会,从老到小都是欢欣鼓舞,不光琢磨着自己多吃,还想着给家里不方便抛头露面的带回去,村里的男丁和孩童们立刻都是拥挤了过来,唯恐去晚了就什么也没了。

    别挤别挤,大锅炖肉,人人有份

    听着身后的吆喝,秦秀才和陪他来的那些人都已经到了村口,本来李总旗想过来送,却被劝着留下维持秩序,朱达的父亲朱石头也想出村相送,却被向伯拽住,说不要弄出这种离别的调调,孩子们心里会不舒服。

    秦秀才身上打了个包袱,秦琴就和个婴儿一般挂在他的胸前,朱达和周青云则是和两名身材瘦削骑士共乘一马,他们抱着腰也掉不下去,一行人缓缓离开了白堡村,朱达和周青云回头看看,发现村子空无一人,全都去了向伯那边吃酒席。

    朱达突然觉得这一切未免太刻意了,这酒席根本不是为了收干亲,而是为了把全村百姓吸引过去

    想到这里,朱达下意识回头,却看到村口站着一个人,谁没去吃那些酒肉吗?他马上认出来是谁了,朱达的母亲朱王氏正站在路口看着这边,尽管隔着有些远了,可朱达知道,母亲正看着自己。

    此刻的朱达再也控制不住,原本觉得寻常事,觉得只和自己的人生相关,可这一刻他什么都忘了,只是泪眼模糊的向后挥手,远处的朱王氏也在不停的挥手。

    秦秀才回头看了眼,空出手摸了摸胸前的女儿,秦琴满不情愿的晃晃头,听着秀才秦川感慨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队伍里其他人却有些不满的嘟囔了句别的,被几个为首的瞪过去,立刻不敢出声。

    等再走一段,朱达心情平静下来,他突然想起,就在刚才和母亲挥手的时候,整个队伍的反应未免太大了些,不止一个人回头,单纯的回头看看就罢了,几个后队的人是要兜转坐骑转身的意思,至于那嘟囔的话他也听得清楚还以为有没看住的

    马队开始加速,按照昨日护送他们回来那位骑士的说法,如果不是送信或者作战,为了保养马匹,一般不会骑的太快,可现在这样子是人人扬鞭,虽然没有放开了跑,可速度当真不慢。

    让朱达奇怪的是,这十几骑没有上官道的意思,官道的路况再差,也比乡间小路要好,真要赶路还是走大道更快,而且不管去郑家集还是东北方向的怀仁千户所,都是走官道更快些。

    等再向前跑了一段,朱达隐约猜到怎么回事了,他们的目标好像是前面二里左右的一个小村子,就在这时候马队放慢了速度,秦秀才拨马去了路边田间,给大队让开道路,驮着朱达和周青云的两名骑士跟着过去,其他人则是继续向前,那两位总旗和高四几人都是对秦秀才抱拳为礼,然后马队加速向前。

    秦秀才在这里翻身下马,让襁褓里的女儿下来活动身体,其他两位骑士则是用鞍袋褡裢里的饼子和豆子喂马,居然是暂时休整的意思。

    周青云脸上全是迷惑神情,朱达则是笑着摇头,秦秀才走过来问道:看出什么来了吗?

    秦先义父你还真是谨慎,对手也没盯得那么紧。朱达回答说道,这称呼一时半会还改不过来。

    秦秀才脸上浮现笑意,马队已经进入了前面那村庄,他看着那边说道:他们一直在盯着的,害过别人后怎么不防备着别人报复,所以演戏要演个全套。

    正说话间,能看到村子的另一边有烟尘扬起,烟尘却比刚才马队行进的时候大了不少,秦秀才缓声说道:在村子里还有二十骑,兵器也在这个村子里放着,这村子是高家村,老高百户的近支堂弟是这里的总旗,在这边汇合之后,向东南跑大半个时辰就能到马家店,那边路口有个卖酒的客栈,他们要把那客栈烧了,里面的人要死十个以上,如果打的厉害,全杀了也是应该。

    客栈里有什么?朱达问道,边上周青云也满脸兴奋和好奇,问出这话朱达自己奇怪自己,怎么没有丝毫的不适和惊惧,这可是杀人放火的勾当,还是见不得光的没王法的勾当。

    秦秀才脸上满是赞许,他对朱达一直能跟上思路很高兴,笑着解释说道:那客栈里不光卖酒,还有三张桌子聚赌,客房里还养着十几个粉头,又是那方圆几十里的窝主,贼赃都要在那边出货,混江湖的人物要不去那客栈挂个号,就没办法那边行走,别小瞧那客栈,一月入手的净利怕有大几十两银子。

