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曹雪芹
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
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
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
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
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
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
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
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么?”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
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
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
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
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又常对跟他的小厮
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
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
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
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
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
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
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些!’
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
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
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
如今在这巡盐御史林家做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
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
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
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
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
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
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
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兄弟而来的。
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
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
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
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
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
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
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
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
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
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
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
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
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
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
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
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
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
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
起身,算还酒帐。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
个喜信的。”雨村忙回头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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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乡+村+小+说+网 手*机*阅#读 annas.r》他
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
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
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
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
确了。
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
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
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
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
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恭,
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
干渎。”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
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
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
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
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
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
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
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
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
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
至荣府的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
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
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
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
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
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
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
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
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
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
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
五个大字。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
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
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
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
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
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
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
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
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
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
到了。”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
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
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
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当下
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
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
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
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
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
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
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
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
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
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
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
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
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
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
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
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
人参养荣丸。”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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