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曹雪芹
一场九昼夜的功德,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这已发出外面人
写了。但是俗说《金刚经》就像那道家的符壳,《心经》才算是符胆。故此《金
刚经》内必要插着《心经》,更有功德。老太太因《心经》是更要紧的,观自在
又是女菩萨,所以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诚,又洁
净。咱们家中除了二奶奶,头一宗他当家没有空儿,二宗他也写不上来,其余会
写字的,不论写得多少,连东府珍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去,本家里头自不用说。”
惜春听了,点头道:“别的我做不来,若要写经,我最信心的。你搁下喝茶罢。”
鸳鸯才将那小包儿搁在桌上,同惜春坐下。彩屏倒了一钟茶来。惜春笑问道:
“你写不写?”鸳鸯道:“姑娘又说笑话了。那几年还好,这三四年来姑娘见我
还拿了拿笔儿么。”惜春道:“这却是有功德的。”鸳鸯道:“我也有一件事:
向来服侍老太太安歇后,自己念上米佛,已经念了三年多了。我把这个米收好,
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时候,我将他衬在里头供佛施食,也是我一点诚心。”惜春道:
“这样说来,老太太做了观音,你就是龙女了。”鸳鸯道:“那里跟得上这个分
儿。却是除了老太太,别的也服侍不来,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说着要走,
叫小丫头把小绢包打开,拿出来道:“这素纸一紥是写《心经》的。”又拿起一
子儿藏香道:“这是叫写经时点着写的。”惜春都应了。
鸳鸯遂辞了出来,同小丫头来至贾母房中,回了一遍。看见贾母与李纨打双
陆,鸳鸯旁边瞧着。李纨的骰子好,掷下去把老太太的锤打下了好几个去。鸳鸯
抿着嘴儿笑。忽见宝玉进来,手中提了两个细蔑丝的小笼子,笼内有几个蝈蝈儿,
说道:“我听说老太太夜里睡不着,我给老太太留下解解闷。”贾母笑道:“你
别瞅着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气。”宝玉笑道:“我没有淘气。”贾母道:
“你没淘气,不在学房里念书,为什么又弄这个东西呢。”宝玉道:“不是我自
己弄的。今儿因师父叫环儿和兰儿对对子,环儿对不来,我悄悄的告诉了他。他
说了,师父喜欢,夸了他两句。他感激我的情,买了来孝敬我的。我才拿了来孝
敬老太太的。”贾母道:“他没有天天念书么,为什么对不上来?对不上来就叫
你儒大爷爷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也够受了,不记得你老子在家时,一
叫做诗做词,唬的倒像个小鬼儿似的,这会子又说嘴了。那环儿小子更没出息,
求人替做了,就变着方法儿打点人。这么点子孩子就闹鬼闹神的,也不害臊,赶
大了还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说的满屋子人都笑了。贾母又问道:“兰小子呢,
做上来了没有?这该环儿替他了,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宝玉笑道:“他倒
没有,却是自己对的。”贾母道:“我不信,不然就也是你闹了鬼了。如今你还
了得,‘羊群里跑出骆驼来了,就只你大。’你又会做文章了。”宝玉笑道:
“实在是他作的。师父还夸他明儿一定大有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发人叫了
他来亲自试试,老太太就知道了。”贾母道:“果然这么着我才喜欢。我不过怕
你撒谎。既是他做的,这孩子明儿大概还有一点儿出息。”因看着李纨,又想起
贾珠来,“这也不枉你大哥哥死了,你大嫂子拉扯他一场,日后也替你大哥哥顶
