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特别白
统兵十万,挂征西前将军号,卫戍直隶左翼,抗衡北面的蒙古大军,坐在这位置上的,往往都是大明的武家将门,家世能上溯到开国和靖难之时,除了官衔之外,一般还有爵位,身份贵重,实力强大,这样的人物在大同军镇中就是真正的主宰,无论是大同城内的一等亲藩代王,又是地方大员巡抚,或者代表皇权的镇守太监,都只是名义上能和总兵抗衡,真正掌握实权的还是总兵。
虽然不知道这样的人物为何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勾当,可这样的人物,怎么去报仇,两个人去面对十万大军?
即便十万大军是个虚数,总兵身边亲兵家丁护卫,两个人怎么办?这可不是乡间土贼,也不是什么亡命大盗,这些人都是经历过刀光剑影的精强武人,朱达和周青云这样的历练算得了什么
知道了仇人,却想不到如何去报仇,知道了仇人,却是无能为力,怎么可能不焦躁。
朱达没有争辩什么,只是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和周青云一人拿了一根火把,带着兵器出了门,李家宅院在白堡村的边缘,百余户人家一户户都要看过来,特别是自家和向家。
人的适应能力很强,刚进入村子时候感觉到那股浓烈的血腥臭气,现在已经不那么刺鼻了,可依旧让人很不舒服,周青云本来想先回去看看,却被朱达拽着向村中走去,因为气味都是从那里飘过来的。
这这些千刀杀的畜生,我我
气味飘来的方向是村子中间,那边有一架公用的石磨,算是村子里的一个小广场,当他们借着火把的光芒看清之后,周青云愤怒的声音都已经变了调,朱达手上的火把也在颤抖,他们见过血腥,见过死人,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几十具尸体横七竖八的堆在这片空地上,尽管一个个血肉模糊,形容可怖,但每一个人朱达都熟悉,每一个人都能叫出名字,他们都是村子里的老人和孩童,尽管他们有人心胸狭窄,对朱家发财冷言冷语,有人无事生非,喜欢占朱家的便宜,有人消极保守,从不敢跟着朱家一起做什么事,更不要提那些被惯坏了到处疯跑破坏的熊孩子,平时朱达对他们没什么好印象,可今日里他们全死了,朱达身体颤抖着走上前去,用火把凑近了照明去看。
这些柴草?凑近了看,却发现更多的细节,尸体上居然堆着零散的干草,而尸体堆下面居然铺着煤块和柴火。
有的人死得早,有的人死的晚。周青云也得出了他的结论,这些年历练下来,对尸体的勘验多少有点心得。
这个结论是两人意料之中的,蒙古人来写了一批来不及躲藏的,官军来到杀了一批躲藏起来又被诓骗出来的。
尸体让人愤怒却是意料之中,但这些煤块和柴草是怎么回事?蒙古马队官军骑兵只管洗掠屠村,做完了就走,难道还管着焚化尸首吗?
这时代虽然讲究个入土为安,可如果暂时做不到的话,那就会把尸体焚化,出远门在外的是因为带着骨灰回去,而就地焚化的大都是为了不让疫病暴发。
夏日炎热,尸首容易腐坏,病菌之类深入地下水和土壤之后,会被后来人吸收得病,瘟疫流传,死人无数,为了避免这个,往往会及时焚化,地方上的乡绅以及寺院等处会做这等事,可官军为什么会这么做?而且这些官军还是杀人的凶手?