    大几十两,这个数字让朱达思绪拐了弯,这么多黑道上的生意,一个月净利才这个数目,看来秦秀才对自己还真是大方,前前后后恐怕银钱已经过四十两了,财货什么的还要另算。

    客栈里面常驻着一个总旗还有二十多个军汉,混混和闲汉们又有几十个,平时也压得住场面,是卫所老爷们的财源之一,不过现在又添了一门新生意,客栈库房里存着一千多斤盐

    话说到这里,朱达的思路已经很清晰,升平盐栈和卫所争夺私盐的利润,卫所策动私兵绑架秦秀才的女儿,今日里对那客栈的突袭就是升平盐栈的报复,可秦秀才的言语里有些让朱达很糊涂的。

    秦义父,今日里来的有两位总旗,还有几位,都说是大同左卫的武官,那边也是卫所里的武官,都在大同左卫,算是同僚,怎么还会斗的这么狠?




第六十八章 同门相斗 正丁余丁
    刚知道升平盐栈和大同左卫的争斗,朱达下意识的认为升平盐栈和卫所没什么关系,可沉下心琢磨,却能想出些不对劲的细节。

    大同左卫是实土卫所,实土卫所不光是一个卫的军事力量,还是几千近万户人家的行政区域,在这片区域生活的土著都是军户。

    也就是说,向伯是军户,秦秀才是军户,朱达所见到的盐栈力量大都是军户,那些护卫骑士搞不好也是上阵归来的老兵,甚至是没了依靠的亲卫家丁。

    这次收义子的仪式上更确认了这一点,来的两名总旗,几位小旗,不是卫所里的人是什么,更有位老高百户。

    按说都在卫所,从某种意义上算是同僚,而且卫所武官是世袭的职位,多少代这么沿袭下来的,盘根错节的纠缠关系,这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状态应该是模糊不清的暧昧才对,可看大家这个处置,那边调动贼兵杀人绑架,这边则是动用骑兵突袭血洗,此等态势形同敌国,那有什么同僚邻居世交的交情和亲情在。

    朱达问出的问题让秦秀才愣了下,颇为诧异的看过来,秦川此时的表情朱达能认清,分明是这么聪明的孩子,什么都懂,却问这样的问题。

    亏得把你从白堡村带出来了,不然这局促小村真要害了你。秦秀才感慨了一句,他以为朱达是因为生长环境的闭塞才不知道,对这样的误会,朱达自然不会解释。

    两位留下的骑士正在给三匹马喂料,还把马匹的鞍具卸下来,看着要让牲口休息一会儿的意思,秦琴刚要朝着田里跑,就被秦秀才拽住手不让动。

    秦川拽着女儿,想要开口说话却沉吟了下,片刻之后才沉吟说道:你不知道根底却也不奇怪,普通军户经历不到这些,我问你,你知道兄弟因为分家闹翻的事情吗?

    朱达点点头,这种事他见闻不少,白堡村里都有现实的例子。

    穷苦人家亲生兄弟都会为了分家多少翻脸成仇,甚至出过人命案子,他们争的是什么,可能是一块地,甚至是一口锅一尺布,为这个都能闹成这样,何况

    卫所和地方不太一样,府州县里有无产的民户,但卫所军户都有一块祖辈传下来的田地耕种,尽管或多或少都被指挥和千户们侵夺了。

    普通军户的那份田地养活不了太多人,只有长男能承袭这个身份,能继承这份田地,这田地要养活家里不能劳作的老人,没成年的孩童,还有耕种的夫妇二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家中长子之外的儿子在成年后就必须离开自谋生路,不然,家里那份田地养活不了更多的成年男丁,这些非长子的男丁,就是所谓余丁了。

    所以普通军户一直在控制生育,但也没什么太好的手段,孩子还是免不了生下来,这时候就非常残酷了,卫所和大明很多贫苦地区一样,有杀婴的传统,只是其他贫苦地方习惯性杀死女婴,卫所则是反过来,真要是得了女儿,养大了嫁出去,或者能换回彩礼,或者能贴补家里,反倒是比多余生出来的男孩要强。

    相比于普通军户们,处于卫所最上层的指挥使指挥同知和指挥佥事们,以及掌握着实权的千户们,都占有大量的田地,拥有大量的产业,卫所中大量的无产余丁,都是给他们做奴仆做佃户,做牛做马,劳苦一生。

    指挥和千户们自然不会控制生育,他们有妻有妾,儿女众多,女儿不去说,儿子也有足够的财产和位置去安置,指挥和千户们的儿子往往也能挣到次一等或者更次一等的位置,王法和军法尽管没有定规,对于卫所的武将们却很容易操作。

