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曹雪芹
成的。太太这么一想,心里便开豁了。”王夫人哭着和薛姨妈道:“宝玉抛了我,
我还恨他呢。我叹的是媳妇的命苦,才成了一二年的亲,怎么他就硬着肠子都撂
下了走了呢!”薛姨妈听了也甚伤心。宝钗哭得人事不知。所有爷们都在外头,
王夫人便说道:“我为他担了一辈子的惊,刚刚儿的娶了亲,中了举人,又知道
媳妇作了胎,我才喜欢些,不想弄到这样结局!早知这样,就不该娶亲害了人家
的姑娘!”薛姨妈道:“这是自己一定的,咱们这样人家,还有什么别的说的吗?
幸喜有了胎,将来生个外孙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后来就有了结果了。你看大奶奶,
如今兰哥儿中了举人,明年成了进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么。他头里的苦也算吃
尽的了,如今的甜来,也是他为人的好处。我们姑娘的心肠儿姊姊是知道的,并
不是刻薄轻佻的人,姊姊倒不必耽忧。”王夫人被薛姨妈一番言语说得极有理,
心想:“宝钗小时候更是廉静寡欲极爱素淡的,他所以才有这个事,想人生在世
真有一定数的。看着宝钗虽是痛哭,他端庄样儿一点不走,却倒来劝我,这是真
真难得的!不想宝玉这样一个人,红尘中福分竟没有一点儿!”想了一回,也觉
解了好些。又想到袭人身上:“若说别的丫头呢,没有什么难处的,大的配了出
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独有袭人可怎么处呢?”此时人多,也不好说,且
等晚上和薛姨妈商量。
那日薛姨妈并未回家,因恐宝钗痛哭,所以在宝钗房中解劝。那宝钗却是极
明理,思前想后,“宝玉原是一种奇异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无可怨天
尤人。”更将大道理的话告诉他母亲了。薛姨妈心里反倒安了,便到王夫人那里
先把宝钗的话说了。王夫人点头叹道:“若说我无德,不该有这样好媳妇了。”
说着,更又伤心起来。薛姨妈倒又劝了一会子,因又提起袭人来,说:“我见袭
人近来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着宝哥儿。但是正配呢理应守的,屋里人愿守也
是有的。惟有这袭人,虽说是算个屋里人,到底他和宝哥儿并没有过明路儿的。”
王夫人道:“我才刚想着,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说放他出去,恐怕他不愿意,
又要寻死觅活的;若要留着他也罢,又恐老爷不依。所以难处。”薛姨妈道:
“我看姨老爷是再不肯叫守着的。再者姨老爷并不知道袭人的事,想来不过是个
丫头,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姊姊叫他本家的人来,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门正
经亲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东西。那孩子心肠儿也好,年纪儿又轻,也不枉跟了
姐姐会子,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袭人那里还得我细细劝他。就是叫他家的人来
也不用告诉他,只等他家里果然说定了好人家儿,我们还去打听打听,若果然足
衣足食,女婿长的像个人儿,然后叫他出去。”王夫人听了道:“这个主意很是。
不然叫老爷冒冒失失的一办,我可不是又害了一个人了么!”薛姨妈听了点头道:
“可不是么!”又说了几句,便辞了王夫人,仍到宝钗房中去了。
看见袭人泪痕满面,薛姨妈便劝解譬喻了一会。袭人本来老实,不是伶牙利
齿的人,薛姨妈说一句,他应一句,回来说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
起我,才和我说这些话,我是从不敢违拗太太的。”薛姨妈听他的话,“好一个
柔顺的孩子!”心里更加喜欢。宝钗又将大义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过了几日,贾政回家,众人迎接。贾政见贾赦贾珍已都回家,弟兄叔侄相见,
大家历叙别来的景况。然后内眷们见了,不免想起宝玉来,又大家伤了一会子心。
贾政喝住道:“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们在外把持家事,你们在内相助,
断不可仍是从前这样的散慢。别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总。我们本房
的事,里头全归于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将宝钗有孕的话也告诉了,将
来丫头们都劝放出去。贾政听了,点头无语。
次日贾政进内,请示大臣们,说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阕,应该怎么谢恩
之处,望乞大人们指教。”众朝臣说是代奏请旨。于是圣恩浩荡,即命陛见。贾
政进内谢了恩,圣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问起宝玉的事来。贾政据实回奏。圣上
称奇,旨意说,宝玉的文章固是清奇,想他必是过来人,所以如此。若在朝中,
可以进用。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便赏了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贾政又叩
头谢恩而出。
回到家中,贾琏贾珍接着,贾政将朝内的话述了一遍,众人喜欢。贾珍便回
说:“宁国府第收拾齐全,回明了要搬过去。栊翠庵圈在园内,给四妹妹静养。”
贾政并不言语,隔了半日,却吩咐了一番仰报天恩的话。贾琏也趁便回说:“巧
姐亲事,父亲太太都愿意给周家为媳。”贾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便说:“大
老爷大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说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书,能够上进。
朝里那些官儿难道都是城里的人么?”贾琏答应了“是”,又说:“父亲有了年
纪,况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静养几年,诸事原仗二老爷为主。”贾政道:“提起
村居养静,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报耳。”贾政说毕进内。贾琏打
发请了刘姥姥来,应了这件事。刘姥姥见了王夫人等,便说些将来怎样升官,怎
样起家,怎样子孙昌盛。
正说着,丫头回道:“花自芳的女人进来请安。”王夫人问几句话,花自芳
的女人将亲戚作媒,说的是城南蒋家的,现在有房有地,又有铺面,姑爷年纪略
大了几岁,并没有娶过的,况且人物儿长的是百里挑一的。王夫人听了愿意,说
道:“你去应了,隔几日进来再接你妹子罢。”王夫人又命人打听,都说是好。
王夫人便告诉了宝钗,仍请了薛姨妈细细的告诉了袭人。袭人悲伤不已,又不敢
违命的,心里想起宝玉那年到他家去,回来说的死也不回去的话,“如今太太硬
