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归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我想吃肉
卫希夷顿悟:“尊者上,卑者下。涂伯知道你们,不知道我是谁,所以要试探?将我安排在上面,就是让他们试探不出来?我只是个年幼的女童,却坐在公子老师的前面,他们都会糊涂?”
姜先的解释只说了个开头,张了张嘴,最后只吐出一个音来:“对。”
卫希夷弯了弯眼睛:“谢谢你告诉我。”
姜先又开心了。
卫希夷却撇撇嘴:“不过涂伯好笨呀,他只要设够了席位,我们一入席,他不就看到了吗?为什么要先问?不是告诉你他在试探吗?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容濯抚掌大笑:“正是正是!还是件难事,所以他举止失措了。公子、希夷,人一急,就容易多做许多徒劳无功还会露出破绽的事情,寻常人遇到些事儿,话就会变多。到了涂伯这样的人,事就会变多。我等静观其变就是,反正,他这么试探,应该不会对我们不利。”
两人坐稳,上来佳肴美酒,宾主互相致意。姜先总觉得这饮食看起来郑重,却不如陶盘上略加点带腥气的鱼油煎出来的好吃了。涂伯还道他矜持又有礼,心中赞叹了好多次“真是上邦气概”。
酒过三巡,涂伯得夫人指示,直白地询问了姜先的婚姻状况。姜先微微一笑:“我年幼,且未议此事。况且孤身在外,不敢自专,此事须得家母。”
涂伯与夫人手上一顿,表情变得有点奇怪,容濯问道:“怎么?二位为何如此失态?”
涂伯目视夫人,夫人面露难色,须臾,下了决心:“公子游学在外,又到了蛮荒之地,音讯不通也是常理。或许不知道,王与西戎僵持,犬子亦蒙调随征。两下不分胜负,王纳戎王之妹为次妃而归。现在,约摸回到天邑了。犬子略有微功,随王还都受赏,这个……传来消息,王遺使陈国,求娶陈侯之女。”
姜先懵了一下,拧过头来,隔着卫希夷去问容濯:“我有多少姨母?”他的母亲就是陈侯的女儿,他记得一共有八已经出嫁的姨母,没嫁的几个小姨母比他还小呢!更重要的是,他没听说哪个姨父死了!姐妹里就他生母一个寡妇!还被接回娘家了。
容濯顾不上回答,问涂伯夫人:“夫人的意思是?”
没错,那个给姜先父亲以巨大压力,逼迫得姜先父亲英年早逝的申王,他想当姜先后爹。
涂伯果然是有心事的。卫希夷猜对了。
连乐工都被这样的变故压抑得不敢再奏哪怕一个音符。
死一般的寂静。
第38章 有盘算
姜先再次确定,涂伯家的饭一点也不好吃!
容濯与任续想得比他多得多,也都没了吃饭休整的心情。
主人家却觉得这不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事儿甚至对姜先还有好处。其时风俗如此,寡妇再嫁,鳏夫再娶,是天经地义的。再嫁带来的孩子,与自己的孩子,也是一般看待。
涂伯夫妇之尴尬在于,想趁姜先母亲还未正式改嫁,先将女儿嫁与姜先,这其实是在投机取巧。如今提到了姜先母亲的事情,他们不得不讲明,有种小心思被戳破的窘迫。
然而贵客的脸色变了,涂伯夫妇恐其发怒,也变得有些讪讪的了。
虽然是宫廷常客,卫希夷对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却不甚精通,几个月前,她才接触了一点而已。不知道改嫁触犯了姜先哪个怒点,卫希夷还是很仗义地问:“然后呢?”这一出声,仿佛打破了什么静音咒,殿内开始出现细微的声音,挪动身体的声音,衣饰布料摩擦的声音,大声喘气的声音,奴仆们轻巧的足音……
有人发问,涂伯夫妇也松了一口气,涂伯夫人巧妙地道:“陈侯那里还没有应下。”
姜先收回目光,也伸出手来敲敲食案,声音轻轻地,带一点沙哑:“是么?我倒还没听说。”
容濯笑着举起酒爵:“还是涂伯消息灵通,少不得要请教一二。”
被点了名,就不能凡事都推夫人做答了,涂伯举袖试汗,也举爵示意:“哪里哪里。”
气氛重新活了起来。
涂伯夫妇说话便赔了些小心,涂伯道:“不知公子想知道些什么?”
