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曹雪芹
贾琏打听明白了来说道:“舅太爷是赶路劳乏,偶然感冒风寒,到了十里屯地方,
延医调治。无奈这个地方没有名医,误用了药,一剂就死了。但不知家眷可到了
那里没有?”王夫人听了,一阵心酸,便心口疼得坐不住,叫彩云等扶了上炕,
还紥挣着叫贾琏去回了贾政,“即速收拾行装迎到那里,帮着料理完毕,既刻回
来告诉我们。好叫你媳妇儿放心。”贾琏不敢违拗,只得辞了贾政起身。贾政早
已知道,心里很不受用;又知宝玉失玉以后神志惛愦,医药无效;又值王夫人
心疼。那年正值京察,工部将贾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带领引见。皇上念贾政
勤俭谨慎,即放了江西粮道。即日谢恩,已奏明起程日期。虽有众亲朋贺喜,贾
政也无心应酬,只念家中人口不宁,又不敢耽延在家。正在无计可施,只听见贾
母那边叫“请老爷。”
贾政即忙进去,看见王夫人带着病也在那里。便向贾母请了安。贾母叫他坐
下,便说:“你不日就要赴任,我有多少话与你说,不知你听不听?”说着,掉
下泪来。贾政忙站起来说道:“老太太有话只管吩咐,儿子怎敢不遵命呢。”贾
母咽哽着说道:“我今年八十一岁的人了,你又要做外任去,偏有你大哥在家,
你又不能告亲老。你这一去了,我所疼的只有宝玉,偏偏的又病得糊涂,还不知
道怎么样呢。我昨日叫赖升媳妇出去叫人给宝玉算算命,这先生算得好灵,说要
娶了金命的人帮扶他,必要冲冲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话,
所以教你来商量。你的媳妇也在这里。你们两个也商量商量,还是要宝玉好呢,
还是随他去呢?”贾政陪笑说道:“老太太当初疼儿子这么疼的,难道做儿子的
就不疼自己的儿子不成么。只为宝玉不上进,所以时常恨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
钢的意思。老太太既要给他成家,这也是该当的,岂有逆着老太太不疼他的理。
如今宝玉病着,儿子也是不放心。因老太太不叫他见我,所以儿子也不敢言语。
我到底瞧瞧宝玉是个什么病。”王夫人见贾政说着也有些眼圈儿红,知道心里是
疼的,便叫袭人扶了宝玉来。宝玉见了他父亲,袭人叫他请安,他便请了个安。
贾政见他脸面很瘦,目光无神,大有疯傻之状,便叫人扶了进去,便想到:“自
己也是望六的人了,如今又放外任,不知道几年回来。倘或这孩子果然不好,一
则年老无嗣,虽说有孙子,到底隔了一层;二则老太太最疼的是宝玉,若有差错,
可不是我的罪名更重了。”瞧瞧王夫人,一包眼泪,又想到他身上,复站起来说:
“老太太这么大年纪,想法儿疼孙子,做儿子的还敢违拗?老太太主意该怎么便
怎么就是了。但只姨太太那边不知说明白了没有?”王夫人便道:“姨太太是早
应了的。只为蟠儿的事没有结案,所以这些时总没提起。”贾政又道:“这就是
第一层的难处。他哥哥在监里,妹子怎么出嫁。况且贵妃的事虽不禁婚嫁,宝玉
应照已出嫁的姐姐有九个月的功服,此时也难娶亲。再者我的起身日期已经奏明,
不敢耽搁,这几天怎么办呢?”贾母想了一想:“说的果然不错。若是等这几件
事过去,他父亲又走了。倘或这病一天重似一天,怎么好?只可越些礼办了才好。”
想定主意,便说道:“你若给他办呢,我自然有个道理,包管都碍不着。姨太太
那边我和你媳妇亲自过去求他。蟠儿那里我央蝌儿去告诉他,说是要救宝玉的命,
诸事将就,自然应的。若说服里娶亲,当真使不得。况且宝玉病着,也不可教他
成亲,不过是冲冲喜,我们两家愿意,孩子们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了。
即挑了好日子,按着咱们家分儿过了礼。赶着挑个娶亲日子,一概鼓乐不用,倒
按宫里的样子,用十二对提灯,一乘八人轿子抬了来,照南边规矩拜了堂,一样
坐床撒帐,可不是算娶了亲了么。宝丫头心地明白,是不用虑的。内中又有袭人,
也还是个妥妥当当的孩子。再有个明白人常劝他更好。他又和宝丫头合的来。再