朱达怎么也想不明白来龙去脉,只觉得荒谬无比,那边周青云还在拿着火把仔细搜寻,朱达知道他在找什么,只是闷声说道:向伯和我爹娘只会在新村那里,这边找不到。
在河边做起来的那番小小事业,朱达父母和向伯都极为看重,每天天不亮就会赶过去忙碌,很多时候会直接住在那边,算算蒙古马队和官军骑兵来的时间,不太可能在这边。
听到朱达这么说,周青云就要把火把丢上去,他实在不忍心看到乡亲们这个样子,早些火化心安。
还没到放火的时候,天知道鞑子和官军走了多久,这么大火不要引来什么不该来的,我们先在村子里走走看看朱达冷静的制止了他。
朱达和周青云举着火把去了村内的每一户人家,越看越是愤怒,等看完之后怒无可怒,反倒是平静下来。
各户人家中,有血迹的不少,但血迹都已经干了,很多人家都没有血迹,但他们家的尸体却在空地上摆着,蒙古人杀了来不及躲藏的,官军杀了躲藏起来的,这其中可能还有严刑拷打,逼问出各家地窖藏身处的情况。
还有一处古怪的地方,那就是水井被封好了,井口用几块门板盖得很严实,还用磨盘压住,他们如此爱惜维护水源,就和他们要焚化尸首一样不合常理。
朱家和向伯家里都没有血迹,只能看到被仔细翻检的痕迹,家具都被搬出来砍碎,要查看里面没有没有夹层,这么做倒也正常,朱家和向伯家一看就是村里最好的宅院,明显是新翻修过的,自然会被仔细搜寻,按照袁标和盐栈护卫们的说法,老到贼匪洗掠富户都会是这个做派。
这两处宅院里的确有银钱,可没有放在他们以为的地方,朱达和周青云直接进了地窖,两家的地窖比起其他人家来的要讲究许多,就是个设施完备的地下室,尽管两家长辈都觉得很不吉利,说好像阴宅。
在铺地的某几块青砖下面,挖掉一层土就会看到还有青砖,再拿掉会看到下面有密封的罐子,管子里面放置着成色上好的银锭,两家加起来一共有五百多两。
新村那边还有一处,应该也没被人拿走。做这些事的时候,两个人的心情更差了些,朱家父母和向伯埋藏这些银子的时候,都喊着他们两个旁观,那是做生意赚到了真金白银,大家都知道好日子要来了,人人振奋,还笑着说这笔钱会给两个人置办产业,让他们成家立业。
想想这些事就在眼前,可当时的音容笑貌还能不能看得到,两个人都知道结果,现在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只不过是给自己的理由罢了。
夜色愈发深重,但朱达和周青云没急着休息,反而举起火把向河边新村走去,他们从白堡村出来后,却注意到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有些东西,而拴在树上的马匹则在不断的嘶鸣惊叫。
若是没见过的人会大惊小怪,朱达和周青云则是骂了几句,刀出鞘,箭在弦,向着拴马的地方走过去,看到有人举着火把过来,马匹安静,那些影影绰绰的东西也闪避开来。
血腥气这么重,连狼都招来了!
山中野兽会避开人群聚居的地方,可过重的血腥气却让它们顾不得了,朱达和周青云倒没什么惧怕,一支箭射死一只,就都吓跑了。
骑马来到河边新村后,朱达和周青云最后一丝侥幸终于烟消云散,他们看到了预料之中的绝望景象。
朱家父母死的很正常,和其他乡亲死的一样惨,向伯手里拿着刀,身上有几处致命的伤口,看起来应该厮杀过。
在这河边新村对尸首的处置以及那些不正常的布置都和白堡村一样,朱达想让自己冷静,却根本没办法抑制胸中的火焰。
杀杀杀杀杀杀杀!
狂呼之后就是嚎啕,声音在安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很远,跑回来的狼跟着长嚎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太平乱世 似疯似癫
河边新村一大半的人是死在蒙古人手上,这里面包括朱达的父母,而向伯应该是死在大明官军刀下,临死前还有搏斗,李总旗一家则和向伯一样,他们毕竟是武家子弟,遇事反应要快,或许因为他们是卫所武家,所以对官军有一种盲目的信任,所以死在了这边。
在河边新村这边,尸体同样被堆成了一堆,上面下面都有煤块和柴草,各处工场能被抢走的都被抢走了,其他也被有意无意破坏的残破不堪。
找到父母和向伯的尸体后,朱达和周青云没有继续搬运翻找,这是个太让人疲惫的活计,至于李总旗一家的尸体则是在这个过程中找到的,只是不见了李春花,少女未必来得及躲避,或许在尸体堆的最底下。
周青云本来要将朱家父母和向伯的尸体挖坑掩埋,但朱达制止了这种行为,两个人已经很累了,黑夜中有这样那样的危险,大明官军和蒙古马队不是没有回来的可能,死的人死了,活着的还要活下去。
柜台上和两家存钱的地方自然被席卷一空,只是藏钱的地方还完好无损,这里放着一百五十多两银子。
拿着银子离开河边新村之前,朱达和周青云用找到的油泼洒在尸体堆上,然后引燃了火,接下来又赶回白堡村,同样放了一把火。
官军的坐骑和兵器披挂都被他们带了出来,村里还能用的粮食和腌菜之类也尽可能的带了些。
我们还要在山里住些日子,鞑子和官兵都冲着西南边去了,有八成的可能还要走回头路,我们现在藏山里最安全,先尽可能的备齐物资吧!