姜先心里还是有些乱的,目示容濯。容濯心中也暗暗叫苦,前几天在山林野地里,他才认为自己事事都要计划,缺乏锐意进取的精神很不好,要学习一下卫希夷的冲劲儿。今天便得了这样一个消息,这要怎么锐意进取?
毕竟是经验丰富的社交达人,容濯眼珠一转,瞥到卫希夷,含笑问道:“不知许侯现今如何了?”
听有此问,卫希夷向他投去感谢的一瞥,挺直了身子,目光灼灼,望向涂伯,等他回答。
涂伯道:“许侯?他的麻烦大了。”
这一下,连卫希夷的心都被提起来了,一齐等涂伯说下文。
涂伯人虽胆怯,讲故事却是一把好手,且前世今生讲得条理分明:“蛮人烟瘴之地,是野人也不愿意去的地方,素来为人所鄙。自从南君横空出世,居然让他做出些模样来,不瞒诸位,他那里有几样东西,我看着都眼馋。那里盛产铜、锡,您知道的,铜锡可铸兵器、礼器,是谁做国君都缺不得的东西。许侯贪他的物产,许以亲女,赠以财帛、工匠。”
姜先脸上渐渐恢复了颜色,声音也没有那么沙哑了:“这却是奇了,中土物产,拿什么换不来铜、锡?金帛之物倒也罢了,为什么还要给工匠?”
涂伯一拍食案:“公子这话说的是!许侯太愚蠢!咳咳,敝国与蛮人可比许国近得多啦,我们都没有那样做,就是因为这样。许侯那个老东西,这一手狠呐!咳咳,他也不想给工匠的,可是没办法呐,从许至蛮,路远长程。铜、锡之物是要冶炼的,运矿石不如在当地冶炼,再运到许。可不就得派人去了吗?人一过去,什么不都带过去了?”
容濯眯起了眼睛,心道,这南君果然不是凡人。
姜先又询问了一些许侯的情况,卫希夷跟着听得很认真,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拼凑出了当年“联姻”的部分真相。现在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卫希夷有些懊丧。
涂伯下一句却是重点:“遒人简路过敝国,道是要上报王,南君僭称为王。嘿嘿,许侯是他岳父,他的儿子又随王出征,这下可要热闹了。”
卫希夷恨不得跳起来揪住这个死胖子的领子,问他太子到底怎么样了。涂伯嘲笑完,却又不说下去了。姜先问道:“王要如何处置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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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伯摇摇头:“那就不知道了。”
容濯问道:“涂伯可知,荆伯已经点兵南下了?”
“咦?还有这事吗?”涂伯显然不关心这件事情,嘀咕一句,“今年雨水太丰,禾苗不生,他倒还有心思出征?”
容濯心中一凛,问道:“我等从南而来,南方雨更多,已然成灾,不知中土情形如何了?”
涂伯苦着一张脸:“我也正愁此事,不特我这里,再往北些,来送信的人讲,一路上雨便没有停。正在收割的时候,难呐!”