者姨太太曾说,宝丫头的金锁也有个和尚说过,只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宝丫
头过来,不因金锁倒招出他那块玉来,也定不得。从此一天好似一天,岂不是大
家的造化。这会子只要立刻收拾屋子,铺排起来。这屋子是要你派的。一概亲友
不请,也不排筵席,待宝玉好了,过了功服,然后再摆席请人。这么着都赶的上。
你也看见了他们小两口的事,也好放心的去。”贾政听了,原不愿意,只是贾母
做主,不敢违命,勉强陪笑说道:“老太太想的极是,也很妥当。只是要吩咐家
下众人,不许吵嚷得里外皆知,这要耽不是的。姨太太那边,只怕不肯;若是果
真应了,也只好按着老太太的主意办去。”贾母道:“姨太太那里有我呢。你去
吧。”贾政答应出来,心中好不自在。因赴任事多,部里领凭,亲友们荐人,种
种应酬不绝,竟把宝玉的事,听凭贾母交与王夫人凤姐儿了。惟将荣禧堂后身王
夫人内屋旁边一大跨所二十余间房屋指与宝玉,余者一概不管。贾母定了主意叫
人告诉他去,贾政只说很好,此是后话。
且说宝玉见过贾政,袭人扶回里间炕上。因贾政在外,无人敢与宝玉说话,
宝玉便昏昏沉沉的睡去。贾母与贾政所说的话,宝玉一句也没有听见。袭人等却
静静儿的听得明白。头里虽也听得些风声,到底影响,只不见宝钗过来,却也有
些信真。今日听了这些话,心里方才水落归漕,倒也喜欢。心里想道:“果然上
头的眼力不错,这才配得是。我也造化。若他来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担子。但是
这一位的心理只有一个林姑娘,幸亏他没有听见,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闹到什么
分儿了。”袭人想到这里,转喜为悲,心想:“这件事怎么好?老太太、太太那
里知道他们心里的事。一时高兴说给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若是他仍似前的心
事,初见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况且那年夏天在园里把我当作林姑娘,说了好些
私心话;后来因为紫鹃说了句顽话儿,便哭得死去活来。若是如今和他说要娶宝
姑娘,竟把林姑娘撂开,除非是他人事不知还可,若稍明白些,只怕不但不能冲
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话说明,那不是一害三个人了么。”袭人想定主意,
待等贾政出去,叫秋纹照看着宝玉,便从里间出来,走到王夫人身旁,悄悄的请
了王夫人到贾母后身屋里去说话。贾母只道是宝玉有话,也不理会,还在那里打
算怎么过礼,怎么娶亲。
那袭人同了王夫人到了后间,便跪下哭了。王夫人不知何意,把手拉着他说: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说?有什么委屈起来说。”袭人道:“这话奴才是不该说
的,这会子因为没有法儿了。”王夫人道:“你慢慢说。”袭人道:“宝玉的亲
事老太太、太太已定了宝姑娘了,自然是极好的一件事。只是奴才想着,太太看
去宝玉和宝姑娘好,还是和林姑娘好呢?”王夫人道:“他两个因从小儿在一处,
所以宝玉和林姑娘又好些。”袭人道:“不是好些。”便将宝玉素与黛玉这些光
景一一的说了,还说:“这些事都是太太亲眼见的。独是夏天的话我从没敢和别
人说。”王夫人拉着袭人道:“我看外面儿已瞧出几分来了。你今儿一说,更加
是了。但是刚才老爷说的话想必都听见了,你看他的神情儿怎么样?”袭人道:
“如今宝玉若有人和他说话他就笑,没人和他说话他就睡。所以头里的话却倒都
没听见。”王夫人道:“倒是这件事叫人怎么样呢?”袭人道:“奴才说是说了,
还得太太告诉老太太,想个万全的主意才好。”王夫人便道:“既这么着,你去
干你的,这时候满屋子的人,暂且不用提起,等我瞅空儿回明老太太,再作道理。”
说着,仍到贾母跟前。
贾母正在那里和凤姐儿商议,见王夫人进来,便问道:“袭人丫头说什么?
