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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东宫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陆小凰

    轿夫落了轿,等着朝遇安射轿门,他挽着抹了红的角弓,有一瞬的失神,灯寿稍稍在一旁提醒他,弓弦崩得滋滋作响,最终射入空中,他又跟着射了两箭,一箭朝地,另一箭往轿帘处。

    四喜都替轿中人捏了把汗,那箭直插在喜轿底下的横辕处,箭尾的翎毛微颤,她轻轻撩开轿帘:“小姐,下轿了。”

    侧妃不能和正妃比,也没那么多礼仪和讲究,聂音穿了身粉红色的裙褂,上面用金银线绣了两只收翅的青鸟,没有红盖头,只以彩冠上垂下的金丝流苏遮住脸庞,彩冠两边各有一只衔珠鸾鸟,珠翟微颤,在灯笼的微光之下熠熠生辉。

    朝遇安看到她身上的青鸟,便想起红绣的朝服,此时此刻,唯有当眼前的人是红绣,心里才能坦然些,可脸上依然没有一丝笑容,他将手上红绸的另一端递给灯寿,灯寿弓着腰转给四喜,四喜复将红绸塞到聂音的手中。

    两人被红绸牵引着,走在一起只隔着一拃距离,心却是咫尺天涯。

    新房门口摆了些碎瓦片,聂音走上去有些硌脚,朝遇安只顾自己往前,不知她身子歪了一下,四喜忙挽着她的胳膊,聂音下意识紧紧攥手中的红绸,可另一端的人却心不在焉,红绸竟抽离了手中。

    不太吉利,却无人敢言。

    没有拜堂、没有合卺酒,更不指望有结发。

    他们有过约定,不会再同床共眠,但她可以享受一切亲王侧妃的礼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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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龙营还在未央宫之外。

    皇宫正北的玄武门和重玄门之间隔了四十丈宽的夹城,玄武门两边还有两道侧门,东银汉西凌霄。

    红绣从左边的凌霄门而出,穿过夹城再过重玄门,入眼的是宽阔的草靶场,营帐还在西面,灯寿看到她来了,忙去禀告朝遇安。

    她正想着面对朝遇安时应当同他说些什么,突然一支羽翎箭擦风而过,女侍卫自然没让红绣伤着,躲了流箭更为警惕起来,两个墨衣内监从箭矢射过来的方向疾步跑来,吓得跪在地上:“奴才该死。”

    风影斥责他道:“眼瞎么!伤了主子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红绣拍着胸脯压惊,那边已有个穿锦袍的年轻公子手执角弓走了过来:“大惊小怪,不是没伤到人么?”他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双目较常人深邃些,睫毛生的竟比女子更为密翘,五官虽略有青涩却是满脸的傲娇,待他见到红绣,口气忽变,“箭是我射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砍我的脑袋?我叫父皇先将你灭了!”

    皇帝仅留三子,这便是那个最小的皇子,甚为宠爱。

    风影惊骇,连忙给他跪下道歉:“奴婢一时嘴快,不是故意冒犯殿下。”

    朝遇宇只上下打量红绣,眉头微蹙:“你就是父皇封的德阳郡主?”

    红绣冲他微微拱手欠身:“臣参见四殿下。”

    朝遇宇忽而搭弓欲射箭,双眼满是狠厉之色。

    四个女守卫将红绣围住护在身后:“殿下要做什么?”

    “都给我闪开。”朝遇宇拉了个满弓,见她们不为所动,便将箭射了出去,距离太近且下足了力道,直接没入其中一个守卫的肩膀,他没有停下来的打算,继续搭弓,“不想死的就滚开。”

    朝遇安闻声而至,将他的角弓夺过来丢的老远,质问他:“你在做什么?”