朱达闷声和周青云解释,平时双方有默契,可在这样的要紧关头,朱达和周青云的反应和情绪很不一样,他决定把话说透,免得有什么误会或者自行其是。
两个人年纪相近,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但实际上朱达的心理年龄比周青云成熟的多,朱达平时遇事做事,有自己的逻辑和经验,而这个年纪的周青云,更多的还是本能和直觉。
我们一直猫在山里不出来?
鞑子和官兵早晚都要走的,不过现在乡野已经乱了,接下来一段日子会盗贼遍地,活下来的百姓也会拿起刀枪,我们两个人带着秦琴很难生存,唯一能依仗的地方就是城里,这些官军骑兵十有是大同总兵的部下,那我们去大同城也不安全,去怀仁县最稳妥。
这几年来,朱达从长辈,特别是秦秀才那里了解到,大明的律法和规矩只在城池以及周围几里勉强通用,在那之外则是靠着乡绅和土豪甚至寺庙和绿林江湖维持基本的秩序,因为有这些势力维持着并保持平衡,所以才有田园温情,才有淳朴善良。
但现在,入侵的蒙古马队和疯狂的大明官兵摧毁了这套乡野间的秩序和平衡,剩下的所有人为了活着为了掠夺活着为了随便什么,都会无法无天,这个环境对于朱达和周青云来说太危险了,他们两人两骑还能打不过就跑,如果加上秦琴,那就什么都不好说。
而城内则不同,朱达所说的城池不是说郑家集这等有规模的土围子,而是大明性政治所所在的城池,也就是所谓县州府各级衙门所在的城市,在大同地方上,凡是这等县州府所在都是城墙高耸,相对安全。
袁标向伯和秦秀才都讲过古,说蒙古人入寇大同的次数不算少,摸到山西边境甚至更加深入的次数都很多,大明官军也有野战的惨败,但蒙古马队野战可以,却不善于攻城,几次破城都是因为城内出了奸细,在此之外,基本上没有成功过,甚至蒙古人自己都会避免攻城,尤其在大同边镇内的各个城池尤其如此,因为这里是边镇战区,城市的城墙和防务都格外要紧。
如果怀仁县也被鞑子或者官军打下来怎么办?
那样就继续向南逃。
周青云提出了个相对极端的可能,朱达却没太在意,蒙古马队这次的行动明显是快进快出的意思,不太可能会在坚城下纠缠,若是官军打下的怀仁县城,那就等于谋反了,大同大乱,那时候留在大同已经没有意义。
缴获官军骑兵的六匹马都驮满了包袱,忙完这一切的时候,天色已经发白了,有煤块和柴草的助燃,河边新村和白堡村的大火烧得越来越旺,朱达和周青云对着两个村子各磕了九个头。
朱达,我们能报仇吗?
我们今年十五岁,最少还有几十年好活,只要不忘,那就能报!