作主张。若说我守着,又叫人说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实不是我的心愿”,便哭
得咽哽难鸣,又被薛姨妈宝钗等苦劝,回过念头想道:“我若是死在这里,倒把
太太的好心弄坏了。我该死在家里才是。”
于是,袭人含悲叩辞了众人,那姐妹分手时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说。袭人怀着
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见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说不出来。那花自芳悉把
蒋家的娉礼送给他看,又把自己所办妆奁一一指给他瞧,说那是太太赏的,那是
置办的。袭人此时更难开口,住了两天,细想起来:“哥哥办事不错,若是死在
哥哥家里,岂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万想,左右为难,真是一缕柔肠,几乎牵
断,只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袭人本不是那一种泼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轿而去,心里
另想到那里再作打算。岂知过了门,见那蒋家办事极其认真,全都按着正配的规
矩。一进了门,丫头仆妇都称奶奶。袭人此时欲要死在这里,又恐害了人家,辜
负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那姑爷却极柔情曲意的承顺。到了第
二天开箱,这姑爷看见一条猩红汗巾,方知是宝玉的丫头。原来当初只知是贾母
的侍儿,益想不到是袭人。此时蒋玉菡念着宝玉待他的旧情,倒觉满心惶愧,更
加周旋,又故意将宝玉所换那条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袭人看了,方知这姓蒋的
原来就是蒋玉菡,始信姻缘前定。袭人才将心事说出,蒋玉菡也深为叹息敬服,
不敢勉强,并越发温柔体贴,弄得个袭人真无死所了。看官听说:虽然事有前定,
无可奈何。但孽子孤臣,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
袭人所以在又一副册也。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不言袭人从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说那贾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审明定罪,今
遇大赦,褫籍为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带了一个小厮,一车行李,来到急
流津觉迷渡口。只见一个道者从那渡头草棚里出来,执手相迎。雨村认得是甄士
隐,也连忙打恭。士隐道:“贾先生别来无恙?”雨村道:“老仙长到底是甄老
先生!何前次相逢觌面不认?后知火焚草亭,下鄙深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
叹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甄士隐道:“前者老大人高
官显爵,贫道怎敢相认!原因故交,敢赠片言,不意老大人相弃之深。然而富贵
穷通,亦非偶然,今日复得相逢,也是一桩奇事。这里离草庵不远,暂请膝谈,
未知可否?”
雨村欣然领命,两人携手而行,小厮驱车随后,到了一座茅庵。士隐让进雨
村坐下,小童献上茶来。雨村便请教仙长超尘的始末。士隐笑道:“一念之间,
尘凡顿易。老先生从繁华境中来,岂不知温柔富贵乡中有一宝玉乎?”雨村道:
“怎么不知。近闻纷纷传述,说他也遁入空门。下愚当时也曾与他往来过数次,
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决绝。”士隐道:“非也。这一段奇缘,我先知之。昔年
我与先生在仁清巷旧宅门口叙话之前,我已会过他一面。”雨村惊讶道:“京城
离贵乡甚远,何以能见?”士隐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现今
宝玉的下落,仙长定能知之。”士隐道:“宝玉,即宝玉也。那年荣宁查抄之前,
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从此夙缘一了,形质归一。
又复稍示神灵,高魁贵子,方显得此玉那天奇地灵之宝,非凡间可比。前经茫茫
大士渺渺真人携带下凡,如今尘缘已满,仍是此二人携归本处,这便是宝玉的下
落。”雨村听了,虽不能全然明白,却也十知四五,便点头叹道:“原来如此,
下愚不知。但那宝玉既有如此的来历,又何以情迷至此,复又豁悟如此?还要请
教。”士隐笑道:“此事说来,老先生未必尽解。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一番
阅册,原始要终之道,历历生平,如何不悟?仙草归真,焉有通灵不复原之理呢!”
雨村听着,却不明白了。知仙机也不便更问,因又说道:“宝玉之事既得闻命,
但是敝族闺秀如此之多,何元妃以下算来结局俱属平常呢?”士隐叹息道:“老
先生莫怪拙言,贵族之女俱属从情天孽海而来。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
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苏小,无非仙子尘心;宋玉相如,
大是文人口孽。凡是情思缠绵的,那结果就不可问了。”雨村听到这里,不觉拈
须长叹,因又问道:“请教老仙翁,那荣宁两府,尚可如前否?”士隐道:“福
善祸淫,古今定理。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
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雨村低了半日头,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现在他
府中有一个名兰的已中乡榜,恰好应着‘兰’字。适间老仙翁说‘兰桂齐芳’,
又道宝玉‘高魁子贵’,莫非他有遗腹之子,可以飞黄腾达的么?”士隐微微笑
道:“此系后事,未便预说。”雨村还要再问,士隐不答,便命人设俱盘飧,邀
雨村共食。
食毕,雨村还要问自己的终身,士隐便道:“老先生草庵暂歇,我还有一段
俗缘未了,正当今日完结。”雨村惊讶道:“仙长纯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缘?”
士隐道:“也不过是儿女私情罢了。”雨村听了益发惊异:“请问仙长,何出此
言?”士隐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莲幼遭尘劫,老先生初任之时曾经判
断。今归薛姓,产难完劫,遗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此时正是尘缘脱尽之时,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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