    朝遇宇大叫着:“这个女人害得二姐和亲突厥,母妃说她的娘是狐狸精,蛊惑父皇。”

    朝遇安抬手给了朝遇宇一巴掌,其半边脸顿时显出四道清晰的指痕,他忍着怒意对着边上跪着的那个墨衣内监道:“来人——这两个奴才不懂劝诫主子,各赏三十军棍。”

    五十军棍足以打死一个成年卫兵,内监那小身板,挨一顿铁定没命。这是朝遇安的军营,任朝遇宇怎么阻止也是无用,便对红绣愤恨道:“你给我等着。”

    朝遇安提着他的对襟衣领一字一顿道:“不要给二哥惹麻烦。”

    朝遇宇许是看到重玄门那边过来的明黄仪仗,更是张牙舞爪起来:“今儿个我就要她好看!”

    皇帝来了,正打算和陆佩君寻两匹马那去皇宫后面游玩。

    朝遇宇小跑过去跪在地上:“儿臣给父皇请安。”

    “免礼。”皇帝虽然不明白发生何事,但是眼前气氛不同寻常,又问他,“你的脸怎么了?”

    红绣忙让朝遇安叫军医来,看怎么帮守卫将箭取出来,女守卫倒紧咬着牙提醒她:“属下无碍,郡主先去接驾。”

    那边朝遇宇没有起来,也没说朝遇安打了他:“儿臣入秋便已十五,是时候找司仪、司寝侍奉,儿臣见那德阳郡主就很好,若是她伺候的儿臣开心,儿臣定提她做个侍妾。”他没见过陆佩君,不知皇帝身边的人是她。

    红绣听到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比方才更甚,紧咬着下唇,能尝到一丝铁锈味,宽袖下的双手更是紧攥着,她微微发抖说了声:“臣参见皇上。”

    所有人跟着她一同跪着接驾。

    “四弟的脸是儿臣伤的。”朝遇安没想到朝遇宇会这般直接,连忙走到他身前躬身道,“四弟信口胡诌,求父皇不要放在心上。”他一点都不担心皇帝会同意朝遇宇的请求,但怕有些事让皇帝怪罪下来,任谁都担待不起。

    风影非要在此刻火上浇油,跪挪到御前:“四殿下将才不是说安夫人是狐狸精么?为何此刻又对郡主有想法,不怕主子是小狐狸精?”

    朝遇安登时火冒三丈,狠狠瞪她,口气冷若冰霜:“拖下去,杖毙!”

    “风影是臣的宫人,有罪也是臣来惩治。”红绣不想风影死,也不想将朝遇宇污蔑母亲的话再说一遍。

    皇帝板着脸,盯着风影道:“你——将所发生之事再说一遍。”

    风影挺直腰板道:“主子刚到这边,便差点被四殿下的流箭射到,待殿下过来,更要射杀主子。”风影指着边上箭还插在身上的守卫道,“这就是刚才被殿下近身射中的。”

    朝遇宇冷笑一声:“贱婢,你怎不说适才你还要砍了我的脑袋?”

    风影不理会他,接着道:“幸而靖王过来阻止,四殿下便叫嚣是主子害得长宁公主和亲突厥,还说他母妃说的:安夫人是……狐狸精。”她的声音越发降低,却是字字清晰。

    皇帝面色阴沉,稍稍打量陆佩君的脸色,只见她嘴角泛着冷笑:“阿侯几佳真是教了个好儿子。”

    此时的朝遇宇跟疯子一样,逮谁咬谁:“我母妃的名字你也配叫?”

    “闭嘴。”朝遇安喝止他,并向陆佩君拱手,“安夫人莫要动怒,四弟年少气盛,还望您不要同他计较。”

    皇帝蹙眉道:“将老四送回少阳院严加看管,没朕的吩咐不许出他少阳院。”

    朝遇宇这才明白眼前的女人是陆佩君,不知道脑子哪根筋不对:“父皇真的要为这个女人来治儿臣的罪?不如直接赐儿臣死算了。”他放狠话去博,赌皇帝更爱护自己,可惜,他错了。

    “孽子!”皇帝勃然大怒,指着他道,“传丽妃过来,朕倒要问问她平日里怎么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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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音心里清楚,他定是有爱慕的女子,才能这般坐怀不乱。他们的相识不过是朝遇安的一时兴起,终是归于平淡,若是没有承滇,她未必有机会能做他的侧妃。

