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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曹雪芹

    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宝玉听了,

    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

    本而来。正因他的一件事我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

    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

    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

    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

    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

    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

    见了姐姐。”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

    “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

    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自汉晋

    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

    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

    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

    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

    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

    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

    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宝玉回房写了帖

    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

    进去便回来了。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纂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

    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儿带,脚

    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芳官之

    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称心,又说:“既

    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我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宝玉笑

    道:“到底人看的出来。”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

    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宝玉听了,

    喜出意外,忙笑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

    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

    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

    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

    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

    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

    芳官笑道:“既这样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

    岂不进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

    呢。”宝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

    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芳官听了有理,二人自

    为妥贴甚宜。宝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究竟贾府二宅皆有先人当年所获之囚赐为奴隶,只不过令其饲养马匹,皆不

    堪大用。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近见

    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发,好便

    于面上粉墨油彩,手脚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层手。李纨探春见了也爱,便将宝

    琴的豆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个小童,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只差了涂脸,

    便俨是戏上的一个琴童。湘云将葵官改了,换作“大英”。因他姓韦,便叫他作

    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何必涂朱抹粉,才是

    男子。豆官身量年纪皆极小,又极鬼灵,故曰豆官。园中人也唤他作

    “阿豆“的,也有唤作“炒豆子“的。宝琴反说琴童书童等名太熟了,竟是

    豆字别致,便换作“豆童”。

    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可喜尤

    氏又带了佩凤偕鸳二妾过来游顽。这二妾亦是青年姣憨女子,不常过来的,今既

    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二

    语不错,只见他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鬟们去伏侍,且同众人

    的游顽。一时到了怡红院,忽听宝玉叫“耶律雄奴”,把佩凤、偕鸳、香菱三个

    人笑在一处,问是什么话,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字,又叫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

    甚至于叫出“野驴子”来,引的合园中人凡听见无不笑倒。宝玉又见人人取笑,

    恐作贱了他,忙又说:“海西福朗思牙,闻有金星玻璃宝石,他本国番语以金星

    玻璃名为‘温都里纳’。如今将你比作他,就改名唤叫‘温都里纳’可好?”芳

    官听了更喜,说:“就是这样罢。”因此又唤了这名。众人嫌拗口,仍翻汉名,

    就唤“玻璃”。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顽笑,命女先儿击鼓。

    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人回说:“甄家

    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且出

    来散一散。佩凤偕鸳两个去打秋千顽耍,宝玉便说:“你两个上去,让我送。”

    慌的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倒是叫‘野驴子’来送送使得。”宝玉

    忙笑说:“好姐姐们别顽了,没的叫人跟着你们学着骂他。”偕鸳又说:“笑软

    了,怎么打呢。掉下来栽出你的黄子来。”佩凤便赶着他打。

    正顽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众人听

    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下人说:“老

    爷天天修炼,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

    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妆饰,命人先到

    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

    家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

    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

    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

    便向媳妇回说:“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说:“原是老

    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

    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

    皮囊,自了去也。”尤氏也不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去飞马报信。

    一面看视这里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

    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

    实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

    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等贾珍。

    荣府中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姊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将外头之事暂

    托了几个家中二等管事人。贾≈;王扁≈;,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

    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他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

    小女带来,一并起居才放心。

    且说贾珍闻了此信,即忙告假,并贾蓉是有职之员。礼部见当今隆敦孝弟,

    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

    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贾敬因年迈多

    疾,常养静于都城之外玄真观。今因疾殁于寺中,其子珍,其孙蓉,现因国丧随

    驾在此,故乞假归殓。”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

    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

    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

    钦此。”此旨一下,不但贾府中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

    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王扁≈;、贾珖二人领家丁飞骑而来,看见

    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作什么?”贾≈;王扁≈;回说:“嫂子恐哥哥

    和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贾珍听了,赞称

    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贾≈;王扁≈;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

    无人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娘在上房住着。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

    便和贾珍一笑。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

    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忙喝起众人来。

    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

    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贾珍父子忙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俯

    伏,无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些悲戚,好指挥众人。

    因将恩旨备述与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家中料理停灵之事。

    贾蓉得不得一声儿,先骑马飞来至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槅扇,挂孝幔子,

    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原来尤老安人年高喜睡,

    常歪着,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作活计,他来了都道烦恼。贾蓉且嘻嘻的望

    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红了脸,

    骂道:“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

    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

    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

    上来撕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

    两个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

    用舌头都舔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

    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

    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丫头们亲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谗他两个。”

    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儿,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

    说是顽,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的那府

    里谁不知道,谁不背地里嚼舌说咱们这边乱帐。”贾蓉笑道:“各门另户,谁管

    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

    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叔还和那小

    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帐。那一件瞒了我!”

    贾蓉只管信口开合胡言乱道之间,只见他老娘醒了,请安问好,又说:“难

    为老祖宗劳心,又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我们爷儿们感戴不尽。惟有等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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