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曹雪芹
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
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
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
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
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
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贾母笑道:
“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
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
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
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
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
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
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
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
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
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众人一
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
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
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
“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
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
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
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
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
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
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
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
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
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
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
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外亦如
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褕沐两个丫
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
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
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
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
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
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
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
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
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我
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
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
“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
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
口里掏出来的。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
看也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
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
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
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
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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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
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乡+村+小+说+网 手*机*阅#读 annas.r》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
了。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
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
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
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
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
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
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今黛玉
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无庸虑及了。
如今且说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
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传原告之人来审。那原告
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
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这拐子
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
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
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
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
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
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
意。雨村心下甚为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
子服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年来就忘了我了?”
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
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雨村听了,如雷震一
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
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蓄
了发,充了门子。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又让坐
了好谈。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
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
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
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如今凡作地方官者,
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
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
号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
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
‘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
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今据
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宁荣亲派八
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
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
都中二房,余在籍。)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
共八房分。)
雨村犹未看完,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
去迎接。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这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
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雪’也。
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
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
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
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
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
子。长到十**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
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
第二个了,所以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
子,再逃往他省。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
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
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
见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
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
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雨村笑
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
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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