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曹雪芹
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
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
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
时他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
“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便拈了几
个松子穰,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
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当下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
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袭人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服,他们就不
问你往那去的?”宝玉笑道:“珍大爷那里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
“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
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一面
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他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
说起来都当希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
这么个东西。”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或雇
一乘小轿,或雇一辆小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
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顶小轿来,众人也不
敢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果子与茗烟,又把些钱与他买花炮放,教他
“不可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花,
茗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等我同二爷还到
东府里混一混,才好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
抱出轿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于是仍进后门来。俱不在话
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性恣意的顽笑,也有赶围棋的,
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
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
来,你们越发没个样儿了,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
──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糟塌,
越不成体统了。”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
去的了,如今管他们不着,因此只顾顽,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
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等语。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
一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
拿匙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
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
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
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
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
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
又一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
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
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敢
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
他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说着,袭
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
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
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
吃过了好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塌了。我只想
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一面见众人
不在房里,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
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
想是说他那里配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
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
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
才往你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
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搬配不上。”宝玉便不肯再说,只
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
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
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
“他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
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正是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
“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
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不觉吃一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
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叫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
就赎我出去的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
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
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袭人道:“从来没
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
下人的理,别说你了!”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道:“为什么
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老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
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然或有之,其实我也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比我强
的多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伏
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
去呢。若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
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宝玉听
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
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
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漫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
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
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
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
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
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
“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
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说:
“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
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况且如
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
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
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哭闹了一阵。
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
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身价银一并赏了这是有的事呢。二则,贾
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
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因此,他母子两
个也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般景况,他母子二人心下
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
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
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
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他默默睡去了,
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
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们将栗
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
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便说道““你倒说说,
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
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
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
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
──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
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
那里去就去了。”话未说完,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
些,倒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
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
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
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
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
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
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
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那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
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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