    她一直都晓得,可不明白的是朝遇安。也许,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的心。

    聂音用仅存的一点骄傲,对他道:“王爷出去酬客罢。”不用管我。

    朝遇安早有此意,头也不回地走了。

    房内手臂粗的龙凤烛齐明,四喜走过去剪了一小段烛芯,希望能燃烧一夜。

    聂音坐到铜镜前,将彩冠往下卸,四喜和五福并没有阻止,在一边帮她拔发髻上的钗。

    虽为主仆,可还没有到交心的那一步,设防总是没错的。

    待一头青丝披散开来,显得她的脸小小的,对着铜镜,聂音用手轻抚着眼角已经生出来的小细纹,时隔七年,他又娶了她一次,只这一次她是愿意的。

    聂音有些饿,却觉着没胃口,抬手去解裙褂上的金纽扣,五福给她端了一杯水:“侧王妃,您现在宽衣?若是王爷来了……”

    “他今夜不会来的。”聂音打断她,也许往后的每一夜他都不会过来,“把门关上,我先睡了,你们不用守夜,后面有小塌你俩将就一晚罢。”

    ·

    红绣在阁中心有不安,让六个侍卫散开站在阁外拐角的窗下附近,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朝遇安人是没过来,却在亲王待制院那边吹着长笛,笛声暗沉悲呜,在寂静的夜里越发显得凄凉,红绣猜到是他,却不能给予任何回应。他何苦这样,又能证明什么。

    一切早已是定局。

    聂音睁着眼,怎么都无法安然入睡,王珺一样没有睡着。与此同时,无法入眠的还有仙居殿的沈蓁,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心烦意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沈蓁在皇宫待的时日不短,令贵妃也解除禁足,是时候该回扬州了,可她竟觉着有些舍不得。

    令贵妃在家人来长安的那日,曾向沈老夫人和弟妹沈解氏提及——是否愿意将沈蓁嫁于朝遇宣为妃,沈老夫人自然满心欢喜,沈解氏虽然有些犹疑,却没有当面反驳。自己的掌上明珠,打心底里不希望她入皇家,即便令贵妃许诺让沈蓁为正妃,可怎能保证朝遇宣一辈子只独宠自己的女儿一人,以他的身份地位,以后怎会不再纳别的侧妃。

    当晚沈解氏问询沈蓁的意见,沈蓁却是一口拒绝,因为今日她又见到了让那个她怦然心动之人。

    沈家祖籍在姑苏,生意做大后才举家搬迁至扬州,可祖坟依然还在姑苏城郊未曾挪棺,只因那里背山面湖风水极佳。

    清明回乡祭祖,沈蓁是女子不便拜祭,却能随父亲一同来到姑苏,家中男丁去了城郊,她与两个丫鬟再带上几个家丁,则去到附近的寒山寺游玩,顺便烧香祈福。

    那日的朝遇安一袭雪青色锦袍,站在葡萄架下,将一道签文放进福包中,小心翼翼地系在头顶的竹竿之上,他脸上带着些许欣喜之意,末了,又用中指轻轻拨弄福包下挂着的铃铛,有风吹过,带动所有挂着的福包发出一阵悦耳之声。

    他转身踩着石墩原路返回,与沈蓁迎面相对,祈福树四面环水,仅由两条水上立着的石墩小路延伸两边,石墩不过面盆大小,立一人绰绰有余。

    本是左入右出,两人顺了边,却是互不相让。

    是朝遇安走错了,沈蓁看着他,四目相对间,让她愣在原地,眼前的男子锦服玉冠掩不住的贵气,他斜眉入鬓,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只见他用左手对着她扇了扇,沈蓁不明就里一脸的无辜,朝遇安没有任何话语提醒直接跨了一大步,隔着她脚下的石墩,与她擦肩而过。