门壮户。”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李纨听了这话,却也动心,只是贾母已经
伤心,自己连忙忍住泪笑劝道:“这是老祖宗的余德,我们托着老祖宗的福罢咧。
只要他应得了老祖宗的话,就是我们的造化了。老祖宗看着也喜欢,怎么倒伤起
心来呢。”因又回头向宝玉道:“宝叔叔明儿别这么夸他,他多大孩子,知道什
么。你不过是爱惜他的意思,他那里懂得,一来二去,眼大心肥,那里还能够有
长进呢。”贾母道:“你嫂子这也说的是。就只他还太小呢,也别逼≈;木靠≈;紧了他。
小孩子胆儿小,一时逼急了,弄出点子毛病来,书倒念不成,把你的工夫都白糟
踏了。”贾母说到这里,李纨却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连忙擦了。
只见贾环贾兰也都进来给贾母请了安。贾兰又见过他母亲,然后过来在贾母
旁边侍立。贾母道:“我刚才听见你叔叔说你对的好对子,师父夸你来着。”贾
兰也不言语,只管抿着嘴儿笑。鸳鸯过来说道:“请示老太太,晚饭伺候下了。”
贾母道:“请你姨太太去罢。”琥珀接着便叫人去王夫人那边请薛姨妈。这里宝
玉贾环退出。素云和小丫头们过来把双陆收起。李纨尚等着伺候贾母的晚饭,贾
兰便跟着他母亲站着。贾母道:“你们娘儿两个跟着我吃罢。”李纨答应了。一
时摆上饭来,丫鬟回来禀道:“太太叫回老太太,姨太太这几天浮来暂去,不能
过来回老太太,今日饭后家去了。”于是贾母叫贾兰在身旁边坐下,大家吃饭,
不必细述。
却说贾母刚吃完了饭,盥漱了,歪在床上说闲话儿。只见小丫头子告诉琥珀,
琥珀过来回贾母道:“东府大爷请晚安来了。”贾母道:“你们告诉他,如今他
办理家务乏乏的,叫他歇着去罢。我知道了。”小丫头告诉老婆子们,老婆子才
告诉贾珍。贾珍然后退出。
到了次日,贾珍过来料理诸事。门上小厮陆续回了几件事,又一个小厮回道:
“庄头送果子来了。”贾珍道:“单子呢?”那小厮连忙呈上。贾珍看时,上面
写着不过是时鲜果品,还夹带菜蔬野味若干在内。贾珍看完,问向来经管的是谁。
门上的回道:“是周瑞。”便叫周瑞:“照帐点清,送往里头交代。等我把来帐
抄下一个底子,留着好对。”又叫“告诉厨房,把下菜中添几宗给送果子的来人,
照常赏饭给钱。”周瑞答应了。一面叫人搬至凤姐儿院子里去,又把庄上的帐同
果子交代明白。出去了一回儿,又进来回贾珍道:“才刚来的果子,大爷曾点过
数目没有?”贾珍道:“我那里有工夫点这个呢。给了你帐,你照帐点就是了。”
周瑞道:“小的曾点过,也没有少,也不能多出来。大爷既留下底子,再叫送果
子来的人问问,他这帐是真的假的。”贾珍道:“这是怎么说,不过是几个果子
罢咧,有什么要紧。我又没有疑你。”说着,只见鲍二走来,磕了一个头,说道:
“求大爷原旧放小的在外头伺候罢。”贾珍道:“你们这又是怎么着?”鲍二道:
“奴才在这里又说不上话来。”贾珍道:“谁叫你说话。”鲍二道:“何苦来,
在这里作眼睛珠儿。”周瑞接口道:“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每年
也有三五十万来往,老爷太太奶奶们从没有说过话的,何况这些零星东西。若照
鲍二说起来,爷们家里的田地房产都被奴才们弄完了。”贾珍想道:“必是鲍二
在这里拌嘴,不如叫他出去。”因向鲍二说道:“快滚罢。”又告诉周瑞说:
“你也不用说了,你干你的事罢。”二人各自散了。
贾珍正在厢房里歇着,听见门上闹的翻江搅海。叫人去查问,回来说道:
“鲍二和周瑞的干儿子打架。”贾珍道:“周瑞的干儿子是谁?”门上的回道:
“他叫何三,本来是个没味儿的,天天在家里喝酒闹事,常来门上坐着。听见鲍
二与周瑞拌嘴,他就插在里头。”贾珍道:“这却可恶。把鲍二和那个什么何几
给我一块儿捆起来!周瑞呢?”门上的回道:“打架时他先走了。”贾珍道:
“给我拿了来!这还了得了!”众人答应了。正嚷着,贾琏也回来了,贾珍便告
诉了一遍。贾琏道:“这还了得!”又添了人去拿周瑞。周瑞知道躲不过,也找
到了。贾珍便叫都捆上。贾琏便向周瑞道:“你们前头的话也不要紧,大爷说开