话题便转到了农耕上面。
卫希夷不懂农耕,她识字、会算、习武、百工技艺都懂一些,唯有农耕放牧,她没有接触过。宫中老师传授知识时,也讲些农时,却是泛泛而谈。此时心中虽然焦急,倒也耐着性子听完了两人的对话。
可涂伯与容濯再没说什么许国又或者是太子庆的话题了。卫希夷低头吃东西,加了盐的饮食果然好吃多了,心里默默地将“盐”添到了要准备的物项里。打算弄到了必需品,就去找哥哥,她一刻也等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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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卫希夷没想到的是,她不想揽事儿,事儿却偏好找上她。
宴散后,宾主各归其处。涂国接待外宾的馆舍比涂伯居处还要简陋些,容濯却坚持住在那里。涂伯命人将衣物、车马、卫士、厨工奴隶等等悉数送往姜先处,还恐照顾不周。
岂知姜先根本没有心情计较这些,除了任续安排巡逻时发了几句命令,四人皆不曾对庶务有任何指示,只命他们各司其职而已。眼下要紧的,是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在卫希夷这个年纪的小朋友,都有那么一点不知天高地厚,有点喜欢掺和事儿。鸡崽他们三个,确认了身份,也不用她再做什么,不过如果要讨论事情,问她的意见,她也不介意在分手前给他们出点主意。照顾三人好几天,多少有些担心他们的生存能力。
容濯喊她一起议事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还有我的事吗?”也就跟他们坐在一起了。她自认自己的事情很明白,完全不需要讨论,就是找亲人、长大、报仇。所以先开口:“我明天就得走了,你们打算怎么办呀?”
照姜先的意思,恨不得现在扎个小人,将申王咒死,他虎着脸,不肯讲话。
容濯沉吟道:“若能阻止这桩婚事,那是最好的。”
这个就很麻烦了,卫希夷将鸡崽和自己亲娘兄弟称一称,发现不可能先放弃找亲人,而先为鸡崽办事。叹了一口气,卫希夷道:“那就很难办了。”
其余三人都知道难办,容濯与任续二人,若是没有姜先,或许可以为先君拼上一条命,现在一面是以前的主母,一面是小主人,二人为难得脸都皱在了一起。卫希夷见状,起身拍拍姜先的肩膀:“那,你们慢慢想办法。”
这就不管了吗?姜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从这次相遇,他就没想过两人会分开,之前心心念念筹划的,就是怎么样将人拐过来。
将他惊愕的样子看在眼里,容濯心中也为难得紧,遇到主母改嫁,就更想将卫希夷留下来了。容濯问道:“希夷啊,你还是要去许国吗?南君僭越的事情,王不可能不追究的。只不过他现在才征完戎,又未曾令我国臣服,一时腾不出手来罢了。不能找南君的麻烦,南君的儿子在眼前,怎么会不有所动作呢?你寻过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哥哥和太子在一起,我娘和弟弟去找哥哥了,他们都在那里,我得去。”万一有个什么事儿,也要想办法救他们出来。啊!还有小公主。
容濯向她确认:“你要去天邑吗?”
“先去许,万一哥哥没跟着太子呢?”
姜先插口问道:“你也去天邑?我们一起?”
卫希夷想了想,如果自己是姜先这个样儿的,肯定也要见母亲一面,问个明白,对吧?“那咱们就天邑见了?”
姜先颇为踌躇,他放不开母亲,也不想就此与卫希夷离别,一时说不出话来。卫希夷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觉得他们真是不痛快。耸耸肩,发觉这事儿真不是她能揽得来了,果断地道:“那我去睡了,明天我就走了哈。”
容濯心细,自己虽愁,还是追了一句:“等一下,我跟涂伯讲,给你准备一辆车,将你要的东西给你准备好。”
卫希夷也不客气,弯一弯眼睛,道:“那谢谢您啦,”见姜先还是愁眉不展的样子,也有些同情他,安慰了一句,“我只听说你们和你们的王有仇,可是一个被仇人跑掉的王,有什么好怕的?换了我王,追到哪里也要将有威胁的人诛杀才会安心。”
容濯恍然大悟——卫希夷常年与南君幼女为伴,两人在南君那里接触的时间极长,受南君的影响也大,卫希夷的记性与悟性容濯是见识过的,也就是说,她更具备王者的想法。容濯是饱学之士,可以教姜先许多知识,唯独缺为君的感悟。
他制定的许多计划,走到一半都废止了,不是计划不好,而是没有找对路。
容濯兴奋了起来,上前一步,问道:“要是你们的王,会怎么做?”