    他身上还有淡淡的檀香,她因着躲避差点落水。

    朝遇安背对着她,头都没有回,声音无比清晰地传来:“冒犯了。”

    沈蓁怕是永远都忘不掉他的双眼,和那股檀香味,虽然心心念念,却知道只是妄想。

    好在老天对她不薄,竟然在皇宫又遇见他。

    沈蓁认为这就是缘分,她在寒山寺求了姻缘签,而后让她在祈福树旁遇见了朝遇安,更在长安与他再次相逢,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只是,他今日娶了侧妃。不碍事,他不是还没有正妃么,以她的家世,既然姑母都想让她做端王妃,那么只要彼此有心,做靖王妃又有何难。

    第五十八章 ·走水

    雪影帮红绣戴金翟冠,随口提及昨夜有没有听到笛声,红绣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自顾用螺子黛描眉,她便没再说。

    一切穿戴完毕后,红绣从王珺手中接过象牙笏,瞅见她眼底一片青影:“昨夜没睡好?”

    王珺掩口打了个哈切:“夜里头梦魇,而后断断续续地醒。”笛声绕梦,怎能安然入眠。

    红绣没有多想:“再去睡会子罢。”顺手帮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比起在司衣房时长了许多,“无需你伺候我上朝的,不是有雪影她们么。”

    王珺用手触及红绣朝服上的三足青鸟:“我喜欢看你这时的样子——自信又威风。”

    红绣轻声笑:“原本你也可以去竞选御侍之职的。”

    王珺也笑着回应她:“我从未想过做御侍。”

    红绣转脸吩咐雪影道:“看看小厨房有没有玉寇糕,再盛半碗粥,我想稍微用些。”

    雪影点了点头下了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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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一早就知道御侍不能同皇子交往过甚么?”红绣看着王珺,微微昂起下巴。

    王珺双目微闪,带了一丝尴尬的笑意:“御侍为御前女官,皇上自然不喜欢官员同皇子走得太近。”

    红绣抿嘴一笑:“也是。”说完理了理腰间的玉带銙,准备离开。

    王珺疾步走了过去,在她身边说:“那时候——我让你做御侍备选的时候,并不知道你心仪靖王。”她替自己辩解着,“后来你才告诉我,有些喜欢他。”她说的很没底气。

    红绣搭着楼梯边的扶手仍旧是淡然一笑:“已经不重要了。”现在的她已不再喜欢朝遇安,话又说回来,虽然她有所隐瞒在先,可后来与王珺坦白时,身份只是御侍备选,王珺完全可以告诉她,御侍不可能同皇子有结果,但那个时候王珺什么都没有说。

    “王爷许诺你什么了?”王珺的口气竟有些焦急。

    红绣微怔看着王珺,她似是觉得失言,可神情是那么慌张,红绣这才惊觉,以前竟是自己猜错了,原来王珺心里那个自小就喜欢的人根本不是朝遇宣,这样也好,不会为了一个男人而伤了姐妹情分:“我和靖王不是你想的那样。”红绣不想把话说的那么直白,难道告诉她:我已经不喜欢靖王了,但他还对我有想法么。故而只说了句,“我还活着,所以我们的姐妹情谊不变。”

    红绣落水被救后在司衣房中,彼此的许诺,她未曾忘记。

    下了楼,王珺才讪讪道:“王爷昨日去找过皇后娘娘,想见淑妃一面,却被拒绝了。”

    红绣微微叹气:“不晓得淑妃的病怎么样了,怪让人担心的。紫兰殿一直被封,也不知什么时候娘娘才能见到自己的儿媳。”她想了想,也只有皇后才能先当得起“婆婆”二字,“估摸着今日靖王会带侧王妃进宫,能不能让他了却心愿,还是要看皇后的意思。”

    正厅上方的“风和日暄”忽然脱落了一边的铆钉,差点砸下来,斜挂在另一侧,微荡。自然唬了红绣一跳:“就不该挂端王的名字在这。”红绣招了招手,让小东子和小南子搭梯子上去,将那牌匾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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