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曹雪芹
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
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
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
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
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
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
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贾政笑道:“这一处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
毕,看着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众客忙用话开释,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
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
又一个是“睢园雅迹”。贾政道:“也俗。”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
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众客道:
“议论的极是,其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命他道:“今日
任你狂为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作。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的?”宝
玉见问,答道:“都似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
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
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
‘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
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贾政摇头说道:“也未见长。”说毕,
引众人出来。
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
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贾
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
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
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命
人去唤贾琏。
一时,贾琏赶来,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
忙向靴桶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绣堆,刻丝弹
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
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黑漆竹帘二百挂,
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
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走,一面说,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
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
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
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
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
亦为留题之备。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
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贾政道:
“诸公请题。”众人道:“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
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
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
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
只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众人
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
呀。如今虚的,便是什么字样好?”
大家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命,便说道:“旧诗有云:‘红
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
又暗合‘杏花村’意。”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
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
亦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
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
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说着,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像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
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
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
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像。终是不读书之过!”
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
的都明白,为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
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
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
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
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
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
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只得念道:
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听了,摇头说:“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
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
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
“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
是‘武陵源’三个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
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
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
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
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以
进去。”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
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
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
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
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
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
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
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
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
“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
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
清葛,那一种是金{艹登}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
青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蒳
姜荨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什么绿
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像形夺名,
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
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
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
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
人笑道:“再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若
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诗云‘蘼
芜满手泣斜晖’。”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
评阅评阅。”因念道: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贾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
见宝玉在旁不敢则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
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
类,若要这样着迹说起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
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四字。
对联则是:
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
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
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道:
“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
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
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节尚俭,天性恶
繁悦朴,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
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
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
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贾政
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
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
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
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
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一处,更要好生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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