    但好不容易聚敛起来的财富,也不可能分家摊掉,民间或许有这个可能,偌大家业,儿孙们代代平分下去,到最后剩不下什么,可在卫所体制下,却不存在这种可能,因为身为长子的那个人要继承父亲的位置,从权力和地位上彻底压制他的兄弟们,肯定会占有最大那一份,然后周而复始,这么以此类推,即便是指挥使家的次子,三代之后也会有贫苦的子弟出现。

    若是卫所刚建立的时候还罢了,几十年上百年过去,该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谁都看得明白,贫苦军户这边没什么念想,早就死了那条心,可指挥千户家的子弟们,以及子弟们的子弟们,谁会甘心,尤其是曾经享受过,曾经看过,等成年了之后就失去,只能看着兄长拿走一切,自己只能在兄长面前求得施舍,这会让有想法的人都是心气难平,从某意义上,甚至比贫苦人家闹翻的兄弟仇恨更重,因为要争夺的利益更多更大。

    指挥和千户这一级的人家,兄弟阋墙的事情要远远多于平常人家,这卫所高阶武官的子弟们从军经商的也远远多过其他,既然继承本家的官职和田产没有希望,那就自己去博一个出身和富贵来,只是沙场上风险太大,赚到军功不易,受伤残疾甚至送命的可能则不小,所以绝大多数选择了经商这条路。

    这些卫所高阶武官子弟虽说比不得他们的长兄,可比起寻常人的起点可要高太多,有门路,有本钱,有人手,还有武力,做成的几率比旁人也是高很多。

    咱们家也是一类,长子承袭家业,次子读书科举,可大同是边关要塞,武风昌盛,文事则衰颓的很,读出来的又有几个,大多都是去做生意了,要是在直隶河南湖广这等腹心地方,那就大不一样,卫所出身的秀才算得什么,举人进士都是平常

    秦秀才看出朱达求知心切,所以讲得很深入详细,他收朱达本就有收徒的意思,这也算是传道解惑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秦琴背了起来,依旧是在那个襁褓中,马匹已经休息的差不多了,不过秦秀才和两名骑士都没有上马,而是牵马前行,所去的方向和方才大队人马正好相反,朱达大概能估计出来,现在走的是正确方向了。

    讲述还在继续,在卫所刚建立的时候,整个大明天下都是百废待兴,田地才是最稳妥的财富,等到后来,高阶武官们侵夺军户们的屯田,侵吞上缴的粮税,这屯田上的利益愈发大了,不管怎么说,这代表着财富和权势的世袭武职,就是最值钱最宝贵的。

    可到了现在,天下太平已经许久,农田产出的远远比不上经商贸易所得,而且人心贪婪,谁也不会嫌弃自己的钱多,谁也不会厌恶更多的生财手段,卫所的指挥使和千户们开始染指这一块。

    正常的生意其实还好,无非是常见的商业竞争,可那些暴利的营生就不同了,比如说私盐,比如说和草原上蒙古部落的贸易,这些不受王法保护的地带自然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这里面的争斗都是要人命的,有些生意从几十年前就开始打,三四代人的恩仇纠葛

    不过恩仇纠缠,原来是家事,现在大都是生意了

    即便本代是兄弟,三代四代之后,贫富贵贱差距越来越大,关系自然也就越来越疏远,哪有那么多宗族内的争斗,说到底还是为了钱财,这世上也只有为了钱财会不死不休。

    大同这边虽说年年和鞑子开战,可大战真没几次,也就是武宗皇帝那时打过硬仗,加上卫所越来越不堪用,很早就不用他们上阵了,这么太平下来,人也就越来越多,你知道一个卫所有几个指挥使吗?

    秦秀才边走边提出了问题,朱达对这个还多少了解一点,村里也有人议论过。

    有一个指挥使,两个指挥同知,两个指挥佥事。因为这问题太简单,朱达特意把副手也说了出来。

    秦秀才笑着摇摇头,在后背探头出来的秦琴笑着说道:朱哥哥你说错了,咱们卫所一共有四个指挥使,十一个指挥同知,十二个指挥佥事。

    这么多?朱达下意识的以为这是谁和秦琴开的玩笑,可看向秦秀才之后,才意识到这是真的。

    太平地方,品级俸禄又不少,当官的自然就越来越多,咱们卫所内部世袭,外面还有封过来的,来了后也得世袭,还有挂名的,这可不是咱们卫所的特例,各个卫所都是这般,不过这做主的指挥使只有一位,唤作‘本管’的,同知和佥事能有实务管着的大概是五六位,千户里千户和副千户少些,可也不止一正两副,这些不管事的倒也可以说成‘余丁’。秦秀才开了玩笑,不过朱达却觉得这个比方真恰当。

    实权的和清闲的之间自然也有矛盾,有人抓不到更多的实利,自然要另开局面,可实利人人想要,一边多了,另一边就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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