磕完头之后两人上马离开,当快要进山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很亮了,朱达回头看过去,却发现不光白堡村和河边新村有浓烟升起,几个地方都是一样。
在山里熟悉的地方把马匹拴好,朱达和周青云又是快步上了山坡,在这几日他们瞭望观察的地方。
不止白堡村和河边新村起了火冒了烟,远处的下马村,更远处的几个村庄,以及郑家集的方向,有道道烟柱冒起,他们不知道其他村子发生了什么,可想想昨夜里在自家村里所看到的,这些燃烧就让人心底发寒。
这些畜生,这些畜生,这些狗杂种到底要干什么?周青云呆愣在那里喃喃自语,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太过冲击,已经让他语无伦次。
朱达也呆呆的看着这一切,愣怔了会之后,他却向着山顶走去,周青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在山顶的确可以望的更远些,在这里能看到大同城池的轮廓,也能看到更多的烟柱,大同周围有许多村落在燃烧,而天际的烽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升起,比往日里更加密集。
看到这一切之后的朱达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向山下走去,周青云又是跟上,快要下山的时候,走在前面的朱达却突然狂笑起来,这反常的举动吓了身后的周青云一跳。
我们还要报仇,你可千万别疯了,挺住!周青云连忙喊了几句,可前面的朱达还是笑声不停,完全不是平日里的笑声。
周青云想到了袁标的说法,有人大喜大悲容易癫狂,这时候好言相劝是没用的,直接把人打昏了最好,醒来后就能冷静许多,想到这里,周青云攥紧拳头靠近过去,他有把握一拳就把人打昏。
他一拳挥砸过去,没曾想朱达猛地低头,转身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向下用力一压。
瞬时间周青云觉得右臂好似割裂,身体不受控制的半跪下来,只听到朱达喝问说道:你要干什么?
你没疯轻一点!周青云又是纳闷又是吃不住痛,但话说了半句又是停住,他看到朱达脸上全是泪水,可刚才不是狂笑吗?为什么在哭?
受到袭击反击控制,这一套动作都已经是下意识的反应,朱达立刻松开了手,周青云这才讪讪的说道:还以为你疯了,想把你打昏,你没事吧,刚才听你在狂笑,怎么又和哭了一样。
疯什么,我刚才想通了一件事。朱达哑着嗓子说道。
什么事?
这个世道是个丛林,面子上或许有些规矩,可实际上就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谁的力气大,谁手里有刀,谁的刀多,这就是谁的世道。
听到朱达的话,周青云挠挠头,有些烦躁的说道: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
走吧,秦琴应该等急了。朱达没有去解释什么,只是恢复了平静说了几句。
有了这段插曲,两个人的情绪多少稳定了些,就这么沉默着走下山去,牵马向盐洞小院走去。
对于朱达来说,那二十多年的人生是真实的,这十余年的人生则有些不可思议和虚幻,这也让他在平日里的生活中有一种旁人不能理解的冷静,有微妙的疏离感,这也是为什么周青云情绪崩溃的时候,会怒声指责他不像是父母亲生,也不像是拜过师。
这些不真实感和疏离被这次大难砸的粉碎,看到父母和师尊的尸体,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种撕心裂肺的痛疼,那种恨不得食肉喝血的仇恨,让朱达意识到,自己是真实的,一切都是真的,可自己没有早些意识到,没有早些珍惜,到了现在,剩下的绝大部分是仇恨和冷漠了。
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有极大的力量来维护稳定和规矩,教育和温饱也让大部分人愿意去遵守,尽管有越来越多的无赖想要借着不守规矩来赚便宜,但总体是稳定有序的,可在这个时代,朝廷和官府根本做不到这一点,只能借着士绅和土豪的力量勉强维持体面。
在这样的世道下,让自己被规矩和秩序套着,那就等于把自己当成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朱达愿以为自己想通了,可这几年来还是不知不觉的按照规矩做事,只是钻一些空子,直到刚才,朱达才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为自己,为亲近的人,砸碎一切,不择手段!
第一百二十五章 地方将乱 所见废墟
将物资带回盐洞小院之后,朱达和周青云只把自己的坐骑留下,将其他的马匹带到了大山深处,然后一匹匹的杀掉,在这样的天气里,血肉会引来野兽,也会迅速腐坏,更不要说这里没什么人会去在意。
即便在靠近草原的大同,马匹依旧是很昂贵的牲畜,之所以这么做,因为马匹识路,而且军马都有烙印标识,以后万一有什么闪失后果太过严重,在这等要紧关头,任何隐患都要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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