了,很是了。为什么外头又打架!你们打架已经使不得,又弄个野杂种什么何三
来闹,你不压伏压伏他们,倒竟走了。”就把周瑞踢了几脚。贾珍道:“单打周
瑞不中用。”喝命人把鲍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子,撵了出去,方和贾琏两个
商量正事。下人背地里便生出许多议论来:也有说贾珍护短的;也有说不会调停
的;也有说他本不是好人,前儿尤家姊妹弄出许多丑事来,那鲍二不是他调停着
二爷叫了来的吗,这会子又嫌鲍二不济事,必是鲍二的女人伏侍不到了。人多嘴
杂,纷纷不一。
却说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家人中尽有发财的。那贾芸听见了,也要插手弄
一点事儿,便在外头说了几个工头,讲了成数,便买了些时新绣货,要走凤姐儿
门子。凤姐正在房中听见丫头们说:“大爷二爷都生了气,在外头打人呢。”凤
姐听了,不知何故,正要叫人去问问,只见贾琏已进来了,把外面的事告诉了一
遍。凤姐道:“事情虽不要紧,但这风俗儿断不可长。此刻还算咱们家里正旺的
时候儿,他们就敢打架。以后小辈儿们当了家,他们越发难制伏了。前年我在东
府里,亲眼见过焦大吃的烂醉,躺在台阶子底下骂人,不管上上下下一混汤子的
混骂。他虽是有过功的人,到底主子奴才的名分,也要存点儿体统才好。珍大奶
奶不是我说是个老实头,个个人都叫他养得无法无天的。如今又弄出一个什么鲍
二,我还听见是你和珍大爷得用的人,为什么今儿又打他呢?”贾琏听了这话刺
心,便觉讪讪的,拿话来支开,借有事,说着就走了。
小红进来回道:“芸二爷在外头要见奶奶。”凤姐一想,”他又来做什么?”
便道:“叫他进来罢。”小红出来,瞅着贾芸微微一笑。贾芸赶忙凑近一步问道:
“姑娘替我回了没有?”小红红了脸,说道:“我就是见二爷的事多。”贾芸道:
“何曾有多少事能到里头来劳动姑娘呢。就是那一年姑娘在宝二叔房里,我才和
姑娘──”小红怕人撞见,不等说完,赶忙问道:“那年我换给二爷的一块绢子,
二爷见了没有?”那贾芸听了这句话,喜的心花俱开,才要说话,只见一个小丫
头从里面出来,贾芸连忙同着小红往里走。两个人一左一右,相离不远,贾芸悄
悄的道:“回来我出来还是你送出我来,我告诉你还有笑话儿呢。”小红听了,
把脸飞红,瞅了贾芸一眼,也不答言。同他到了凤姐门口,自己先进去回了,然
后出来,掀起帘子点手儿,口中却故意说道:“奶奶请芸二爷进来呢。”
贾芸笑了一笑,跟着他走进房来,见了凤姐儿,请了安,并说:“母亲叫问
好。”凤姐也问了他母亲好。凤姐道:“你来有什么事?”贾芸道:“侄儿从前
承婶娘疼爱,心上时刻想着,总过意不去。欲要孝敬婶娘,又怕婶娘多想。如今
重阳时候,略备了一点儿东西。婶娘这里那一件没有,不过是侄儿一点孝心。只
怕婶娘不肯赏脸。”凤姐儿笑道:“有话坐下说。”贾芸才侧身坐了,连忙将东
西捧着搁在旁边桌上。凤姐又道:“你不是什么有余的人,何苦又去花钱。我又
不等着使。你今日来意是怎么个想头儿,你倒是实说。”贾芸道:“并没有别的
想头儿,不过感念婶娘的恩惠,过意不去罢咧。”说着微微的笑了。凤姐道:
“不是这么说。你手里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儿使你的。你要我收下这个东
西,须先和我说明白了。要是这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我倒不收。”贾芸没法儿,
只得站起来陪着笑儿说道:“并不是有什么妄想。前几日听见老爷总办陵工,侄
儿有几个朋友办过好些工程,极妥当的,要求婶娘在老爷跟前提一提。办得一两
种,侄儿再忘不了婶娘的恩典。若是家里用得着,侄儿也能给婶娘出力。”凤姐
道:“若是别的我却可以作主。至于衙门里的事,上头呢,都是堂官司员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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