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曹雪芹
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
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
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
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疒计≈;,从胎里带来的,所以
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
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
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
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冯公
子令三日之后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
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
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
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
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
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遂打了
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
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
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
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
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
恰遇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
“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
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
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
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
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
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
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
为妥。”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
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
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
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
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
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
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
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
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
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老爷
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
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话说。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
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
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断了此
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
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
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
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
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
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
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
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
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
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
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
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
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
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
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
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
处生意,渐亦消耗。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
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
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
正择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见了拐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他,
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的嘱托
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竟
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
在路不记其日。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
出都查边。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
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
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
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
原该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
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
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工夫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
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
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
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却知道,守着舅舅
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
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投
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只得吩咐人夫
一路奔荣国府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维持了结,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
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
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
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
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
接风。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
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
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
好。”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
些”等语。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
祸,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
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
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
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
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作针
黹,倒也十分乐业。
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居住者,但恐姨父管约拘禁,料必不自在
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
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过去的。谁知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
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
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虽然
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
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
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馀事多不介意。况且这
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另开,任意可以出入,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
意畅怀的,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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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内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乡+村+小+说+网 手*机*阅#读 annas.r》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
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
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
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
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
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
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
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
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
不虞之隙。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
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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