这么鬼鬼祟祟的。”王夫人趁问,便将宝玉的心事,细细回明贾母。贾母听了,
半日没言语。王夫人和凤姐也都不再说了。只见贾母叹道:“别的事都好说。林
丫头倒没有什么;若宝玉真是这样,这可叫人作了难了。”只见凤姐想了一想,
因说道:“难倒不难,只是我想了个主意,不知姑妈肯不肯。”王夫人道:“你
有主意只管说给老太太听,大家娘儿们商量着办罢了。”凤姐道:“依我想,这
件事只有一个掉包儿的法子。”贾母道:“怎么掉包儿?”凤姐道:“如今不管
宝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来,说是老爷做主,将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
神情儿怎么样。要是他全不管,这个包儿也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欢的意思,
这事却要大费周折呢。”王夫人道:“就算他喜欢,你怎么样办法呢?”凤姐走
到王夫人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王夫人点了几点头儿,笑了一笑说道:
“也罢了。”贾母便问道:“你娘儿两个捣鬼,到底告诉我是怎么着呀?”凤姐
恐贾母不懂,露泄机关,便也向耳边轻轻的告诉了一遍。贾母果真一时不懂,凤
姐笑着又说了几句。贾母笑道:“这么着也好,可就只忒苦了宝丫头了。倘或吵
嚷出来,林丫头又怎么样呢?”凤姐道:“这个话原只说给宝玉听,外头一概不
许提起,有谁知道呢。”
正说间,丫头传进话来说:“琏二爷回来了。”王夫人恐贾母问及,使个眼
色与凤姐。凤姐便迎着贾琏努了个嘴儿,同到王夫人屋里等着去了。一回儿王夫
人进来,已见凤姐哭的两眼通红。贾琏请了安,将到十里屯料理王子腾的丧事的
话说了一遍,便说:“有恩旨赏了内阁的职衔,谥了文勤公,命本宗扶柩回籍,
着沿途地方官员照料。昨日起身,连家眷回南去了。舅太太叫我回来请安问好,
说如今想不到不能进京,有多少话不能说。听见我大舅子要进京,若是路上遇见
了,便叫他来到咱们这里细细的说。”王夫人听毕,其悲痛自不必言。凤姐劝慰
了一番,“请太太略歇一歇,晚上来再商量宝玉的事罢。”说毕,同了贾琏回到
自己房中,告诉了贾琏,叫他派人收拾新房。不题。
一日,黛玉早饭后带着紫鹃到贾母这边来,一则请安,二则也为自己散散闷。
出了潇湘馆,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绢子来,因叫紫鹃回去取来,自己却慢
慢的走着等他。刚走到沁芳桥那边山石背后,当日同宝玉葬花之处,忽听一个人
呜呜咽咽在那里哭。黛玉煞住脚听时,又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听不出哭着叨叨
的是些什么话。心里甚是疑惑,便慢慢的走去。及到了跟前,却见一个浓眉大眼
的丫头在那里哭呢。黛玉未见他时,还只疑府里这些大丫头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
所以来这里发泄发泄;及至见了这个丫头,却又好笑,因想到:这种蠢货有什么
情种,自然是那屋里作粗活的丫头受了大女孩子的气了。细瞧了一瞧,却不认得。
那丫头见黛玉来了,便也不敢再哭,站起来拭眼泪。黛玉问道:“你好好的为什
么在这里伤心?”那丫头听了这话,又流泪道:“林姑娘你评评这个理。他们说
话我又不知道,我就说错了一句话,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黛玉听了,不懂
他说的是什么,因笑问道:“你姐姐是那一个?”那丫头道:“就是珍珠姐姐。”
黛玉听了,才知道他是贾母屋里的,因又问:“你叫什么?”那丫头道:“我叫
傻大姐儿。”黛玉笑了一笑,又问:“你姐姐为什么打你?你说错了什么话了?”
那丫头道:“为什么呢,就是为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黛玉听了这一句,
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略定了定神,便叫了这丫头“你跟了我这里来。”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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