“哎?就一直打,打到你服为止,打不服,就打到死为止。”卫希夷斩钉截铁地说,她对宫廷争风吃醋什么的不在行,反倒因在南君身边受教不少对国事看得更明白些。姜先君臣三人瞬间色变。
旋即又说:“可是他好像没追着你们打哎,是不是有什么内情啊?”
姜先冷笑道:“我唐乃是大国,岂是他能轻易并吞的,他不能令我父屈服,便使诡计,内扶有贰心之臣,外联怀嫉妒之国孤立我父。”
卫希夷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那你们跑什么?”
君臣三人一怔,容濯道:“怎么?受到威胁,当然要远离,等公子长大了再回来复国呀。国人还记着唐国的荣耀。”
卫希夷脸颊一抽:“哈?”
容濯问道:“若你们的王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会怎么样?”
卫希夷道:“就假装服了嘛。”
姜先瞪大了眼睛,问道:“这怎么行?如果他没有使用诡计,我愿意听从他。在他对我们做过些事情之后,我怎么可以屈服?我可以忍受痛苦折磨,可以长途跋涉,可以没有宫殿华服,这些我都可以忍,绝不忍受对阴谋者弯腰。”长辫子是他心中最美,怎么可以出这样的主意呢?
卫希夷道:“你们问的嘛,以前王说过,被逼立下的誓言、答应的事情,都不算数。如果有人逼你,不然就要伤害你,你可以假装同意,再反悔。”
容濯仔细地询问卫希夷南君当时说过了什么,每一个字都不肯错过。听完之后,若有所思:“原来如此。”我说怎么我的计划都不好使!原来是因为我不够无耻!南君和申王,果然是能干大事的人。
任续道:“你们说了这许多,问了这许多,可有为公子想出一个办法?”
卫希夷是绝不会怕人的,反唇相讥:“他才是君,为什么不自己做决定?王行事,听别人的意见,自己拿主意。不管你们说了什么,最后还不是他受着?你们能替得了他吗?你们想要一个什么样对你们有利的君主,是你们的事,怎么样对君主有利,才是君主要想的。否则,还要君主做什么?”
三人一愣,轰地一声,一扇大门被打开了。容濯的脸上闪现出别样的神采,抓住姜先的手:“公子,这是臣等无法教给您的东西。为君和为臣,不一样!先君过世得早,又善纳谏且性情仁慈,不及教你这些。”
姜先再次被雷劈了,怔了半晌,低声道:“我们一同去许吧。”
“咦?”卫希夷惊讶了,“你去那里做什么?”
姜先自有主意,他顿时从“母亲改嫁仇人”的屈辱中挣扎了出来,一字一顿地道:“我跟你一起吧,”姜先仿佛一下子变得成熟了,“如果你哥哥不在许,咱们一起去天邑。”
卫希夷瞪大了眼睛:“你去那里干嘛?”
姜先别过脸去:“假装一下,也没什么。”
“喂!”
姜先倔强地转过头来:“我想好了!”
卫希夷的表情有点呆,将姜先逗笑了,他伸出一只手来,做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情——捏了捏卫希夷的脸:“你要好好的啊。”
什么鬼?卫希夷瞪他。
姜先笑道:“我得装一装,不然怎么见我娘?走,也要先看一眼呐。”
容濯惊讶地:“公子?”
姜先垂下眼睛,轻声道:“我要没了,唐国就真的完了。”他突然间明白了,他与长辫子是不同的,完全模仿她,便永远追不上她。长辫子说得对,他才是唐国的君主,背负着国家的责任,一切,都要他来承担,一切都要依靠自己。同样的,自己的母亲、外祖、老师、忠臣,也有他们自己的立场和责任,谁也替不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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